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卯之花回到房间，她推开门，虎彻勇音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默默地打量着房间。卯之花忽然想到，她住的是套房，而虎彻勇音身为新人，虽然同为主演，但住的应该也是和其他工作人员一样的房间。

“我们试一下这场戏吧。”

卯之花把剧本翻开，递给虎彻勇音。

“你没有进入状态。我之前重复很多次了——你要看见我。”卯之花说。

“我始终看着您……”

“不，你要真正地看见我。看着我的眼睛。跟随我，然后做出回应。”

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清澈的眼睛，她们静静地对视着，她看到虎彻勇音的眼神里满是柔情。在那样的瞬间里，她忽然想后退一步，她有了想抽离出来的冲动。只因为那样的对视令她产生了酥麻的感受，由对方传递而来的温暖令她身体发软。

“很好。保持这个状态。这场戏是由你开始，勇音。”她提醒说。

“啊，好的……好的。”虎彻勇音清了清嗓子。

卯之花等待着，等待对方开口，等待那个开场。

“那个……不好意思，我要再准备一下。”虎彻勇音满脸通红地说完，她退到一旁去看剧本，将剩余的表情藏在灯光的阴影下。

卯之花无奈之余，却也感觉松了一口气。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虎彻勇音紧张地重新记台词。

“我们去找导演谈谈吧。”卯之花说。

“什么……？不，前辈，我这次肯定能做好……”虎彻勇音慌乱地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想你说的是对的。关于这两个角色的关系。”

“可是，我们不用试了吗？”

“我想我们已经试过了。”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红着脸，跟在卯之花的后面走了出去。

几天之后的夜晚，拍摄按照计划的时间结束。工作人员三三两两散开，虎彻勇音在现场和导演交谈了几句之后回过身，看到卯之花在一旁看着她。

“他说了什么吗？”卯之花问。

“说我状态不错，保持这种状态。”虎彻勇音笑了笑。

卯之花注意到虎彻勇音的笑容有些勉强。她将对方有些游离的目光也看在眼里：

“除此之外还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了。还有就是，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他想请我喝杯酒。”

“原来如此。他还真是好心。你怎么回应他？”

“我说我已经有了安排。”像是希望进行自我肯定似的，虎彻勇音说完这句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他再问起来，你就说你晚上会到我这里。”

卯之花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比她自己所预想的要强硬。她侧过头，看了虎彻勇音一眼，轻轻送过一个微笑，似乎要借此令周围的空气柔和下来。

“实际上，我确实也在想一件相关的事。”她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问题。勇音，在你拍戏之前，受到相关训练的时间大概有多少？”

“很有限……因为直到最后还在跟组合活动。大概只有几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跟着公司给我找的老师学习。”

“我最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在很多方面，我可能都会做出一些调整。不过……我想和你说的是，我觉得你很有天赋。短短几天时间，你的进步就很迅速。如果你认为可以，我觉得我可以教给你一些知识……或者说是经验。”

“真的吗？那当然是太好了！”虎彻勇音的喜悦之情无法掩饰，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随着这好消息蹦起来。

卯之花温柔地看着虎彻勇音。

“那就每晚到我的房间里。我会在每个晚上都教给你一些经验，直到这部戏拍完。”

“……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样会牺牲很多宝贵的休息时间。”

“我在想……”

卯之花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将要说出口的话，这段时间里始终缠绕着她，摇摆不定的念头令她不得安宁。似乎直到最近，直到此刻，她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知道，话一出口，一切都将变得不同了。想到这里，她回身，看了看空荡荡的拍摄现场。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部电影。或者说，是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最后参与的作品。”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震惊到说不出话。她们彼此对视着。

“我很清楚，我已经没办法突破我自己了。至少现在不行，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失去这个机会了。”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如同之前很多时刻一样，用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满是温柔与担忧地凝视着她。在那样的目光里，卯之花意识到，她总是能继续说下去，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将那些困扰着她的东西展现出来。她是背负着十字架也好，还是推动着某块巨石也好，她心底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正在以一种全新的、她都未曾想到的角度注视着她。

“我拍了很久了，是时候休息了。我厌倦了。”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依旧认真地望着她。很好，卯之花想。她第一次将这个想法说出来，对方没有提醒她这有多么可惜，没有劝她继续坚持，没有过度的分析。或许是她已经预料到虎彻勇音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才选择首先与这位并不熟悉的年轻人分享这个决定。

“我无法想象……”

虎彻勇音随着卯之花一起顺着街道漫步。

“什么？”

“我以为您一定很幸福。在此之前，我认为您拥有一切。我想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人人都羡慕您。”

虎彻勇音说完了这句话，卯之花的心仿佛不知不觉地被攥紧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幸福吗？她难道不是拥有一切吗？她的生活，难道不值得羡慕吗？

