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作者:北京烤椅
更新时间:2022-01-23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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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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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拍摄场景搭建在半空,脚手架和丝网缠绕在一起,木板在风中摇摇晃晃。在一旁的,是一座白色的高塔。夜晚的寂静中,散落着摄制组的简单道具的现场落寞而破败。这幅景象无论怎么看,也无法令人联想到白天几十人填入场地时拍摄的嘈杂。

卯之花走过这个场地,她望着那座高塔,望着那座需要后期处理之后即将在影片中悬浮于空中的场景。那里在影片中或将成为一座城市,在漂浮的云朵之上悠然地屹立,成为观众的幻梦的一部分。但她所看到的,仅仅是脚手架,仅仅是那些道具。那些或许是美的,但下方夜风吹过瓦砾的落败声音总是在提醒她这美丽之中存在着多少虚假。她想起了在刚出道时拍过的一部影片,那个场景里也有一座这样白色的高塔,只不过那是一个模型,存放在在道具组的仓库里,甚至可以放在手里把玩。

没有更多的东西了,她想。她拍过无数一样的东西。穿着华美的和服、在破败的街道上飙车、在古老的城镇上漫步说着外语,或者,最多的——无数次坠入爱河。这一切似乎永远在重复。

不,走回酒店的路上,卯之花静静想着,重复的不是外界的什么东西,时间依旧在流动,每个剧组之间都有着相当的差别。是她自己,她看不到更多东西了,她看不到她工作的价值、体会不到刚入行时的自我突破的欣喜了。她只是拖着身躯,从这里走到那里,从一个剧组到另一个剧组,做着她之前已经做过的事,重复她之前已经表演过的表演。

她走到街道上。这街道也和世界上其他街道没什么区别,只是比较偏僻,稍微有些荒凉。这时,她看到有一个人在路灯旁的长椅上坐着,捧着一个什么东西,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地用手比划一下。卯之花留心之后,看到那人的银发以及姿态,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了,这应该就是另一位主演,刚刚脱离了什么团体的转型的偶像,人气不高,作为演员刚刚出道。那么,对方现在手里拿的,应该就是剧本。

这样的新人演员,她见得多了,她心想,每一个都是这样,非常努力,非常谦卑,演技有些很有灵性,另一些则很拙劣。在大浪淘沙的过程中,绝大部分都像是从来没踏入过这个行业一样默默地消失了。时不时地她还会收到之前合作过的演员的问候——如同这个行业一样,如同最热情同时也最残忍的观众一样,她也早已忘记了这些人的名字。

就像之前无数次和其他的演员一样,那些长相俊美的演员,那些嬉笑怒骂的场景。一切都只是以不同的面孔无穷无尽地在万花筒中重复。


2


卯之花看了日程表,如果没什么问题,下午有她的戏。外面阳光很好,她带上咖啡,拿上剧本,走出酒店的房间。街道上温暖的日光并不能缓解她的疲乏。她看到了长椅,忽然想起昨晚另一位演员就坐在这里阅读剧本。

她在那条长椅上坐下来,时间久了之后,她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坐在这里:这里可以看到一侧的摄制现场,同时又和人群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剧本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她锻炼许久的表演的技术也如本能一般对其进行了加工与思考,对于接下来要拍摄的场景,她基本想好了方向。这是一场过渡的戏,拍摄起来不会有太大的难度。

她很快就出了神,像局外人一样观察着剧组的一举一动。远远地,她看到了那位银发的演员。她看到那个人重复地鞠躬,然后又跑回最初的位置。卯之花就这样,静静看着那个场景拍了十余条。

“太糟糕了。”

卯之花听见了一旁路过的人说的话,那两人似乎是剧组的工作人员。

“你看到那个人怎么表演的吗?那副样子,要我去演都演得比她好。”其中一人说。他抽着烟,漫不经心地说。

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卯之花的存在,很快就走远了。卯之花看着远处不知多少次的重拍,她隐约觉得,下午她的戏份不会准时开拍了。

