旅馆,温泉女汤
由最开始的灼烫,到后来完全适应了温泉的水温,绘里白皙的肤色泛起了些许的红晕。露在温泉之外的脖颈在热量的刺激下,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很快就被秋天空气中特有的凉意拂去,身上的冷热至此获得均衡,让她彻底进入了可以享受泡汤的状态。
温泉水面不断浮起的袅袅热气,原本是把大脑熏蒸得晕乎乎的罪魁祸首,现在反而替自己将稍远处泡着同一池温泉的女高中生们的注意隔绝开来,留一隅无人打扰的空间,能够安心地卸下出门在外的“全副武装”。
不仅如此,连下午逛遍整个清水寺和整条三年坂二年坂所遗留下来的酸麻,也能借此洗髓炼骨般地涤洗个净,这简直——
“温泉,太棒了……”24岁的绚濑绘里,发出了中年人般的感慨。
对了,给水音的特产不如就送京都本地的温泉浴盐吧。等一下泡完温泉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去附近的街边店铺看一看,正好从旅馆到花见小路也不远,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个鬼啊,那样要折腾多久才回得来!这一天下来已经不想再走更多的路了!
脑中的灵光一闪瞬间被一天积累的疲劳一票否决。绘里换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倚靠在池沿,但苦恼的叹息依旧自口中溢出。
唉,下午在三年坂明明路过了几家浴盐的专卖店,为什么都没有想到要买呢?
温泉的水面随着绘里的静坐恢复了平静,令她心不在焉了整个下午的心结,像此刻水面渐渐倒映显现出的影子般,有所头绪地浮上心头。
“海未是……肃正巡的人。”
只是一个几个小时前才第一次听说过名字的组织,只是一群与虚日的做派相悖而自愿独立出来的清道者们(话说那位虚日的那种性格要是没人反对他才奇怪吧)……但当它和海未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就让自己难以放下牵想。
虽说偶尔也会想:清道者这样特殊的存在,即使31年的时间并不比24年的人生多上几年,海未的经历也可能远比自己丰富得多……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呢?
没什么可“但是”的吧,海未就算过去是南极科考队的人还是UMA搜查队的人,跟现在的我既没有关系,也没什么意义。
铁打的理性仿佛往自己的头上浇了一盆清醒的冷水,绘里露在水面之上的肌肤在经受了太久空气中的凉意后隐隐发寒,她索性身体一沉,除了头以外的部位都泡进了温泉里。
够了,不要再想了。至少现在,让身心安静一会儿吧。
绘里闭起双眼,头靠着池沿的凹陷处,呼吸渐渐平缓,全心全意地感受着温泉所带来的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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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唔唔……”
在更衣室对面的一家小卖部设置的长椅上,绘里萎靡不振地背靠墙壁坐在那里,手臂搭在温度久久不降的额头上。
没想到差点泡晕了过去,要不是自己反应及时,估计是要被人抬出来了……
短短几分钟,就有好几个路过这里的学生认出自己,并关切地表示担忧。尽管她尴尬得想赶紧离开这里,但心有余力不足的身体实在使不上劲,只能一个个婉拒他们的心意,慢慢地待在这里缓一缓。
话说……以前和亚里沙一起泡温泉的时候,我每次可都是赢的那一方,而现在居然还没泡多久,身体就受不了 ……难道已经“岁月不饶人”了吗?
“您没事吧,这位客人……?”此时,耳边响起了苍老的女声,“嗯?啊啦,是您啊,绚濑小姐。”
听到这声音,绘里放下手,循声看去。面熟的干练妇人充满关心地望着自己,看她的表情,似乎是没想到这么虚脱地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
“您是……桐村掌柜……”——下午在旅馆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有过一面之缘。外表看起来很普通,但意外地也是个通灵者,还和吾彦先生相当熟络的样子。
“诶,是咱哦,还好吧?绚濑小姐,是温泉泡过头了吗?”
“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绘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赶紧坐直了身子,“不过没事的,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光休息怎么够!稍等一下,绚濑小姐,咱给你倒杯水。”
说完,桐村掌柜转身走进了小卖部,让绘里想伸上前拦住的手扑了一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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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感觉如何?”
桐村掌柜端坐在绘里身旁,看着绘里将自己端来的那杯水好好地喝尽。
“托您的福,我已经好多了,谢谢。”绘里将空杯递给了桐村掌柜,脸上的气色好上了不少,“实在是让您费心了。”
“不用客气,毕竟绚濑小姐您可是客人,哪有放着客人不管的店家。”桐村双手接下了杯子,随手放在了长椅上,“而且,您好歹也是うみ酱的朋友,于情于理咱自然是该关照您一些的。”
“うみ酱……?您认识海未吗?”