卯之花朝前走着，虎彻勇音忠诚地跟在一旁。那一瞬，卯之花忽然意识到，她身旁的空缺不知何时被虎彻勇音填补了。在此之前，在无数次她漫步的时候，那个空位都如黑洞一般，吸净了周围所有美丽的景色。无论是怎样繁华的街道，在她的眼中都始终是萧瑟的。随时可能有人认出她，极尽所能地赞美她的容貌，描绘她在他眼里如何美丽，他又是如何倾心于她。而之后，一切一如即往，她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她的脸出现在电视里，出现在荧幕上，出现在那些可笑的广告上。但那些尽是陌生的面孔。

那些陌生的脸，陌生的表情，连她自己也不认识。或许别人认识她，可她自己不认识。

4

虎彻勇音深吸几口气。适应了一旁有些晃眼的灯光之后，缓缓朝前走去。卯之花在前方优雅地坐着，小口喝着咖啡。

卯之花看到虎彻勇音的眼神，她眯起眼睛。此时此刻的虎彻勇音，像一只做好了出击准备的豹子。那眼神里清楚地写明的是，她将是这次行动的猎物。在那样的张力之下，她是没有办法逃脱的，也是没有办法回避的。

“你为你自己感到骄傲吗？”

虎彻勇音的语气很平静。而在那平静之下，通过对方的眼睛，卯之花看到的是令她本能便想要防备的愤怒。

“你怎么到这来了？”卯之花将视线从虎彻勇音身上移开，又喝了一口咖啡。

“这话该我问你。”虎彻勇音走到卯之花一旁。左手边就是空位，但她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卯之花没有回答。但是迎上了虎彻勇音的目光。她从对方的愤怒之中看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怯懦，但那很快又被汹涌的情绪给覆盖了。

“你就打算这样一声不吭地偷偷溜走吗？你觉得一切会像……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虎彻勇音问。

“我必须离开。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你希望我能怎么办？”卯之花温柔地笑着。

“我希望你能怎么办？”虎彻勇音轻声重复一遍。

“我要跪下来，痛哭流涕，然后请求你宽恕我吗？”卯之花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没有看到虎彻勇音的愤怒一样，她眼里带着挑衅的意味，“你希望我那样做，对吧？”

虎彻勇音像发了狂似的朝卯之花扑过去，过程中打翻了咖啡杯。咖啡洒在地上。虎彻勇音压住了卯之花，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衣领。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因为愤怒而发抖，那俊美的脸上每一处都写满了令人心痛的悲伤。卯之花等待虎彻勇音说接下来的台词，她记得，那句台词是——

“你这样做，是为了将我忘记吧……”

虎彻勇音的声音颤抖着。卯之花看到对方的眼泪涌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到她的脸上。她看着虎彻勇音的眼睛，呼吸不知怎的也随着颤抖起来。这是剧本上没有的内容，是之前未曾排练过的情绪。

“我这样做，是为了有一天……或许我还能回来。”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露出诧异的表情，先前的所有愤怒似乎都消散了，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她看着她，像是灵魂已经被抽空的尸骨。

长久的沉默。

“卡。”导演的声音从一旁传过来。

虎彻勇音的呼吸依旧很不平稳，她起身，小心地扶起卯之花。拍摄已经结束了，但虎彻勇音依旧在哭泣。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她为对方的进步感到欣慰，但同时，她又有一种微妙的感受，一种预感。她抱住虎彻勇音，轻轻地拍着对方的背，直到虎彻勇音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对不起，我改了台词……因为我那时忽然觉得……”虎彻勇音看向导演。

“演得很有感觉。”导演说，“她这么说的话……这么说可能更好。”

卯之花走到一旁，看了一眼剧本。“留下来。”上面写着。虎彻勇音本该这样说。

“卯之花前辈真的好厉害，那么自然地就接上了……”虎彻勇音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露出崇拜的表情。

“没什么厉害的。”卯之花温柔地笑了笑，“我只是回应了你。”

卯之花知道她说得很暧昧，她知道这会令虎彻勇音困惑、甚至想入非非。如同虎彻勇音刚才在拍摄过程中突然涌现的情绪。在剧本字句当中安排妥当的愤怒里，虎彻勇音却在转瞬之间抓住了表层之下那厚重的悲伤，以一种连她也未曾想过的方式将其展现出来。

卯之花觉得很累，她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她自己。在确认拍摄结束之后，她没有多说什么便选择回到酒店房间。她很清楚这感受的由来。

虎彻勇音看着她时，那份悲伤太真实了。那样卓越的表演背后，潜藏着她们都还没有去面对的东西。

晚上，卯之花打开房门，看到虎彻勇音乖巧地站在走廊。

“您还好吗？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很担心，想来看看您。”