事实证明,卯之花的预感是对的,她的戏到了傍晚才开始拍摄。到了片场,她见到了那位年轻的演员,年轻俊美。卯之花同时也注意到,那人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眼睛里透着的疲惫与难过提醒着她之前的工作过程或许比她想的还要更曲折艰难。

“您好,卯之花前辈。”那个女生看到了她之后匆匆走过来,脸上突然焕发了一些光彩。在走近之后,她有些拘谨,脸上写满崇拜地看着卯之花,“我是……您的影迷。我一直有看您的电影。您本人比电影里看起来更……”

说到这里,对方突然不再说下去了,只是脸颊泛起红晕。面对这样的开场白,卯之花早已经习惯了。并非因为她目中无人、过于自负,而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几乎天天都在发生。相应地,她也早就学会从容不迫地做出得体的反应。

“谢谢,勇音。”她说,“我们先去导演那边,怎么样?离开拍还有些时间,我们先试一下这场戏吧。”

等卯之花和虎彻简单地对完戏,她明白了接下来的工作也不可能顺利。或许是因为一整天的压力都累积了下来,虎彻勇音显得紧张而疲惫。而接下来的戏要表现的,恰恰要求对方展现出一种无忧无虑的孩童般的姿态。

“卡!”

导演喊过之后,走上前来,将虎彻勇音拉到一旁,试图重新讲戏。卯之花在一旁等待着,她注意到了一旁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有几个人的不耐烦写在脸上。她明白了为什么昨晚在那么晚的时候虎彻勇音还坐在长椅上研究剧本。

“再来一条,争取就是这次了。”导演说。

卯之花站回原来的位置,她看着虎彻勇音拼命地打起精神朝她走来。

然而事情还是和卯之花预料的一样,虎彻勇音始终没有进入状态。导演最终也开始失去耐心。

“请去给大家买点甜品和饮料,大家应该都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吧。”卯之花对助理说。

在工作人员休息时,卯之花看到虎彻独自一人坐在一旁。

“谢谢您的饮料。”虎彻看到她走过来,几乎是拼了命地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耽误您这么长的时间。”

卯之花坐到一旁。

“在我刚入行的时候也经常会有这种情况,有一次同一场戏拍了二十几条,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通过的那次和我之前的表现有什么区别。”她说。

虎彻勇音脸色苍白地笑了笑。

“勇音,无论要演什么戏,首先先放松下来,给自己时间慢慢地进入状态。等到了开拍时,自然地做出反应就好。”卯之花说。

“好。”虎彻勇音低着头。

“勇音。”

“嗯?”

“你要看着我。要试着真正地看着我,要看见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合作。”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一瞬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很快就闭上嘴,低下了头。没过多久,两人回到拍摄现场。

“放轻松。”卯之花轻声对虎彻勇音说,“跟着我的情绪走,我会试着帮助你。”

拍摄持续到很晚,比预计的时间要长。不过最后,卯之花成功将虎彻勇音的状态带动起来,完成了当日的拍摄。

数日之后的夜里,卯之花看着那白色的塔。她一如既往地对拍摄现场感到厌倦。她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一种经验,一种本能。

她回想着白天的场景。这些天里,虎彻勇音始终本能似的回避她的目光,而她们两人的角色却那么亲密,那种疏离感很容易就会放大在镜头前。

她走出酒店,顺路走着,看到那长椅。虎彻勇音如和前一晚一样坐在那里。

“前辈。”

注意到卯之花走过来,虎彻勇音立刻站起来。卯之花示意她坐下。

“勇音,你讨厌我吗?”卯之花坐到虎彻勇音一侧。她看着远处的脚手架。同之前一样,到了夜里,这里变得寂静又空荡。

“当然不。前辈怎么会这么问……”虎彻勇音显然吃了一惊。

“那为什么在拍摄过程中你表现得那么别扭?如果跟我直视都令你感到不舒服的话,后面的那些内容,我们配合起来会非常困难。”

“我没有感到不舒服,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角色上有不合理的地方。”

“哪里不合理?”

