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采悠注意力全都在羽潇的手上,没空关注她的反应。
她把羽潇的手指举高,伸出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挤压手指两侧的血管和神经,起到止血作用,果不其然,刚才还一个劲儿往外淌的鲜血很快就止住了。
紧随其后的夏英军和武慧担忧地站在身后,双双松了一口气。
“老爸,我房间抽屉里有一个专门放药的盒子,里面有棉签和双氧水,你去帮我拿过来!”
“好!”男人急急忙忙又一次跑上了楼梯,女人急切地凑上去唠叨:“你爸哪知道你东西放哪啊!你让他拿还不够耽误时间的!”说着一起匆匆上了楼。
羽潇看着那两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有点恍惚。
依稀记得以前也有那样的身影在这个家里,同样的场景,她在餐桌旁边用刻刀玩一种当时很流行的刻纸画,用力过猛削掉手上一块肉,疼得哇哇大哭。那个时候也是像现在一样,妈妈在旁边一边吹气一边止血,爸爸慌慌忙忙地跑上二楼房间拿药。
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只能依稀想起是小学的时候。那时周边还没有什么建筑,也没被列入开发区,妈妈喜静,特意挑了远离闹区的安静地段,把家安在了这个独栋设计的高档小区里。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需要安静的作家,办公的生意人,修身养性的参悟者,总之是一些手里有钱又不会因为地段偏僻而影响生活的人。不过也有富人专门买下来只用来招待亲友和聚会,平时自己不住,雇一些工人定期过去打扫。
总之,是一个根本找不到同年龄伙伴的地方。
羽潇垂下睫毛,神情黯然。
在她小时候妈妈就已经是很出色的设计师,整个庭院都是妈妈亲手设计亲自监工的。除此之外,妈妈还有许多被业内赞誉的作品,也包括辉华高中后面那一方小小的园子。
那是她家的私人财产,妈妈买下土地权后设计成了花园,送给她做生日礼物。
在很久以前,不管是花园还是家里的庭院,都时常有贵客前来参观。自打记事开始,羽潇就总是能看见妈妈领着客人有说有笑地从大门进来,一边在庭院里走走转转一边讲解,那时候小小的羽潇一个人在凉亭那边玩耍的时候总会听到他们止不住的赞叹声。
只是在发生那件事之后……这个家和她,都像是被世界抛弃了一般永远孤零零地留在了这里。
“……”
回忆如潮水猛兽般汹涌而来,一发不可收拾。手指还是很痛,羽潇感觉自己仿佛孤身被一只大手抓住,恶狠狠地扔进了过往的湍急暗涌中,被黑暗瞬间吞没。
无力挣扎,无计抽身。
突然,疼痛感之中慢慢爬上一阵潮湿柔软的触感。
羽潇在黑暗中猛然惊醒,回到了现实中。
那种感受十分奇妙,羽潇那天晚上睡觉前回忆起那时的奇异感受,在日记里写道:
像是沉入海底即将失去意识的人被路过的蓝鲸张开嘴含进了安全的口腔里。蓝鲸缓缓载着少女向上游去,此时的大海,暴风雨已过,太阳重新洒在海面上,风平浪静。
阳光在海平线上方映射出一道彩虹。
后来,艺术节结束的那天晚上,她翻开日记本,又将脑海里浮现的场面做了延伸补充:
蓝鲸浮出水面,带起高高喷射的水柱,引得岸边人连连惊呼,用摄影机记录下这让人叹为观止的一幕奇景——在离海岸线不远的地方,蓝鲸在搁浅的边缘张开口,从里面游出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女,蓝鲸一直等待着少女游向岸上。从大海里逃生的少女向蓝鲸摆摆手,便只见那庞然大物在海面翻滚出好看的浪花似是告别,扎进海里向远方游去。
回到现实里,羽潇缓过神后发现,夏采悠将她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方才那潮湿柔软的触感,是她的手指被温柔地包裹在舌头和上颚之间。
羽潇的脸噌地一下红了个透。
大人们这会儿已经回来了,武慧正在撕纱布,夏英军在一旁站着,羽潇也不知道夏采悠是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地理直气壮做出这种举动的啊!
