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音敲响了赵清歌的房门。
赵清歌开门的时候,先看到的是一个香喷喷的烤兔子,在月光与烛光下,泛着油花。之后,赵清歌才看到了举着烤兔子的人,是个身量不太高的少女,装作冷着一张脸,对她说:“小师妹是吧,吃。”
赵清歌想的是:大师姐可能不比自己大多少呢。
于是赵清歌迎她进屋,接过了烤兔子,又侧头笑笑表达感谢:“我这儿还有家乡带来的好酒,师姐要试试吗?”
池音本想拒绝,又觉得这破山呆久了没什么味道,便点点头。
赵清歌熟练地操起兔子,拖出一块砧板,兔肉横上,菜刀瞬斩。手腕灵活,一看是练剑的好材料。
池音随意坐下,看着赵清歌拿小刀熟练割肉,刮目相看:“你们高门大户也要亲自操劳这些?”
赵清歌一片片地将肉割下,整齐码放在盘里,没抬头:“父亲说,嫁给谁都是要学会这些庖厨之技的。”
池音感慨:“你这个苗子,真适合学剑……你真想学么?我知道你的出身,你要想学,我定教你当武林第二。”
赵清歌忍不住笑了,眼角弯弯,鬓发稍乱。却因她手持肉与刀,伸着脸朝池音:“师姐帮我缕一缕头发,痒得难受……对了,那武林第一是谁?”
池音上前替她把碎发拨到耳后,又轻柔地替她挠了挠额畔,不经意道:“当然是我了。我第一,你第二,如今共分一只兔,未来逐兔中原。”
赵清歌被挠得舒服,本期待更多,又见池音缩手,她便笑盈盈回到原处,继续将兔肉装盘:“虽说没有逐兔这个词,但我相信师姐。可是师姐不会对每个师妹都这样的,对不对?所以师姐有话——”
赵清歌顿了顿,兔肉装盘已毕,被放在了桌案上。
“直说吧。”
赵清歌抬头,递给池音一双木箸。
池音摇摇头,接过木箸,无奈道:“既然都是城里来的,也算半个同乡,那我就不客套了,想问问你……京里自三年前,多有罪获,是否?”
“是。”赵清歌答道。
“徐府知道吗?就是你们赵家……之前不是有个丞相吗,他大老婆是——”池音问。
赵清歌的匕首划过了兔子的腿部,一刀扎进去,分隔了相连的骨肉:“早就抄家了。”
“抄家了?”池音深吸一口气。
“两年前的事了。朝政整顿,赵丞……我伯父,总算千难万险保全了家族。他发妻,徐夫人,家族没保住,就自尽了。连累了她原本打算送进宫的侄女,一并没为奴。”赵清歌平静说着,似乎和很多无关的人,说过无关的遍数。
池音一阵晕眩,追问着:“他家是不是有个……善琴的娘子?也是、是姓徐?”
赵清歌微微抬头,浅笑:“那大概只有那位了。徐夫人的侄女,善琴,琴动长乐,振山撼岳。好好的女杰气魄,可惜要埋在宫里。”
“宫里?”
“送进宫里为奴,总比送到外面好……我们家说了,她的才学美貌,就算去天天洗衣服,被垂怜也未可知。若那位徐娘子是师姐旧识,师姐大可放心。”
池音没有喝一口酒,草草吃过了这顿宵夜,走了出去,却看着月亮都觉得模糊。后来一想,原来是自己没忍住有了眼泪,泪水弄得自己看什么一样。她便坐在屋前,望着月色,想起一些好听的琴声,反复咀嚼那份记忆。咀嚼半天,到自己嘴唇上的鲜血咸味传来,她才知道自己真的有所怀念。
此时一阵食物的香气传来,池音扭头,看见了赵清歌。
赵清歌一手持灯,一手持盘,盘里大概是一只兔腿,以及一杯酒。明明不是什么佳肴,在赵清歌的身形下,就像月下姮娥赐给凡间的丹药。
池音望着赵清歌。
赵清歌说:“师姐,没走的话,尝尝吧。”
池音扯着笑容,平静回答:“不要紧的。”
赵清歌坐在了池音的旁边,放下了灯,是以灯能照得二人温暖;又放下了菜,是以池音不至于肚饿难当。
赵清歌敛好裙裾,端正坐下,并未望着池音:“我是真的想请师姐喝杯酒的。”
池音无法,只好喝下那杯酒。没有想象中的辛辣,反而是清泉一样,倒进肚子里,才开始烧。
赵清歌绞着自己的裙摆,是京中女子常用来表示害羞的动作。可赵清歌并没有什么害羞可言,她只是在月下,习惯性地用这个动作,回答同乡没有提出的问题。
赵清歌说:“师姐故交是倾国倾城者,不必担心她的处境,总有王孙相庇。倒是你我——都是无家之人,相识在此,又有同乡缘分。师姐,我望你亲切得很,你呢?”
