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当我知道她受重伤，生命危在旦夕时，我几乎顾不上考虑其他队员是不是还在看着我。

“带我过去。”我对前来通知消息的四番队员说。

没有理会其他的工作和伤者，匆匆走到手术室，看到那熟悉的身体的瞬间，一股剧烈到无以复加的痛苦便涌上心头。那温暖的身体，我曾经拥抱着入眠的身体。她总是那么乖巧，那么温柔地笑着，在无数夜里撑起疲软的身体如孩子一般轻轻地将头埋到我的怀里。

现在她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我曾经小心翼翼地抚摸过的肌肤，此时伤口连成一片，血肉模糊。她倔强地卷翘着的银发上面满是泥污与鲜血，脸色惨白，像是已经死去一样。

我立刻上前检查了她的身体，发现还有救治的希望之后立刻接手治疗，叫了经验最丰富的四番队员来当助手。

但等到了手术台，我却忽然发现我做不到去触碰她的伤口。

“卯之花队长……”

一旁的四番队员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我回过神，意识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受情感的影响，我无法保持冷静专业地完成治疗工作。

“你来负责吧。”

我把位置让开。到了最后，确认她保住了性命之后，我走出手术室。在漫长的时光中，很多事情早已是稀松平常，见过多少生死，救治过多少病人，我早已记不得了。但今天面对她的伤口，我却一时间头脑空白，忘记了要怎么做。

假如你看到了，你会笑话我吧，勇音。

你会笑我吗？因为我这样爱你，不敢触碰你的伤口。因为我太爱你，没办法看你流血，甚至失去了身为医者的冷静。勇音，你一定会笑我吧。

“卯之花队长，手术结束了。”

四番队员走出来。我送那孩子到了病房，然后留下来。

我拿来干净的毛巾，替她擦净头发，擦净脸。她的脸上也多了几道伤痕，被纱布包着，但却依旧那样美丽、那样温柔。想到她面临的是怎样残酷的战斗，她受伤时又忍受着怎样的疼痛，我忍不住紧紧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她的表情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无数夜里只要一睁开眼睛，我就能看到她这样安静地睡在一旁。

“睡吧，勇音。”我轻声对她说，“我陪着你，睡吧。”

她没有回应。

我不愿离开，因此几天都留在队里，整夜整夜地陪着她。

她发起烧，我为她擦拭降温。夜里，在半梦半醒间，她皱起眉头，闭着眼睛，嘴唇轻轻地动，似乎在说什么。

我试着去听，却发现她几乎没发出声音。没过一会儿，她便又睡去了，只是依旧皱着眉头。我开始怀疑，或许她是做梦了，或许战场的残酷或伤口的疼痛给她带来了恐怖的梦境。

没过一会儿，她便再一次轻声呢喃着什么。

我放轻了呼吸，在绝对安静的黑暗中听了半天，最终，我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她在唤我的名字。她在反反复复地以那样无助、脆弱的语调，满怀恐惧地唤我的名字。

“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勇音。”我轻声说。

她却像没有听见，依旧在黑暗之中挣扎着。

我一边轻声与她说话，一边抚摸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在某个时刻之后，像是忽然清醒起来似的，她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烈，是你吗？”她用虚弱的声音开口。

“是我。我一直都在这里陪你呢。”

“我做了一个噩梦。”

“那些不是真实发生的。现在没事了，你在四番队，在我身边。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我说完之后，她轻轻地点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勉强笑容后，便又因为疼痛皱起眉头。她沉沉睡去，我却在黑暗中愈发清醒。

我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如此地心疼她。我也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意识到她对我的重要。假设她杀掉了我，一个人活下去，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她确实很坚强，或许也能忍着痛苦继续活下去。

但我真的忍心让她那样做吗？

在这静谧的房间中，我和她好像是一体的，命运紧紧地相连着。她在黑暗的噩梦中找寻着我，而我则清醒地在月色的笼罩下陪伴她。

6

我睁开眼睛，发现她不在一旁，这令我感觉很失落。我知道她没必要时时刻刻陪着我，但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习惯了每次睁开眼睛就看到她温柔的笑脸。我掀开被子，坐起来，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我不想像僵尸似的一直在这里躺着。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说我现在还要休息，不能起身，但——

“麻烦你了。”我感激地对扶我起来的四番队员说。

“可是，卯之花队长说您现在还不能起来……”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我很清楚：队长不在的时候，副队长说了算。

我似乎有些变了。在拄着拐杖费力地朝外走时，我默默想着。在和她在一起之前，我似乎是没这么狡猾的。

虽然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有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传过来，但对于终于能起身看一看外界景象的我而言，这种疼痛是可以忍受的，根本算不得什么。

又是一年樱花季。我走到外面，看着庭院里的樱花飘飘洒洒，像是有着某种直觉似的，我朝未知的前方走去。最终我停下脚步，远远地望着她。

她正看着樱花树出神。我想开口去叫她。每每看到她，我心中永远满是喜悦。但我犹豫了一下，而就在这个瞬间，我忽然发现她此时是如此悲伤。她看着那颗樱花树，表情就像穿越了时空，看透了生命如何坚韧地成长，又在刹那间美丽地走向死亡。

