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往事
【5】
“把母狼埋好后,天近大亮,我领着她继续去门兰城。”老板抚抚左臂,当年母狼差点从上面撕下块肉,她现在摸起来仿佛还能感觉到痛,两个小洞数道抓痕,揭开痊愈的表面谁能知道底下是否泛着脓,“狼毒害人,哪怕有解药没及时注射照样命丧黄泉,可注射后脑子便不大清醒,容易狂躁出现幻觉,我最怕的就是发生那种情况。”
我带了三支血清,一支在搏斗中打碎,一支被我用掉,还有一支我给了菲特。通过交界处离北山也就近在咫尺,快的话,两天脚程足以抵达门兰城,血清作用发挥得很快。许是和曾经注射的药物相排斥,我的副作用远比寻常人厉害。起初,我以为低烧没多在意没承想到最后竟直接从马上栽下去。
[还好吗?]
困乏地睁开双眼,身前站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她扯扯嘴角露出几颗白牙,有气无力犟道:“比你好。”
[这种时候不逞强比较好哦。]
对方手抚上她的额头,温凉柔软的掌心缓解因病毒而起的焦热躁动,她眨眨眼睛动动手指,“你真实存在吗?”
[你知道的。]收回手,奈叶冲她笑笑,紫水晶剔透倒映着她,全然找不到一丝属于对方的情绪,[醒来吧。]
摇摇头,老板猛然弹跳坐起,盖在身上毛毯滑落,她大口喘着气,额角挂满汗珠,揩完汗水甩甩水,她小心打量四周环境。残破颓圮的土墙,跃动灼热的篝火,断成半截的立柱华表,还有錾刻纹路的地面,托斯坦,距离门兰最近的城市。
“我昏迷了多久?”
“五个小时。”菲特答道,递给她水囊与面饼,“应该是注射狼毒血清的并发症。”
菲特脸色有种异样的苍白,但脑袋尚显混沌的老板无暇留心,她努力却徒然地在脑海时翻寻那道身影,没有找到,这不是必然结果吗?她自嘲道,只有傻瓜才会找死人。
“这里是她教我第三课的地方。”
不知怎地,老板很想开口说话,“她教我的第二课是如何控制力量。第三课则是——”
菲特静静地倾听,手不自觉抚上无名指的银色婚戒。
游牧民族偶尔会到托斯坦这座不知何时建造的城市举办庆典燃起篝火在此刻她们身处的广场载歌载舞。
她盘膝坐在外围,冷冷地打量着那圈围着篝火甩袖子来回摇摆口里还大声吼叫的牧民。远离人群,她默默对自己说,尤其是这种热情的家伙,指不定哪天就在他们身上栽倒,人类不值得信任。
“你倒会找位置。”调笑声从头顶传来,紧接着盛满奶白色的陶钵递至她面前,“马奶酒,我还挺喜欢喝的。”
“你喜欢的,我都讨厌。”她依旧静坐在原处,手都没抬。
仰头饮完半碗马奶酒,奈叶耸耸肩,“真可惜。”教导官把陶钵轻轻放到脚边,手撑着地面缓缓坐到她旁边,然后又端起陶钵轻抿,“我就不介绍我和他们的认识经过,你应该知道。”
“知道又怎样?”这家伙是在提醒她,自己的身份吗?眉宇沉沉遍布阴霾,她只觉得不甘,胸腔里那股火焰熊熊燃烧,曾经她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经历的,那些感情羁绊都是真实存在的,可到头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不过是一个仿造品的自我感动。
“他们很友善。”
对待救命恩人能不友善吗?她冷哼声,“这和你带我来这有什么关系?”
“既然遇到总要来打声招呼。”伸手揉揉她的发顶,奈叶依旧浅笑,左侧脸颊漾出方酒窝,“他们的聚会还挺有意思的。”
“奈叶,原来你在这。”戴着绿松石头饰的女孩突然蹦到她们面前,拽住奈叶右臂轻轻摇晃,“我们去跳舞,好不好?”