跟夏采悠比起来,她反倒显得有点放不开。不对,不是她放不开,是夏采悠也放得太开了!
羽潇又转念一想,也不对!这是放不放得开的事儿吗?!重点是为什么突然要含手指啊!
看出了羽潇的不好意思,夏采悠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并没有因此放开。
羽潇:“……”
武慧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直到被夏采悠转过头死亡凝视,才恢复正经在旁边解释道:“口腔中的唾液有消毒杀菌的作用,还能防止创口长时间暴露在可能有细菌杂质的空气里被进一步感染,这是我教她的。”
羽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谢谢悠儿。”
她在心里暗自腹诽,虽然理由是个正经理由,可场面看上去还是显得不太正经。
武慧:“好了,我来处理吧。悠悠,你可以放过潇潇的手指头了。”
夏采悠听话地照做。
“谢谢阿姨……”
羽潇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上冒下来的汗珠,故作镇定地当做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_____Next_____
处理完伤口,做好了晚饭,四个人围在客厅的餐桌边准备进餐。
武慧亲自下厨,不光做了夏采悠交代的几样,还额外炸了小肉丸,烧了鸡翅,丰盛的菜肴满满摆了一桌子。
然后夏采悠就默默看着武慧把瘦肉夹到羽潇碗里,把小肉丸夹到羽潇碗里,再把烧鸡翅夹到羽潇碗里,嘴里还唠唠叨叨:“姑娘,来多吃点肉,阿姨这个独门秘制小肉丸可是一绝,以前悠悠在家里每次都吃不够。”
羽潇彬彬有礼:“谢谢阿姨,我自己来吧。”
夏采悠:“……”心里想,这家伙每次在大人面前都一副温纯无害的模样,自家爸妈肯定要把她当成天真的小白兔了,结果真实面目其实是一只笑眯眯的笑面虎。
然后她默默看着武慧把胡萝卜夹到自己碗里,把圆白菜夹到自己碗里,把腐竹夹到自己碗里,嘴上振振有词:“你不能吃太油腻,赶紧吃点蔬菜,把粥喝了,不够还有。”
夏采悠:“我……妈,我是亲生的吗?”
羽潇没忍住在旁边轻轻笑出声。
夏采悠含泪喝了一口粥,夹起清淡少油的圆白菜放进嘴里。
委屈的哈士奇……可爱死了。
羽潇没忍住伸筷子夹了一个鸡翅到夏采悠碗里,笑眯眯地看着她:“少吃一点还是可以的。”
夏采悠:“还是阿潇疼我。”
羽潇猝不及防呛了一下,眼神警告。
夏采悠乖乖闭嘴:“……”
武慧看着两个人之间和谐又微妙的相处氛围,还有羽潇看着自家女儿时眼睛里无法掩饰的光,心中顿时有数了。
她想,夏采悠应该也早就有数了,不然不会搞得这么大阵仗,万一被拒绝了,岂不是场面难看到根本没法收场的那种?
羽潇一边吃小肉丸一边想,今天实在发生太多让人难为情的事了,也解锁哈士奇太多没见过的模样了。
夏采悠低头吃青菜,脑子里想着编曲配乐的事。艺术节已经不远了,她要找个机会去一趟密云那边的小型工作室把伴奏和人声做好,毕竟编曲和录音的设备都在那边存着,在家里没条件搞。
饭桌上三个人各怀心思,只有夏.一无所觉.直男.英军在旁边埋头斯文地吃饭,像个局外人似的。
武慧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夏英军:“对了老公,设计师你找到了没有?妈那边催呢,说房子现在怎么住都觉得不舒服。”
夏英军这才抬起头来:“还没呢。要实在不行,你先接爸妈来咱家住一阵子?”
