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孵之欲出（二）
“嘿咻～好嘞，搬完收工。”
这个校工的气息总有股莫名的熟悉，让日向很是在意。
“咦？怎么啦？”
他发现一旁的她盯着自己看得出神。
“校工先生可以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看吗？”
他迟疑一会，然后照做。
——完全不像。想来也是，地铁上对自己出手相救的是一位女性，可眼前这个分明就是个男人。大概是那顶帽子影响了自己的判断。
“啊……对不起，我可能认错人了……”对自己唐突的要求感到失礼，日向连连向他低头致歉。
他扇动着手中的帽子给自己降温：“没关系，反正原本帽子就是要摘下来，你看我这满头大汗，待会还得去洗洗脸。总之要感谢你能带我来，我一个人指不定还要多花些时间才能完成它们。日后要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工作时间不冲突，随叫随到。”
为了让对方安心的相信自己，他抬起手臂露出结实的肌肉。
助人为乐乃举手之劳，说的就是这样。
“那啥再多问一句，这边的洗手间在哪？”
日向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梯间。
——她看出来了？
要是果真如此，自己反而解脱了。
他摇摇头，将水龙头流出的液体反复地泼向自己，最后再一把抹掉。
“小丫头们，给我加把劲啊！”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如是说。
傍晚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将没带伞的行人淋了个措手不及，路人纷纷涌入就近的避难所。
也正因如此，那副坠落的躯体才能畅通无阻的安全着陆。
然后摔得血肉模糊。
呀啊——！！！
远处响起了救援车辆的尖叫。
日向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离车站不远的百货公司门口。
“唉……怎么这样……”望着天空她满是抱怨。
雨势没有丝毫的减弱，密集的雨点毫不留情的打在身上，透过衣服，泛起一阵阵凉意。
“日向！这里！这里！”
在大雨的噼啪中，日向听到有人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马路对面，蓬莱撑着伞不顾雨势冒险冲过来，差点摔倒，幸好被日向接住了，可两人都被大雨不同程度的淋湿了。
“蓬莱，下次不要再这样在马路上跑，很危险的啊！”日向担心的责备道。
“看到你就忍不住，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日向不会带着备用伞出门。”蓬莱边解释边把伞收起，然后用力的往外一甩，将雨伞积聚的雨滴甩掉减轻重量。
这么说蓬莱还是特意跑来给自己送伞的。
一番好意，可惜天意弄人。
“你看这么大的雨，带了伞也没用啊。”这样的天气确实让人气馁。
“至少可以撑到去车站…好吧，我同意你说的，现在连计程车都很难截。”
日向拿出纸巾替蓬莱擦去脸上的水渍，再用另外两张干燥的纸巾将蓬莱头发里多余的水份吸走。蓬莱后背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这让日向很过意不去，她忽而想到了个好点子，便开口提议：
“我们去商店里面吧。”
“我也正想去超市买点东西。”
听到外面的雨声消失，诺诺从主人的书包里钻出，眼前的景致不断变化，夹杂着形形色色的气味。它的主人不想让它出来时便会把它塞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加上一个锁扣，它认得那道锁。当然这道锁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管用。
到超市门口，蓬莱正要往里边走被日向一把拽住，拉往旁边的安全通道。
“日向你要去哪里？”
洗手间——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里面安安静静，看来没有其他人在。
“蓬莱，把衣服脱了给我。”
“啊？”
见到友人手头指向的那部白色机器，她顺从地进了隔间脱下上衣。
呜——洗手间响起烘干机运作的轰鸣声。
待手上潮湿的布料重新变的干爽后，日向将它递给在隔间等候的蓬莱。
“谢啦，我都没想到还有这种用法呢。”
“是生活小秘技。”
“哈，我原本打算去超市买浴巾的。”
穿好衣服，蓬莱揪出衣领的头发理顺，拿着书包走出隔间。
“有点饿了，我们去买吃的。”
“嗯好，走吧。”
……
稍晚雨势减弱，顺利将日向送去车站后，蓬莱急急忙忙原路返回。从洗手间出来的那个时候，诺诺就已不在书包里了。希望它不要惹出什么大事才好。