快点把这家伙弄走省得在我面前碍眼,她沉默地望着远处沉浸于欢乐的人群,记忆里他们也是同样欢庆,可她清楚地知道那记忆不属于她,自然也生不出什么亲近。记忆是有感情的,但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便毫无意义。
女孩突然凑近,歪歪头边说边打量着她,“你长得好像奈叶,我还没见过——”藏在暗处的手猛然握拳,她咬紧牙关,强忍住冲动,她想现在离开,其他的管它呢。
“我妹妹能不像我吗?”忽然肩膀一沉,偏头那家伙正勾着她的脖子笑得灿烂。
“诶?”瞪大眼睛,女孩眼神在她俩之间来回移动,“可我和我哥哥长得没这么像啊。”
“因为我们是孪生姐妹,是吧,妹妹~”末尾语调轻轻上扬,教导官像只狡黠的猫咪挂在她身上。
混蛋,她暗骂道,谁和你是姐妹,再说凭什么她是妹妹。嫌弃地推开奈叶,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马奶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把陶钵蛮横地塞进对方怀中,左手往地上用力一撑跳起来拍拍灰,她独自朝人群走去,比起和那混蛋继续待下去,她宁愿去和牧民尴尬聊天。反正世界不会有比和自己的本体聊天更尴尬的事。
长啸的箭声瞬间把广场冻住,牧民们纷纷停下动作,慌乱地交换眼神。
“是马贼。”她与奈叶同时说道。
奈叶蹭地起身,把女孩推给她,“你负责保护牧民,我去解决马贼。”
凭什么?她牢牢盯住那混蛋企图看出个究竟。教导官收敛起笑容,拧着眉沉着脸,是大战前的表情。她知道那家伙肯定又打算独自解决,反正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只是把牧民交给从杀戮中走出又对她心怀仇恨的家伙真的好吗?
“我相信你。”似乎看穿她所想,那混蛋突然笑了,左手握着她的爱机跟随教导官多年的旭日之机,“你从始至终都是个好孩子呢。”
说完,奈叶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她还能说什么?自己根本不可能抛弃这群家伙不管,那家伙相当了解自己,自然也了解她。草原的风将血腥和撕杀声送入他们耳中,樱色光芒犹如星子般成为这片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女孩往她怀中躲了躲,绷着脸身子发抖。或许当年教导队路过从马贼手里救下这群牧民时也是这幅场景,前方战斗浴血,后方留守安抚。她只有那混蛋战斗的记忆,也对,被拯救他人的信念所驱使为陌生人流血受伤,这样的混蛋怎么可能甘心待在安全区。怎么想怎么愚蠢,偏偏如此固执的家伙还是她的本体。可真讽刺,本体大公无私结果克隆出的家伙却自私冷血。
战斗还未结束,这场战斗比她记忆里来得长久。女孩扯扯她的衣角怯生生地问她那混蛋何时能回来?他们能躲过马贼吗?她摸摸女孩头, 温声安慰对方。扭头望望牧民,她抿抿唇,用魔力凝出柄樱色长剑。
天快亮时,奈叶回来营地,身上脸上全是血迹,尽管教导官对牧民解释血是马贼的,可担心的牧民还是拉着她去土屋里检查。
她忙着帮牧民安顿收拾,再见到奈叶时,已是晚上。这回轮到奈叶坐在角落。
她走过去时,奈叶手里的注射笔还没来得及收起入口袋。
她冷着脸,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靠在墙上的奈叶,低声念出注射芯的刻字——吗啡、可卡因混合剂,她挑挑眉嘲讽道:“没想到你是个瘾君子。”
“准确来讲是自配强效镇痛剂。”说话时,奈叶左侧脸颊肌肉抖了抖隐约浮现出植物根茎纹路,收好注射笔,她扶着墙艰难地起身,左眼里花纹一闪而过。
“你在和狼搏斗时就受伤了。”她自认为找到答案,咬咬牙她想给这混蛋两拳,“那你还去和马贼搏斗。”
“我没时间了。”奈叶轻轻道,往日精干强悍的教导官此刻显得虚弱异常,“能做多少算多少,解决掉马贼免得再让他们担惊受怕。”
“蠢货。”她啐口痰,眼眶微红,“我去也可以,我们没什么区别。”至少在战斗上没有,本来自己就是为代替这混蛋而生的,零号便说明一切。
“不。”奈叶摇头,“我们有区别,我和你说过,你不是我。何况你在见到我第一面时,就告诉我,你讨厌战斗。”
她尖锐地反问,“谁和你说的?”
“你的眼神。”奈叶笑笑,眼神越过她落在围着篝火起舞蹈的牧民身上。那边牧民正招呼她们加入,教导官话题转换很快,伸手推推她,“去跳舞吧。”
“混蛋要去你去。”她拍开奈叶的手,瞧见那双紫眸恢复神采重新放下心来,“我对跳舞没兴趣。还有第三课是什么?”这混蛋拉着她说教第三课,结果到现在她也没瞧见课的影子。
“这就是第三课。”
高声冲牧民回句我们马上,奈叶跳到她面前,“融入人群,享受生活。”教导官歪歪头冲她伸出手笑得灿烂,“一起?”