“诶,认识呀呐。当年うみ酱还在给吾彦君他们当指导的时候,经常‘光顾’本店呢。”
望着桐村掌柜笑盈盈得有些难以捉摸的神情,绘里不禁疑惑了起来。
光顾?海未吗?清道者原来泡得了温泉吗?
“啊,咱的说法好像是让您困惑起来了呢。嗯……严格说起来也不算光顾,应该说是うみ酱经常上门来抓人才对 ……”
“???”
怎么感觉越说,话题的方向就越变越奇怪了?
“那个……请问是‘抓人’是具体指什么?”绘里消化了一下掌柜的话,继续追问下去。
“当然是吾彦君他们,以前他们可是经常潜入到女汤里面去偷窥的。虽然一般人看不见他们,但着实是令人头疼啊。”桐村掌柜扶着自己的额头,那些使她苦恼过的往事于此刻仿佛历历在目,“咱那个时候可是完全不知情,还是某一天うみ酱突然来到店里告知咱的,说实话真的是被吓了一大跳呀呐。”
“哈哈……那后来呢?”
“后来啊……咱就和うみ酱里应外合,把他们这群偷窥的清道者抓一个现行,简直和电视剧里的一样紧张刺激,わくわく——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吾彦君他们除了自己的工作时间以外,都会来咱的店里来做帮工,说是被海未酱惩罚要这么做的。”
“自作自受呢……”
“是啊……但是呢,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就算是当年干出这种事的吾彦君,现在也已经像うみ酱一样,变成了一个可以让清道者的新人们感到尊敬的前辈了。”桐村掌柜眼角的皱纹被笑意填满,年老而略微沙哑的嗓音散发着感慨,笑眼弯弯地看着绘里,“而总是一个人的うみ酱也有了绚濑小姐您这样的朋友……果然没什么事是时间没办法改变的呢。”
“一个人……海未吗?”
“嗯,没错哟,除了有一两次是被吾彦先生他们强迫着带来喝酒的,咱见到うみ酱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的。”桐村掌柜露出了有些惆怅的表情,很快又欣慰地欢喜道,“不过,今天再见到うみ酱后,就明显感觉到她变得开朗了一点,真是太好了。”
……“总是一个人”吗?
明明去过了那么多的地方,有着这么多重的身份,有着那么多的羁绊,却终究还是只能一个人……海未,你究竟……
——嗯?刚才桐村掌柜说了什么……?
“等一下,桐村掌柜,你说你‘今天见到海未’是……”
“唔?嗯……啊啊,真的是,人老了忘性也跟着变大了。”桐村掌柜先是愣了下,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接着脸上的皱纹因笑容而加深地看着绘里。不知为何,她用宽袖掩着嘴,笑得意味深长。
“怎么了?”也不知桐村掌柜的笑到底是冲着自己还是其他什么的,绘里心里莫名地一阵发痒。
“绚濑小姐,”桐村掌柜似乎是笑够了,双手端庄地置于腹前,郑重道,“うみ酱现在,已经在您的房间里等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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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绚濑老师,晚……”
“晚上好,矢吹同学。”
矢吹柊正拖着佐藤飞翔去乒乓球桌那里做一做手臂复健运动的路上,迎面撞见了抱着木盆匆匆经过的绘里。他习惯性地出于礼貌打了一声招呼,但话到一半,就被绘里语速飞快的回应给打断了,并且连一抹身影都没能留给他们一眼。
“……看来绚濑老师有要紧事。”佐藤飞翔回过头望着绘里的背影如同一阵捕捉不住的风一般消失在了拐角。
但是否真的像佐藤想的那样,是有急事呢?
——这一点,连绘里自己都不清楚。
【“之前咱还待在前台的时候,うみ酱刚好进到咱的旅馆里,一见到咱就问‘请问这里有一位带着高中生来修学旅行的,名叫绚濑绘里的教师入住在此吗?’。一开始咱还以为绚濑小姐会不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被うみ酱找上门来,但从うみ酱的眼神来看又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就觉得绚濑小姐想必是うみ酱的朋友吧~就把绚濑小姐你的房间名告诉给她了。”】
几乎是用着不会被指责是在走廊上奔跑的最快速度,绘里顶着身上浴衣的束缚感,“噔噔噔”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竹之间”前,正要一鼓作气地握住纸门的把手时,又硬生生地止在了半空中。
……我在心急什么?