“诺诺！”
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它。
回应她呼唤的，是一头黑色的人形野兽。
它突兀的出现在前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又确实的存在着。
“诺…诺……？怎…么…会……”
她看见了雨水从它躯体冲刷下来的红色痕迹。
那一刻，她的身体在颤抖，不知是出于愤怒亦或是害怕而引起的；随后她的身体变的绷实，手指往手心聚拢攥紧，嘴巴一开一合，连呼吸也局促起来；最终，积攒的狂怒从喉咙里爆发——
“诺诺——！！！”
它提腿一跃，顷刻间便已落至她的面前并抬起了手——
然则它发觉自己手臂悬在半路，无论如何都动弹不了。
她的后方，那只白色的生物在注视着它，眼里泛着幽光。
黑色野兽突然捂着头迸发出剧烈而又痛苦的嘶叫，它忍耐着，一步一步往后退。
到达安全距离后，它抽身躲进夜幕中，消失无踪。
威胁离去，少女紧绷的精神显出疲态，她无力的垂着双手，跌坐在雨中，被雨水侵入的身体冷的她无法思考。
——直到指间有轻柔的触感传来，才将她从溺毙的边缘中救起。
“太好了……”
见到它平安无事后，她内里的堤坝终于溃决，安然落下。
路人眼中的少女只是不知为何而哭泣的可怜之人。
饥饿缠绕着她的身体，痛楚侵蚀着她的精神。
父亲的事，学业的事，自己的事，到今天为止这些都应该与自己再无瓜葛。
自己？为什么还会有“自己”这个意识存在？自己明明已经……
她记得自己踏上高台时的晕眩感，也记得那落地时的钝痛，鼻子里充满液体像是游泳时被呛了水。
她不知为何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地在大街上游荡。
漫无目的，无处安身，亦无处可去。
——直到有人撑着伞停在她前方。
次日上午，蓬莱在课堂上晕倒了，就在她被老师叫去解答黑板上的数学题时，她眼前的白色粉笔字忽而扭曲起来。后边的事，她就记不得了。
“蓬莱！”
日向从座位上弹起身，那声大喊让整间课室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大家齐刷刷的望着她，顿时令她无比尴尬。好在老师及时出言帮衬：
“噢，那就劳烦佐伯你带具志坚去一趟保健室了，好吧？”
“啊，好的。”
日向背起昏迷的人，离开了课室。诺诺也跟着跑了出去。
可日向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到保健室中途她已经累得不支气喘吁吁，搬运身高体重都跟自己差不多的人果然还是太勉强。诺诺在日向身边转悠，一会嗅嗅主人，一会又跑到她跟前，就像在给她打气似的。
“嗨！又见面了，看来你好像遇到麻烦了。”
谢天谢地，碰上了正在进行打扫作业的校工先生。
日向赶忙说道：“是的，我同学生病了，校工先生请您帮忙把她带到保健室。”
“好嘞，包在我身上。”
在校工先生的帮助下，蓬莱被安全送达保健室。经过初步诊断，医生说蓬莱的情况似乎不太乐观，发烧引起的昏迷有可能是受到了感染，而保健室不具备治疗条件，只能暂时先用退热贴应付，稍后联系医院转送，再做进一步诊疗。
蓬莱的家人都不在身边，能依赖的只有作为朋友的自己，毕竟这事多多少少与自己有关，于是日向返回课室跟老师说明了情况后，把自己跟蓬莱的书包收拾好再回到保健室，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所幸只是低血糖，在退热针和葡萄糖的双重作用下，蓬莱总算醒了。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还有左手打着的点滴都告诉她，她人在医院。
病床边，日向侧坐在那用手指逗弄着诺诺同它玩。
蓬莱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的望着她。良久，似乎感受到身旁的目光，日向转头发觉躺着的人已经清醒。
日向与她对视，柔声地问：“你醒了怎么不叫我？”
“躺着舒服不想动吖。”蓬莱眯起眼睛，懒懒的答到。
“就顾着自己舒服，我可是很担心你诶。”
“唔…再让我睡会，眼皮又在打架了……”躺着的人说罢，合上双眼。
病患特权，这还真没法生气。日向上前用手背探试，蓬莱的脸颊仍有些热。点滴还剩三分之一，暂时不用喊人过来拔针。
失去了玩伴的诺诺，转而对点滴吊瓶有了兴趣，它好奇的看着输液架的透明圆罐子，另一端连着它的主人，接着它张开嘴巴咬住那根连接用的透明软管，往旁边用力一扯。
“诺诺！不可以！”日向赶紧伸手想要阻止，遗憾的是晚了一步。
听见嘈杂声重新睁开眼睛的蓬莱，看到的是正往自己砸落的输液架。
“哇——”
“啊啊啊蓬莱你流血了——”
“快、快叫医生……”
……