夏采悠的姥姥姥爷住在二环老胡同的原始四合院里,前阵子遭了贼,不光丢了财产,家里也被破坏得乱七八糟。儿女们赶过去收拾了一阵凑合能住,但从此成了老两口的心病,武慧看父母终日郁郁,果断拍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咱就把家里好好拾掇一下,找个设计师设计设计,再把这院子和屋子都翻翻新!反正国家都说了,四合院现在都是文物了,咱也响应国家号召来搞一点儿艺术!”
几家子人都表示认同,家庭内部会议集体通过之后,找设计师这事儿就落在了这个大家族里跟艺术最沾边儿的夏英军身上。
武慧吃了一口凉菜,否定这个建议:“他们肯定不来。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他们就嫌楼房里地方小,觉得憋闷,还说活动不方便,也住不惯,家家户户谁也不认识谁的,平时想解闷连个伴儿都找不着。”
夏英军叹了口气,满脸愁容:“说是这么说,但是等家里那边动工了也得搬出来不是?再说了,找个靠谱的哪那么容易啊,现在的年轻设计师都心浮气躁的,跟咱们家院子这个韵味它从根儿上就不搭!反正我是没有一个能看上的!要是找老牌的工作室吧,人家实力是有,价格真太高了,咱们这个预算,目前根本没法纳入考虑。有实力也不贵的独立设计师也是有,我也试着联系了两个,人家都根本没有兴趣,要不就是档期满了,你说我难不难!”
一向风风火火的武慧听完也陷入了沉默。
两个孩子都安静地听着大人们唠叨家事,低头吃饭,一言不发。夏采悠一向对这些事不关心,羽潇更是只能做个安静的旁观者,根本没有立场插嘴。
夏英军感慨道:“说到活跃在京城里最有名的独立设计师,还得是羽雁楠呐……”
“咳咳——!咳咳咳!”
埋头吃饭的羽潇像是被食物呛到了,突然剧烈地止不住咳嗽起来。
这个动静打断了夏英军和武慧的对话,两人都看过来。夏采悠就坐在羽潇旁边,赶紧伸手过去帮她拍背顺气。
羽潇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解了点。夏采悠把水杯递过去,示意她喝口水。羽潇点点头,接过来说了句没事。
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混乱片刻后归于平静。
武慧继续刚才的话题,问夏英军:“你刚才说什么最有名的叫什么……羽雁楠?我也不懂你们艺术圈里的事儿,怎么个有名法?既然你知道,能不能请过来试试?很难请吗?”
夏英军眼神复杂,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要是前几年,兴许能。羽雁楠前两年去世了。”
武慧很夸张地“啊?”了一声。
夏采悠停下筷子皱起眉看向夏英军。本来应该是一个和她毫无关联可言的消息,但她总感觉有什么信息飞闪而过,却没能捕捉住。
只有羽潇低着头异常沉默。
夏英军继续感慨:“她走的时候刚四十出头,事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饭桌上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羽雁楠……
夏采悠努力尝试捕捉信息中的关键点。这种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的感觉对她来说是常事,可能她的思维发散和逻辑串联能力天生比较强大。特别是在创作的时候,还有思考问题的时候,这种天赋对她都有极大的帮助,但也有副作用,就是她不得不面对很多时候脑袋里都不受控制地在处理和计算一些什么,所以精神内耗十分严重,几乎随时都会觉得身心疲劳。
那些闪过的灵光,大部分时候她都能成功捕捉到,但也不是每一次都能。
比如这一次,她就感觉总是遗漏了什么。能感觉到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究竟具体是什么……
太过抽象了。夏采悠觉得,就算意识流大师来了,也不一定能解读她此时此刻体验到的感受。
专注的沉浸式思考让她忽略了羽潇的异常。
一阵思索后无果,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默默端起碗一口气喝光了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