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覆水实际上没打算回这个剑派，但她回来了。

星阳剑派五长老，回来了。

她此时已经三十二岁，不算老，但是绝不能战胜年轻的翘楚。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年轻的意气风发，行走天下——最终没走出什么名堂。所以她灰头土脸地回来，站在了掌门张问水的面前，低声道：“我回来了，师兄。”

张问水四十岁了，倒是显得很年轻，和自己身边的大徒弟差不多的样貌。只是张问水一派儒雅，显得没那么脾气暴躁，抬抬手，笑吟吟，招呼着曲覆水坐下：“师妹回来了。”

“还是那个山峰，还是那个派系……还是我。”曲覆水徐徐道，似有恳切，“我当年是太年轻了。”

“没事，你们翠星峰，一直都这样的，没关系……只是师妹，是哪位人中龙凤，使你复归？”张问水喝着茶，漫不经心问道。

曲覆水瞥了他一眼，扯了个敷衍的笑容：“是我的侄女。怎么，我们翠星峰，总是这样？”

张问水毫不犹豫：“总是这样。”

曲覆水深叹一口气，倒显得轻松些了：“以前师父跟我说这个，我还不太信。原来是真的。我们翠星峰，就是这样的——那么师兄，我回来了。”

她强调了“回来”二字。

被按在祖师祠堂里的时候，池音不肯低头，亦不肯跪。

她大骂：“小姨你骗我！你就说带我来学剑，没说带我当奴才的！”

曲覆水握着带鞘的剑，一把击中池音的膝盖弯。这一下，池音踉跄着跪倒，吃痛大呼。却不久，池音又扶着腿站起来，直着身子怒目而视这位年长的女子：“你别逼我骂你！我会跑的！”

“真不跪？”曲覆水笑得冷淡，望着少女，问题里似有威胁。

“我连我那破侍郎亲爹的祖宗都没跪过！”池音大喊。

曲覆水盯着她，而池音也盯回去。两人对视甚久，翠星峰的牌位们都疲乏了。不多时，曲覆水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不愧是你，不愧是……我妹妹的孩子，不愧是你！”

池音又气又惊，等着曲覆水发完疯的下一句。

曲覆水接着道：“行了，我们这儿的考验你通过了，不跪才是对的。以后翠星峰，你就是大师姐。好好学剑，我都教你。少惹祸，咱们这峰没什么钱。”

池音当时还不太懂，自己这个古怪的小姨到底是不是在说反话。后来她明白了，不是。

这个池音眼里和侍郎府邸没什么区别的破剑派，多的是无趣的老男人，无趣的权力架构，无趣的争斗与汗臭味，可是小姨不一样。曲覆水是剑派的另类，而她池音，是翠星峰的另类。

翠星峰在池音来临以后，又多收了很多的女弟子。于是池音知道了，五长老曲覆水所在的这处宝地，是星阳剑派七峰里唯一会收女弟子的地方。而这里所收的女弟子，大多是孤女，偶有武林世家——其实就是江湖悍匪富贵以后的家族，出来的大小姐，学本家武艺不甚熟，就会来锻炼锻炼。她们学武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可能是挣出点名堂，好嫁给江湖显达，有门派联姻的意思。

这三年间，十几位少女挤满了空旷的翠星峰。

池音十四岁的时候，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做光杆大师姐。

池音十五岁的时候，这里多了三人，三个小孤女，围着她喊她大师姐，说她真厉害。

池音十六岁的时候，曲覆水又甚是无聊，找了几个江湖大小姐来历练。几人切磋，被池音打得灰头土脸，恨恨难平，又最终成了好姐妹。

池音十七岁的时候……

曲覆水带来了一个人，美艳不足，清秀有余。

那是池音第一次见到赵清歌。

赵清歌与整个翠星峰的气质格格不入，如果说在池音的带领下，这里的女孩子早就爬山爬屋顶，剑试狼与虎；那赵清歌就是书香世家来的人。她存在着一种书卷气，只是站在这里，就会让人搜肠刮肚地想起古人的诗词，却怕太多词句堆叠在她身上，冒犯了这样的清俊。

赵清歌笑眯眯地对池音笑一笑，敛衽拜下：“是师父说的池师姐？”

浑身是血的池音拎着兔子，悄悄把兔子藏在了身后，然后左手偷偷擦了擦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人。

池音手足无措，只好木讷回答：“啊……是。你、你是……啊，新师妹？”

曲覆水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大徒弟，挥了挥手，无奈道：“池音，滚去厨房把兔子烤好。清歌，你看到了，这就是我们这儿的大师姐。以后你喊她大师姐就行……她吧，这么说，能打，不能帮你什么。”

池音却回过神，面对着这个文气十足的小师妹，只好举着自己打猎来的兔子，努力表达友好：“那新来的师妹喜欢吃什么口味？酸的？咸的？”

曲覆水白了她一眼：“烤兔子有这么多讲究？没见你对你别的师妹这么殷勤。”

赵清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让池音想起初三的月牙。

赵清歌说：“师姐烤的，我都喜欢。”

池音在厨房烤着兔子的时候，还在想那个人。

她的几个师妹叽叽喳喳围拢过来，串着刚捉的鱼虾，一起在炉边烤。

池音挤了挤她们，道：“过去点，就这么点火，我点的，我多烤点儿。”

师妹笑道：“师姐为了刚来的那个人就排揎我们？”

“烤个兔子你哪儿那么多话？缺练？”池音急道。

那几位师妹挤眉弄眼，笑得停不下来，反倒教池音疑惑了。池音忍不住，一把抓过师妹们手里的鱼虾串，翻在火里烤：“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给你们烤完这些吃的，你们老老实实告诉我，新来的这位什么东西。”

一位师妹便托腮在她身侧道：“赵清歌嘛，赵丞相同族的。最近的湖陵赵氏你也知道，垄断了一条江，也是借助丞相的势力。那赵娘子呢……就是他们送来的。”

“有毛病，好好一个娘子，送来这里受磋磨。刀枪棍棒学了干什么？”池音没抬头，翻动了一下柴火，火苗随便窜了窜，又随便躺下来一般。

又一个师妹兴奋道：“我知道……这位赵娘子出身有说法，反正最后是被送出来给门派联姻用的。她自己不想嫁父母所命，自愿脱离湖陵赵氏，父母恨她自主，就把她送过来了，还让门派好好锻炼她。可是门派怎么敢和正经人家作对？那几个长老商量一下，就送来咱们翠星峰养着了。”

池音沉默了。不多时，烤好了兔子，她起身，吹了吹兔子上的草木灰，招招手对着师妹们道：“那以后对她客气点，这人来了这个峰，我得护着。”

几位师妹也在她背后偷笑：“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