被告诺诺谋杀主人未遂，罪名不成立，判罚进书包禁闭思过，回家之前不得释放，判决由助手日向代为执行。
“医生～医生～榎木医生！！！”
她放下手中的病历，从办公桌探出头来：“我在这，不用喊那么大声。”
“抱歉抱歉，我以为榎木医生不在。1101床那位病患醒了，请医生去看看吧。”
“好，我马上去，除此之外那位病患还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啊。”护士很干脆地回答她，这种常见病例每天来个十几二十次甚至更多都不足为奇，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听护士说完，榎木推了推眼镜。
自从调到急诊科实习后，净是遇些怪事。比如车祸现场缺胳膊少腿创口像是被野兽啃过的伤患，接着是在大街上赤身裸体游荡的少女；再有一件，那天晚上她喝醉了，被男友抱到床上，然后……这件事实在难以言喻，凭她自己现有已掌握的知识而言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但它确实发生了。
并且，事实摆在眼前——就是接下来要去的1101床。
榎木叩响了房门，得到应许后她进入房间，她环视了一周，只有那位病患跟陪同她前来的少女，她们穿着同样的校服。榎木走近她们，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看见了那只白色的生物。它的目光与自己对上了。榎木别过头去，向病床上的人交谈询问情况，假装看不见它。榎木脑海里浮现一则古老的寓言童话，一个叫做“皇帝的新装”的故事，此刻自欺欺人的竟是她自己。
“看来没什么大碍，输完点滴即可出院，稍后我会给你开点片剂，注意休息很快便能痊愈。”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医生！”
榎木看得出两位女学生的关系很要好，自己就不便在此地多留。礼貌的告辞后，她离开了这里。
……
今天是周五，原定的留宿计划也因为“需要照顾独居生病的同班同学兼朋友”这样无可挑剔的情况而顺理成章，想好的说辞反而白费了。
当然，留宿用的便装跟换洗衣物早就装进袋子里备好了。
计程车停靠在一幢外型大气的高层建筑物的正门前。
自动门感应到来人立即敞开了它的怀抱，邀请着两人入内。大堂的物业管家带着职业微笑朝她们点头问好，并在前方引导作为客人第一次拜访的日向搭乘电梯。
——简直像做梦一般。对于家里是一户建的日向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电梯的指示灯停在数字19，走出电梯，往右边走一段，门牌上写着具志坚。看来这里就是蓬莱的家。
“欢迎到我家来，日向。”
“嗯…那我就打扰了。”
从玄关往里走，走廊左侧是开放式客厅，走廊其它的房间大部份都有房门，只有客厅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
蓬莱说自己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里。日向挽着蓬莱到她的房间去。蓬莱见到自己的床立马就粘上去趴好。
“日向，你随便参观，我先睡了……”
“刚从医院回来，至少先把衣服换了。”姑且不说从医院回来可能携带的病菌，校服材质总没家居服来的柔软舒适。
“唔……”转身，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
“真是的……”日向双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气，对床上的人吼道：“给我起来！！！”
“啊！是——”
这招效果显著，躺着的人立即像竹子一样直起了身板。
督促某人换好衣服，日向去浴室接了热水来，让蓬莱坐正，帮她清洁没有布料覆盖的体表，重点是脸部同双手，再为她换上新的退热贴。
“日向怎么知道这条毛巾是我用的？”——浴室挂着的毛巾不止一条。
“是生活小秘技。”只有这条是随意的放在毛巾架上，并且摸上去是有水份附着，这显然是有人用过，不过日向打算保持神秘。
“其实这条是擦手巾。”蓬莱正儿八经地接着说。
“……”
“嘻嘻～我说笑的。”
日向没好气的看着蓬莱，将毛巾放进水盆里，端着它起身走出房间。
诺诺在书包里奋力地扭动身子，从到家的那一刻它就跃跃欲出，另外两人都没注意，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故意没有将它释放。
“抱歉啦，这就放你出来。”主人朝它吐吐舌头，随后解开了拉链上的两道锁扣。
得到自由，诺诺在原地松松毛，转了一圈，从虚掩的门缝中挤出身去。
日向从浴室出来，发现诺诺在浴室门前探头探脑，她伸手想去摸摸，它一躲，晃着尾巴就跑走了。