她是那么悲伤，独自站着的身影是那么孤独。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却知道她在求死不能的痛苦中与那颗树作伴，心中羡慕着这颗热烈绽放之后便飘零枯萎的樱花。这棵树早晚要死去，然后她还会这样永恒地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她将孤独一人留在世上，依旧用这种寂寞的神情看着周围的一切。

我突然感觉呼吸困难。我没办法做到不去心疼她。

“勇音。”

最终，她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皱起眉头，领我到一旁坐下。

“你不该这么快就起来，伤口还没恢复好。”她温柔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

“对不起，可是我感觉自己再不起来就要变成石雕了。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听完我说的话，没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露出那宠溺的无可奈何的微笑，随后默默地看着我。

我迎上她的目光。她太美了，我有些恍惚地看不清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在沉默中，我有了一种不安的感受，这感受和之前她对我提出那个请求时的感受很像。

“勇音，我有话想和你说。”她犹豫了许久，但终是开口了。

我不敢去看她，我害怕她开口，害怕她再次提到那件事。我有种预感，她要第二次提出那个请求。伴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受越来越强。我的心跳就像鼓声一样，提醒着我不愿面对的现实的逼近。

“勇音，你还好吗？”她见我没有开口，轻声说。

“我在听。”我干巴巴地说。除了像木头似的坐在这里像等待宣判一样等她开口，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你一定还记得之前我和你提过的那件事，关于我之前说过，我希望你能考虑杀掉我。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请你忘记这件事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勉强你做什么。”

听到她这么说，我觉得非常意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我本以为我会很开心，但看着她温柔的笑脸，我却反而很难过。片刻后，我开始胡思乱想。

“是因为烈觉得那可能不奏效吗……？”我忍不住问。

“我很确定我足够爱你。”她依旧笑着，手轻轻抚上我的脸，轻轻地抚摸，她的手心传来了温暖的温度。

“那么……”

“我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是因为我决定要陪着你，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不想为难你，不想看到你那么痛苦。”她的声音很轻，随后其中更是添了一丝自嘲，“勇音，我还没有告诉你。当你浑身是伤地回来时，我发现我根本没办法去治疗你。当我试着为你清理伤口，却发现我的手会发抖。我更是没办法为你进行手术。我做不到。那之后，我真正明白了我要你做的事情对你来说是多么残忍。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没办法让你一个人背负着那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我该感到开心吗？该感觉如释重负吗？可是我却只觉得更加沉重。我希望我能欺骗自己，装傻认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但远远不会。

“你听完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她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挤出一个微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这时候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我只能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我自己都觉得虚伪的笑容。

“只是稍微有点意外。这毕竟是一个……嗯……很重大的决定。”我说。

“勇音。”她轻轻地唤我。

“嗯。”

“我能照顾好自己。”她说，“我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可以习惯这种日子。不要为我担心。”

我只是低着头，说不出话。她的语气听起来很真诚，可我明明刚刚才看到她那么落寞的样子。我不相信。我一点也不相信。

我们静静地坐着，沉默了一会儿。周围始终没有人经过，她体贴地注意到我有点累，于是让我靠在她身上。没过一会儿，像是某种习惯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似的，我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觉得有点头晕，不知不觉地，我已经闭上了眼睛。

“你受伤之后做了梦。具体梦到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勇音。”她问我。

“什么梦？”

“不记得了吗……”

“我有说梦话吗？”

“嗯。你那时候一直叫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梦到了什么，但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我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

“我忘记了。”我小声说着，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比实际上更加困倦。

即便没有抬头，我也知道她在看着我。如我所料，没过一会儿，她果然起身，温柔地劝我先回去休息。

等我躺回病床上，她又守在我的身旁。我假装已经睡着，却在背对着她的时候睁开眼睛，陷入纷乱的思绪中。

我说谎了。

在那几天里，我反反复复做的都只是同一个噩梦。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我失去了形体，而她独自一人站在雨里。无论我如何拼命去呼唤她，她都听不见我的声音。

7

她今天显得很神秘，一直面带微笑，无论我怎么问她，她都只是那样调皮地笑着。在那样孩子气的表情面前，我束手无策，只能任她得意地保护着她的秘密。不过我知道，那秘密的答案，最终还是要向我揭晓的。

受了她的心情的感染，我也总是露出微笑。到了下午，从不喝酒的她，今天难得地拿过我的酒杯小口啜饮。

“这还是工作时间呢，勇音。”我轻声说。

“烈，我想请假。我有些事情想做。”她说。

“如果我说你不告诉我去做什么，我就不会准许呢？”我笑着看她。

“不要吧……”她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半天，最后实在觉得她可爱。面对她这个模样，我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同意她离开了。

寻常的下午结束之后，我回到房间。推开门的瞬间，我不禁愣在原地。房间里的布置和之前大不一样，显然经过了精心布置。花瓶里摆着优雅的白玫瑰，几只蜡烛燃着，桌子上尽是我喜欢的料理。

“啊。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她从房间另一头走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捧着碟子，震惊地看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