说不上严苛的自省却尖锐地刺中了绘里从下午的清水寺开始,一直积压到现在的一股子冲动,使之像被戳破的气球般漏了气。
直到胸腔因某种强烈的情绪而沸腾起来的气息慢慢冷却下来,并逐渐平息翻涌,绘里理了理身上因匆忙赶来而变得松垮的浴衣与羽织,才将手再度伸向纸门——
纸门缓缓拉开,房间内,在等人的间隙里跪坐冥想已久的海未睁开双眼,看向了门后披散着金发、似乎是刚沐浴完毕的绘里,下意识就着在东京千代田的绘里公寓里的感觉,开口说:
“绘……”
“绚濑老师!要来一起玩抽鬼牌吗?”A班的带队教师大津老师兴致勃发地邀请着绘里,其他两个班的带队老师各拿着一副牌和她绕坐成一圈,脸上都贴着数量不一的纸条。她无意横插进来的兀然之语,令才发出一个音节的海未意识到这里并非绘里的私人住处,只能一脸窘然地噤了声,重新回到了肃静正坐的状态。
——对啊,因为是四个带队教师睡一间的,所以一想到海未居然提前待在一个自己不在场的房间而感到担心,才会着急地赶回来……应该就是这样,大概。
用着毫无逻辑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绘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但视线仍旧落在因尴尬而脸颊微微泛红的海未身上。
“嗯?要玩吗,绚濑老师?”见绘里一声不吭,大津老师又问了一遍。
如果是为了没有意义(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答案,你会从清水舞台上跳下来吗?
大津老师轻描淡写的询问,到了绘里的耳中,似乎变成了其他完全不搭边又骇人的质问。
“……抽鬼牌啊。”绘里踱步走进了屋内,将浴用的木盆放在自己的行李旁,然后直径走向了跪坐在远处的海未,其雷厉风行程度与她此时略显慵懒的语气,浑然不同,“ 听起来很有趣呢。”
擂鼓般用力的脚步声沿着榻榻米向海未传来,惹得她再次睁开眼,如鹰一般认真执着的蓝眸闯入了她的视野,且没等海未意识过来的下一秒,手腕被不由分说地一掌扣住,紧接着被强行拉着往房间外走。30克体重带来的摩擦力在绘里的力气面前几近于无。
“绘,绘里!突然之间……!”
在被绘里拉拽出门的那一刻,海未才想起自己该有所抵抗了,但手腕还没从绘里手里挣脱出一毫,绘里就好像早已洞穿了她的想法般,一个利落的回身,一步连带的逼近,将她轻而易举地压在了纸门上,面对面,距离过近得鼻尖都差点碰到了一起。
“——”如同一台过热的系统似的,海未的大脑霎然一白,似乎纸门被压住而发出的“吱呀”一声都能在其间发出山谷里那般悠长婉转的回音。而面无表情的绘里只是威慑性地盯了海未一会儿,随后从纸门后探出头,自然而然地朝房间内的三位带队老师微笑道:
“但是很抱歉,我刚好来的时候少带了一点必需品,只能到外面出去买了。你们有什么要我顺路带回来的吗?”
“不……不用了,”大津老师有些茫然地摆了摆手,“那… …一路顺风,路上注意安全啊。”
“嗯,谢谢,我走了。”
绘里挂着礼貌性的笑容拉上了纸门,敞亮的光线被关在了屋内,只有少许的光线能穿过厚厚的纸格透进走廊,即便如此也映不亮绘里渐渐褪去了笑意的黯然面庞。她望着近在咫尺、像石雕一样僵住了的海未,心里不是一如往常地恶作剧得逞时的得意,也不是对海未廉耻心之强烈的感慨,而是冲动的海啸退去后,面对显露出的一地废墟时的,懊悔。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跳下“清水舞台”时凭借的一股热血已经过了使用期限,日常的理性重新占据回了上风。
“……对不起。”
海未感觉到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力度已然松开,她看见绘里一步一个退地,与自己分开了距离,足音与刚才截然不同,轻得没有一丝痕迹。她将渴望解惑的眼神投向绘里,但绘里却率先撇开了闪烁的双眸,刚才还在压制自己的右手则不安地抚上了另一只手臂,藏在了浴衣袖子里。
——换作平时,绘里若是戏弄自己到如此过火的程度,自己大概率会生气吧。
伴随着静静的思索,海未脸上羞耻而起的热量比往常更快消散了。
但是现在,比起破不破廉耻的问题,还是绘里异常的态度更该去在意。
“那个……”
绘里的视线悄然移向了主动开口的海未,仔细听她支吾着说:“是要出去买一点东西回来,对吗?”
“……嗯。”绘里轻轻地点了点头,别在耳边的发丝散了一些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海未试问的语气里带了点安慰的意味,一时间反客为主的气场令绘里既想哭笑不得地自嘲一番,又稍许地感到安心。
“啊啊,走吧。”
绘里踏在走廊上的脚步重新有了轻快的声响,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在跟上如磬石般沉稳的另一抹后,便与之并肩同行地重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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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之间
“话说回来,绚濑老师她,刚才有带钱包出门吗?”C班的带队老师清泽将自己的牌背朝向大津老师。
“应该有吧,她不是进来拿了一样什么东西走了吗?一脸很要紧的样子,那就是钱包吧。”
大津老师理所当然地说着,将从清泽老师手里抽来的牌翻了过来,脸色一僵——赫然印在上面的Joker令她无暇再思考绘里的钱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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