顺着赵清歌的眼神,池音望去,正是明月如镜。
而就是顺着眼神的这一刻,池音看见了,明明比月色还皎洁的,赵清歌的脸庞。
池音喉咙里似被哽住,那月色也显得在照她的卑劣。
池音闭上眼,想起昔日的梦,握着拳头像一尊雕塑:“师妹放心,我不是什么长乐人,就替人打探一番。一则消息,收二十文。够买半壶酒。你的消息,够买一壶,我可以分你十文买胭脂。”
赵清歌偏偏笑了:“师姐,你知道吗,在那个繁华之所长大的人……口音都会绵长一些,像歌一样。我们都一样的。”
池音明明知道这就是长乐女子的诡计,她们会对着结交的大家闺秀说相似的话语,她们会偶尔流露真诚的脆弱,她们又会在脆弱后垒起心中城墙,再把所有的情谊拒之门外。她们互相依赖,互相嫉妒,在分别嫁走后,又怀念那种又爱又恨的时光。池音看多了,知道得也多了。她望着赵清歌,就如赵清歌心机深沉地回望。她们确认着同类,就如同互相防备着同类。
池音因为寂寞,鬼使神差地回答:“我的口音……还没有改过来吗。”
池音后来不太记得和赵清歌的一切,只记得日子过的舒服了许多。
赵清歌的存在,极大改善了整个翠星峰的生活。她们原本只会打猎和换些菜肉,随便煮煮,但赵清歌教会了她们去集市讲价,买来锅碗佐料,做些好吃的东西。她们的武艺越来越厉害,甚至能猎到一整张完整且昂贵的虎皮——池音差点半条命交代在那里。结果是池音的星阳剑法突破到了第六重,虎皮卖了二十两,每个剑派的小姑娘都买了新衣裳和胭脂。池音的小师妹变成十几个的时候,赵清歌也变成了师姐。
赵清歌从“小师妹”变成了“七师姐”。
曲覆水指着这些小徒弟,甚是恨铁不成钢地叫:“整日沉迷胭脂水粉,杂谈小说,还有你,就说你,老七,剑法呢?一年了,星阳剑法怎么样了?天天带着你的师妹——哦还有师姐,吃喝玩乐!”
池音却幽幽地道:“清歌的剑法都三重了,人家都不是学武的料子呢。隔壁掌门的揽星峰,一年收一百个徒弟,才三个三重的。”
“还有你!”曲覆水指着池音大怒,“那你师妹呢?”
池音摊手:“练得挺好啊。我老大,那第二到第七,都突破三重了。你不能因为我们这峰只有我一个能打的,就说大家不努力吧?师父你吓到师妹们了,消消气。”
小师妹们战战兢兢,坐在底下不敢做声。上边的师姐们无话可说,沉默以对。
池音当时不懂曲覆水的焦虑。
曲覆水望着眼前的十几位弟子,忽然觉得一阵无力。她回归剑派几年,知道很多事急不得,也知道这些弟子的确很努力了。可她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仍不知从何提起。
此时的曲覆水,三十六了。
曲覆水莫名地想起了往事,想起翠星峰二十年前繁荣的曾经,那是个乱世。曲覆水的老师,是个明艳非凡的女子,意气风发,剑法卓绝。对着曲覆水说:“师父是后来的叫法,几百年后的。最初,应该就叫我老师。”
曲覆水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莫名地也说出来了同样的话:“不要叫我师父。”
所有女弟子惊恐地望着曲覆水,生怕她遗弃了自己。赵清歌上前担忧地问她:“曲师父?”一时间整个堂内纷扰不停。弟子们纷纷说着“我再也不买胭脂了”、“我一定努力”、“求师父别赶我走”等言语。
只有池音笑嘻嘻地坐在原地,剑在瞧中,往地上一拍,霎时剑气四溢,满堂寂静。
池音说:“以后喊老师。曲老师。循古意——对了,清歌,你读书多,说说是不是该这么叫?”
赵清歌愣住,又答:“是。师父,本是从师与傅传来的……倒不是父亲的父。是世间做老师的男子居多,才演化而来。我们翠星峰,既然无父,当遵师道。只是老师也不老……”
赵清歌上前,向曲覆水行礼。
“曲师,承蒙青眼,徒弟定好好练剑,不负师门收留恩情。”
所有弟子便上前,如她一般行礼,曲覆水震惊地看着这一地的弟子,不由得想起了过江之鲫的典故。她知道这不合适,却抬眼,看到了笑盈盈的大弟子。
池音仍没有跪。
池音拄着剑,敲了地面三下。
“曲师。明年门派大比,我给你立军令状,翠星峰弟子就算只有这些人,至少能进三个十强。如果是上面那群老男人在给你施压——”
池音剑出鞘,寒光陡然,指着曲覆水背后的牌匾。
“我教他们看,覆水剑法,到底比不不得过星阳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