给的奈叶回答是她握住对方的手。
【6】
“我讲完故事后,菲特没答话。”老板趴在桌上半撑着头,饶是酒量再好,连喝几桶她也受不住,炯炯有神的紫眸眼神亦开始涣散,“我才发现她脸色不正常。她中了狼毒,却没告诉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世界上我是最了解她和那混蛋的人。”
“菲特妈妈——”
薇薇欧掩唇叫道,旋即像是意识到什么,她捂住口。
“她不会寻死对吗?”
她们都一样,为了个看似痊愈的伤疤佯装平静,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伤口底下是幅什么模样。扯扯嘴角,老板捏捏眉心,声音闷闷的,“没受伤,她自然不会。受伤就难说,反正只要是她被动便有理由交待过去。”向那个混蛋交待,不过那混蛋可不好糊弄,她笑笑。
我自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这辈子都不会。从她身上翻出狼毒血清替她注射,所幸卡着最后时刻,再晚一小时,还真给她得逞。
菲特睡得迷迷糊糊,清脆的风铃声响起带着夏季的味道。
她半阖着眼尚显惺忪,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年斜斜地倚靠飘窗右腿微微向后勾,衬衫挽至手肘处露出光滑白皙的小臂,教导官手里还捧着本书,书脊是蓝底布料的用金漆写着书名,明亮温和的阳光从她身后一缕缕地调皮探头。
十六岁的夏天,多彩而富有激情,所有的事物都因为她们前不久的告白相恋而蒙上层蜜糖的琥珀色。一切都那么美好梦幻,险些令她怀疑自己再度进入暗之书为她营造幻境。
这是真实存在的,她轻轻告诉自己。手悄然抚上项链,捏了捏星形吊坠,那是奈叶亲手制作送她的告白礼物。教导队员是次元世界最不懂浪漫的群体,开发战技、研发武器、救援应战占据他们大半时间。机械技术宅,和教导官恋爱的前辈总是这般向她抱怨任职教导队的恋人,可眼角眉梢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缱绻。真的很难不爱这样一群人,正直善良直率坦诚,任谁都会乐意与他们相恋。
何况还是被拯救的她,菲特常常在想如果没有奈叶,自己现时将遭遇何种境地?思考的结果每次皆是她放弃思考。可真的难控制自己不去思考这些事情。
执行官是管理局最危险、牺牲率最高的职业,他们永远坚守在应急第一线,直面生死。尽管教导官同样面临生死考验甚至一旦遭遇生死关卡鲜少有人绝处逢生,但总归比执行官要安全一点。或许自己会先于奈叶化为星辰,在某次任务中,像诸多前辈般连联系家人的能力都没有。
那对奈叶是否公平?
“奈叶,后悔吗?”她问道:“和我恋爱。”
看书的少年歪歪头,放好书签合上书,双手向后用力撑着飘窗坐在窗台上,双腿前后摆动,奈叶佯装生气地皱皱眉头,“菲特明明答应告白,现在来问我是否后悔,是不是有点过分?”质问的语句却被少女说得像只猫咪冲主人撒娇,向成人转变的嗓音还带着孩子气的淘气清甜,轻软得像个吻在心间炸开。
“我——”张张口,菲特脸涨得通红,在奈叶面前她始终是当初害羞腼腆的九岁女孩,“执行官的工作很危险。”
“教导官工作也很危险哦~”眯起眼,奈叶左颊酒窝陷得深深的,她笑着说,“我们扯平了。”
才没有,菲特小声道,怎么可能扯平?就是要这样相互担心、彼此关心才好,记忆里前辈这般说,神情狡黠得像只狐狸,他别想先走,我也会提醒自己留下。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这辈子都扯不平。”她大声喊道,喊完脸得彻底。
“难得菲特大胆。”爽朗的笑声和风铃一同奏乐,奈叶从口袋里掏出口琴,“想听哪首曲子?”