“我觉得这两个角色似乎是……相爱的。”

“某种程度来说,我同意她们是相爱的。”

“所以,我觉得我这个角色如果只是轻松而不感到忧伤是不可能的,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喜忧参半的。”

“如果当事人知道的话,自然是这样。但你所扮演的角色的性格,据我的感受,应该是反应比较迟钝的类型。”

“问题就在这里。我觉得就算她反应再迟钝,她也会感受到自己的心意的。这个角色不是傻子。”虎彻勇音的语气变得急切了。

“为什么?”卯之花问。

“因为……她对着的是您的脸。您请不要笑话我,但是,但凡是一个正常人在您的形象面前感到心慌意乱,那么她一定很自然地就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而不会朝着其他的方面胡思乱想。”

“这是我听过的最顶级的赞美。”卯之花忍不住轻轻地笑,她想着或许只有这么年轻的演员才会开辟出这么不同寻常的思路,“但我还是认为,这个角色需要些时间明白。”

“前辈……”虎彻勇音的声音变小了,但她的目光变得很坚定,“我是认真这样想的。如果我是那个角色,我一定知道我爱上了谁。因为我曾经那样看着您,观众也将那样看着您。观众会明白的。如果只有角色不明白,这说不通。”

卯之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一个人不去看另一个人的眼睛……

“我有点渴了。”卯之花转移话题说。

“您想喝什么?我去帮您买。”虎彻勇音立刻站起来,乖巧地等着卯之花发号施令。

“我们一起去买吧。”卯之花说。有一瞬间,她想提醒对方,她们是平等的,她们同为主演,虎彻勇音不必时刻这么紧张。可是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为什么要做这种提醒呢?

直到她们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卯之花看着夜晚的寒冷空气使虎彻勇音的鼻子变得有些红,那笑容也在暗淡的光线下变得格外温柔。

“你喜欢拍电影吗?”卯之花问。

虎彻勇音显然没理解卯之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她犹豫之后小心地点点头。

“喜欢。”她说,“只是做不好。”

真好啊,就是这种表情。卯之花在心中忍不住想。虎彻勇音那样的对某种未来充满期待的表情,在她的身上,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没有人一开始就能做好的。”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打开了饮料,热气涌出来。卯之花看到虎彻勇音小口地喝着饮料。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心事。明天,拍摄还要继续,工作还要继续。

卯之花顺着虎彻勇音的目光看去,她们一同看到寂静的片场。在荒凉的晚上,谁也认不出那就是造梦之所。观众在影院或是惊呼或是欢笑,那背后的一切,都是由无数个这样破败、孤独的夜晚填补。

“拍戏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在新人的时候这样?”虎彻勇音突然问。

“总是如此。”

卯之花几乎下意识地便接上了这句话。她回过头,迎上了虎彻勇音孩子般的笑脸,像是刚刚做了某种恶作剧似的。卯之花忍不住也笑了。

“我很喜欢那部电影。”卯之花说。

“您拍过一部类似风格的电影。”

“哪部?”

“啊……您忘了吗?”虎彻勇音露出震惊的神色,“我超级喜欢那部,看了大概有五六遍,名字叫——”

“我想起来了。”卯之花喃喃地说,“我想起来了……”

她们朝酒店的方向走去,夜晚的凉风吹着虎彻勇音的外套。虎彻勇音就那样坦然地走在灯光下,丝毫不怕被人认出来。成名后的种种苦恼,种种瓶颈,离这位年轻人都还很遥远。

“真是难以想象啊。”虎彻勇音感慨说,“您拍了那么多部电影,数量多到了您自己都记不起来……”

“所以,继续拍那些到最后连自己都记不起名字的电影,还会有什么意义呢?”

虎彻勇音有些紧张地打量着卯之花,不确定自己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他们到了酒店楼下,卯之花站定,静静思索着什么。

“您刚才在想什么?”

过了半天,等卯之花回过神,虎彻勇音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发问。

“你说得对。关于你的那个角色。如果你真的那样觉得,或许我们也可以考虑用另一种方式演绎她。”卯之花说,“你方便到我的房间里,我们对着剧本试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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