她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手上沾了水的缘故。嘛，也罢，先回蓬莱的房间拿纸巾擦擦手，把校服替换成便装，再来陪它玩耍。
房间里，蓬莱已经重新躺下，胡乱的拿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见状，日向叹了口气，扯过被子为她盖好。
“日向好像妈妈哦……”闭着眼的人在喃喃自语，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多半是后者。
日向是非常想吐槽她“我还很年轻没有你这么大的孩子”，话到嘴边却成了“那就不要让妈妈担心快点好起来。”
“……”没有回话，大概是真睡了。
刚才的话收回，就当无事发生。
蓬莱房间隔壁是个采光阳台，那里摆着一架天文望远镜，上边有好几个用来调节的刻度转轴，看起来挺复杂，而且价格不菲，还是不要乱碰为妙。在这里坐着吹吹风，眺望远方的景致，也不失为一种享受。日向坐下来准备在这透透气小憩片刻，诺诺衔着一样红色的东西挪到她脚下。
拿起一看，原来是一包牛油饼干。
“这是给我的吗？”
诺诺蹲坐在原地，看着日向，仿佛在期待什么。
她将它抱起放在腿上，把红色包装袋撕开，一人一兽一起分享这香甜的可口。
在阳台坐了一会，日向感到嘴里有些干涩，便放开诺诺，想自个到厨厅接水喝。
诺诺跟随着抢先进了厨厅，在日向面前，它直起身体，用前爪扒拉冰箱的门。日向会意的打开冰箱，其中一个隔层里全是即食食品，也有牛奶，瓶装果汁或者碳酸饮品这类的饮料。
——这显然不太健康。看得出来，蓬莱本人果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小姐。
正当日向考虑要不要到楼下的超市去买点晚饭的备用材料时，外边响起开门声。
玄关处多了一双鞋子——它大概率是属于从厨厅中出来的这个女孩子。
估计她没有料到自家里边竟然有陌生人到访，脸上稍微有一丝惊讶。
这个陌生人的气味跟主人很相似，它不太确定，便想要凑近确认。可还没等它靠近，那股危险的气息即迎面袭来，吓得它一个激灵，急急忙忙转身跑到客厅躲了起来。
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那只散发危险的东西嗅出了它的藏身之处并找来了这里。
小兽想往下一个躲避转移时，被那只东西踩住了尾巴。对方伸出舌头舔了舔慌张的小兽，把它从藏身之处衔出，带离，飞往高处。
那点白色在空中异常耀眼，看起来就像长着白色羽毛的鸟类。
怕是只有天文望远镜才能一睹其的真容。
“你是蓬莱的朋友吧？幸会，我是蓬莱的妈妈，具志坚 世羽。”她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尴尬会面的僵局。
一眼望去，眼前拿着行李箱的女人，年轻而美丽，恰到好处的着装彰显气质，如果不是对方自报家门，日向也许会认为她是蓬莱的姐姐或是远道而来拜访、年龄相近的亲戚呢。
“阿、阿姨…您好，我叫佐伯 日向，是蓬莱的朋友也是同班同学。蓬莱生病了，我是来照顾她的。”
日向对“阿姨”这个称呼显然有些介意，虽说这个称呼在辈分上是合理的。
“生病……？很严重吗？”听到了包含着坏消息的词汇，她脸上浮现出担忧。
“不不，只是普通的发烧，今早已经去医院看过医生了。”
日向把今早发生的事简短的叙述一番。
听日向说完，她的颜重新舒展开来：“那还真是麻烦你特意请假过来照顾我家蓬莱。”
“朋友间互相帮助这是理所应当的。蓬莱现在在房间里休息，阿姨要去看看她吗？”
“当然。不过在此之前……”
世羽先行回房将行李放好，换了一身衣物，再与门口等候的日向一同前去看望熟睡的病人。
眼见女儿并无大恙，世羽朝日向点头示意，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安静的步伐退出房间。
睡眼迷蒙中，她自觉自己面前有人，那个人轻轻碰触、抚摸着自己的脸，很温柔也很温暖，就好像妈妈一样……
……
“唔……日向的手好软…多抱抱我……日向……日向……？”
日向——！
梦境的后半段似乎发生了剧烈的变动，不安促使躺着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将意识拉回现实。她用手臂支起上半身，坐在床上发愣，脑海里重复回味着刚才梦境的内容。细想下这梦里的剧情还挺突兀的，完全不符合逻辑，想到这她就自顾自的笑出声来。
枕头边上放着一件长袖外套，她知道这是友人特意为自己备好的，她把衣服拿起穿好，起身离开房间，她想去往友人的身边，接着……
然而，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身影。
独自徘徊，寻寻觅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