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吹的,我都爱听。菲特想奈叶读懂了她的眼神。教导官弯弯眉眼 ,悠扬的口琴声与水晶风铃唱和,阳光于金属琴身跃动,十六岁的夏季直至结束她都与口琴曲相伴。
她摇摇头,头仍有些昏胀,菲特觉得自己可能睡得有点久。风铃叮咚送来夏夜独特的清凉。
刚刚是做梦吗?眉睫微颤,她半眯着眼打量眼前一切。惨白的灯光斜射入室内勾勒道斜倚飘窗的剪影,忽明忽暗的红点在黑暗里闪烁,淡淡的烟草味弥漫侵占整个房间。她依稀能辨认出对方穿着卷至小臂的白衬衫是管理局配发的制式,面容隐匿于逆光背景中模糊不清。
喉咙又开始搔痒,她低低咳嗽几声。奈叶比她几个月前见到的更瘦了,原本合身的衣服尺码不断改小直至变为S无法修改,教导官身材匀称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极富爆发力,但现在全部消失,瘦削清癯成为奈叶新形象。她身上每处似乎都在做减法,唯独那双眸锐利依旧,甚至更甚以往。武装局长有对鹰眼,管理局新入局员都这样说,可她明白改革必须目光锐利,奈叶必须保持敏锐。
自去年分房,菲特鲜少有机会见到奈叶,就算见到也仅仅是打个照面,奈叶永远事务繁重行色匆匆。无数次拨通的通讯由副官代接,尴尬的问候麻烦副官多注意奈叶身体后,她选择挂断通讯。
如果能接受该多好?她曾想过这个问题,再温柔也会有累的时候,就这样接受没有爱意的生活,继续磋跎岁月,像所有貌合神离的夫妻一样各自寻找新生活。但菲特清楚知道自己做不到,她还爱着我,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然而菲特却抓不住——导致她们今日境地——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她连奈叶何时开始吸烟都不知晓。明明她以前最讨厌烟味,现在却满身烟味。她不会问奈叶,只会自己暗暗体谅对方。她们之间太宁静,宁静到掀不起一丝波澜,她们太了解彼此,了解到争吵前一秒便能及时刹车,以免说出伤害对方的话。
红点仍在闪烁,忽然加快闪烁速度迅速后退熄灭。奈叶把烟头按灭于烟灰缸,又拿出注射笔给自己注射支混合剂。
她听说奈叶每天都要注射几管试剂,具体成份她不知道,只听奈叶副官提及与止痛相关。刚刚她是在注射镇痛剂吗?在红点再次亮起时,菲特轻声问道:“你走了吗?”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房间里。”嗓音不再清亮,沧桑像杯苦艾酒,奈叶灭了烟,打开窗户。
语句在唇边徘徊,她努力搜寻着话题,半晌也才问出句,“你最近还好吗?”
“勉勉强强。”奈叶自嘲道:“武装局的事能轻松到哪去。我听说次元部队打算和武装局合作?”
“妈妈和莱娣阿姨想和武装局共同组建一支特种部队。”
“特种部队吗?”双手向后用力一撑,奈叶坐在飘窗上,笃笃的叩击声打着节拍响起,“真不是段愉快回忆。”
“如果你不同意——”
她话没说完就被奈叶打断。
“双方互利共惠的事,我没必要拒绝。”相当冷静客观的判断语气,奈叶继续说道:“但指控权得给我。”
突然倦意涌上心头,菲特握拳将咳出的花朵碾碎,她不想再谈论工作,“奈叶能再给我吹一次口琴吗?”
就一次,一次就好,她听听十六岁那年少年吹给她的《菊次郎的夏天》。
“想听哪首曲子?”
这次奈叶没读懂她,沉默将她们之间每粒尘埃挤占殆尽,金属琴身静静地反着光,那双灰蓝双眸雾淞愈多。
缓缓阖上双眸,菲特轻轻道:“菊次郎的夏天。”
二十八岁的夏天,听完久违的口琴曲后,她再没听过口琴音。
猛然睁开双眼,菲特怔怔地望着飘窗,上面空无一人,没有阳光、没有路灯、没有奈叶,只有她孤零零地在这间屋子,对着窗台流泪,手握枝银莲花。
【6.5】
菲特睁开眼,老板双手抱臂面色阴沉站在她面前。
“你欺骗了我。”老板盯着菲特一字一顿道:“你没结婚,更没有怀孕。”该死的,她被个简单把戏骗了。记忆里这家伙可不擅长骗人。
她笑笑,没有说话,摸索着靠墙坐好,“我没想能瞒过你。你给我注射血清就能知晓。”菲特咳嗽几声,“你又为什么生气?”
“我气什么?”
猛地把水囊甩到地上,老板胸腔急促起伏,“没人被骗之后还能保持好脾气。所谓的合照和叙述都在骗我。”狗屁第二任丈夫,亏她还为那混蛋黯然神伤,到头来,竟然是自己落入陷阱。
“故事是真的,合照也是真的,只有婚姻是假的。”菲特淡淡道:“我和格兰只举办了婚礼,各取所需。”
“这有什么意义?”老板拳头擦过菲特脸颊打在土墙上,年久失修的墙壁表层籁簌落下,让那混蛋安心?那混蛋泉下有知只怕死不瞑目。
“我想记住她。”菲特抬头直视老板,赤眸如血,“我怕自己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