“生日快乐。”她温柔地说。

“生日？”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庆祝过生日。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因此，面对这惊喜，我只感觉很困惑。

“你说你没有生日，但是你提过，你似乎是在四月出生。今天是四月二十一日，我觉得今天天气很好，很温柔的天气，就像你给我的感觉一样。烈如果一直都没有庆祝过生日的话，我总觉得很遗憾。由我今天来补上一次，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说。

想到她多么小心地策划着这个惊喜，多么精心地布置了这些，我心里泛起阵阵暖意。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烈尝尝吧，都是我做的。虽然有偷偷练习，但是果然，在厨艺方面根本比不上烈呢。不要笑话我啊。”

“辛苦你了。”

她只是笑着，显得非常开心。

她本来不擅长做菜，不过今天即便抛去我对她的偏心，这些菜也是非常美味。我不知道她为此练习了多久。

她坐在我对面，紧张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开口评价。

“很好吃。”我笑着说。

她于是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一直都没和她说，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可爱。我总是想要在心底珍藏她这些细微的举动，总是观察着她，总是默默地记着这些。她的每一个笑脸，世上的每一个生命都将消逝，我所能做的唯有记住这些瞬间。

有多少时刻，当她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我和她愉快地聊天，认真吃完了她做的料理。她非常开心，又拿出了之前我曾提过的酒。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酒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

“确实是费了些功夫找到的。”她说，“烈，我们到外面一边赏月一边喝吧。”

我自然是同意。

当我起身走到外面，却发现她小心地走到屋子的角落，手里拿了些什么。我装作没有看到，走了出去。

她等我坐下后在另一旁默默地将酒打开，擦拭杯子。我看着她，她有些笨拙地险些将杯子打坏，然后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容。她将其中一只杯子递给我，帮我倒上酒。

月色如河流般倾洒而下。我看着眼前的景色，百感交集。

“勇音。”我轻声唤她。

“是？”她小心翼翼地回应。

“你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她试图装傻。我没有喝酒，也没有笑，只是看着她。

片刻后，她不再努力掩饰了，露出前所未有的悲伤的表情，随后淡淡地笑了。

“果然是烈啊。”她说。

她的身上带着一把刀，而我的酒里掺了足够计量的崩点。她知道瞒不过我之后，便自顾自地开始喝酒。我静静地看她喝了许多。

“很累吧，今天。明明那么难过，却还要装出来很开心的样子。”我说。

“还好。不过，果然我的演技还是不行，瞒不过烈呢。”

“不，你成功骗过我了，我是刚刚才意识到。”

“是吗？那今天你开心吗，烈？”

“我很开心。”我如实说，“谢谢你为我做这些。”

“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完成吗？”

“勇音……”

我忽然有些哽咽。明明这孩子现在露出的神情那么坚强，反而是没办法承受这样的悲伤。

“我不忍心。”我说。

“我也不忍心。”她温柔却也坚定地看着我。“我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安静地出神，我都觉得难过。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寂寞。虽然烈总是很美丽，就算是难过的表情也是美丽的，但我实在不想看到你承受那些。如果烈想要回到真正的平静中去的话，我是支持你的。”

“那你呢？”

“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我忍不住轻轻地笑。

“你在说谎。”我说。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坚定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杯子。

“我爱你。”

她声音颤抖着对我说完，便举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手中的杯子。我看了看手里的酒，沉默了不知道多久。

一切对我来说确实早就足够了。我只是不舍得她，不舍得她一个人留下。

“烈，你已经很累了吧。”她轻声说。

我无法否认这点。

她从我的表情里找到了答案，于是默默坐到我身边，轻柔地吻我。她拿过我的酒杯，将酒含在嘴里，借由一个温柔的吻，轻轻送入我的口中。带着她的温度的香醇的液体缓缓在口中滑过，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满是眷恋地感受她的温度。

几次绵长的深吻之后，杯子空了下来。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非常放松，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涌上来，带着一股将要解脱的悲伤。我所犯下的罪过，最终竟是由这孩子来承担后果了。

“勇音，对不起。”我的声音很轻。

“不要对不起。这是我的选择。我希望你开心。”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在终于能够解脱的此刻，一切都笼罩了一层温柔的面纱。

“今天我很开心。谢谢，勇音。”我说。

她似乎在说什么，我开始听不清楚她的声音。

在最后，我努力想要看着她。我只是想看着她，但我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8

我浑身发抖，放下她的身体。血沾满了我的衣服。我看着穿透了她的身体的沾血的刀刃，大脑一片空白。

但是她看起来很幸福。她最后的表情很平静。

我应该为此同样地感到幸福吧。她终于解脱了，我应该为她开心才是。

我将刀抽出她的身体，想要起身时，却摇摇晃晃地又跌倒了。崩点的效力太强，我含过那几口酒之后，现在整个人的头脑也开始变得不清醒。

我拼尽全力起身，起身。

天空中好像挂满了月亮，璀璨夺目的银河令我头晕目眩。我沉醉于这样的美景。

凭借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我调整好刀刃的角度，一跃而下，坠入月色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