卯之花能感受到虎彻勇音此时此刻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她将门敞开，示意对方进来。

“只是有点累罢了，勇音担心什么呢。”

“您的脸色不大好。”

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所藏着的是一如既往的对她的无尽的关心。那样的炽热，是无法掩饰的。

“勇音，这部电影拍摄结束之后，你后续怎么打算？留在日本发展吗？”卯之花问。

“是的。公司大概会做些安排，但总体而言，是会留在日本的。”

卯之花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拉开窗帘，看向远处的白色的高塔。夜里起了薄雾，脚手架搭建起来的场景的梦幻此时忽然显露了雏形。想到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以戏中人的身份凝视这半完成的梦境，她既感到解脱，也感到落寞。

“您之后不会留在日本吗？”虎彻勇音小心地问。

“我会离开这边休养一段时间。”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

“勇音。”卯之花轻声开口，“可以陪我出去走走么？”

她们走到了拍摄场地一旁，顺着阶梯，她们越走越高，最终站到了场景的最高处。她们在那座浮空的城市站定，像是漂浮在另一个世界。放眼望去，悄然弥漫的雾气令城市的灯光散开，这是一个空旷、美丽而寂寥的灰色的夜晚。卯之花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没有星星。

“站在这里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虎彻勇音忍不住感慨说。

卯之花也有同样的感受。此时此刻她与虎彻勇音像是小心地潜藏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在这里，没有任何规则束缚着她们。

“前辈。”虎彻勇音声音轻柔地开口，“发生了什么吗？”

“我在想我们的角色。在你那样演绎，而我本能地回应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内心有多么不舍。我之前知道她在意这些，但那一瞬间的反应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那份不想离开的心情吗？”

“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的心情。”

卯之花出神地看着远方，那虚无的夜色。没过一会儿，天空中开始飘落细小的雪花。

“勇音，拍摄快要结束了。”卯之花说。

“嗯。”虎彻勇音声音很低，简短地应。

卯之花想着很多东西。她知道很快她就要离开这一切，这个片场，这个行业，这个国家。在不久之前，这对她来说还都是未知数。就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一切都变得明确、清晰了。理性告诉了她应当如何做出决定。可是，那背后所隐藏的巨大痛苦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忽然感受到温暖的气息。虎彻勇音正仔细地将风衣披到她的身上。虎彻勇音比她高一些，宽大的风衣温暖地围住了她的身体。

“前辈穿得太少了。”虎彻勇音温柔地笑着。

“勇音。”

卯之花想要脱去风衣，但被虎彻勇音抬手制止了。她们静静地对视着，卯之花看到雪花落在对方的发丝。

“勇音……拍摄快要结束了。”

“我知道。”

虎彻勇音的语气很坚定。卯之花看着对方清秀英气的面容。她沉默着，任凭虎彻勇音紧紧地抱住她，在这半空中的城市，脚手架之上的虚幻之所。

“我没办法随你留在这里。”卯之花忍耐着那股几乎要吞噬了她的痛苦，轻声说。

“我知道。”

“你也不能为了我就跑到别的地方。”

虎彻勇音没有说话。

“勇音？答应我。”

长久的沉默之后，虎彻勇音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答应你。”她说。

卯之花闭上了眼睛，她在等待。一个温柔的吻。全然投入，不知在未来的何时注定要消亡的吻，在这薄雾笼罩着的雪夜里烙印在她的灵魂上。

这个幻影般的城市，在远处的白色的高塔的注视下如雪花般轻盈地悬浮。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下，她们的一部分似乎将永远地停留在这里。永远紧紧地相拥，永远温柔地亲吻，就像时间被雪花所迷惑，在眩晕中闭上了眼睛，迎来永无止息的梦境。

5

卯之花看着片场混乱的样子，工作人员来来去去，那座脚手架之上的城市开始被拆除。之前精心保存的道具，现在变成了破铜烂铁，只有一小部分被演员领走，或以剧组的名义收藏起来。

这幅景象她已见过无数遍。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下一个场景在等着她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尽管现在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但事情已经决定了。

“您的生活是最重要的。只有您生活得愉快，这一切才有意义。”

她还记得虎彻勇音在清晨的微光里一边轻轻地吻着她的锁骨一边说。她很享受，她无法否认她很享受。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觉得那样的话太残忍了，无论是对于虎彻勇音来说，还是对于她自己来说。

如果那是没有你的生活呢？如果那样的“愉快”背后，只能是没有你的身影存在的呢？即便那样，你还会这样认同吗，你还会觉得这是有意义的吗？

卯之花说不准。即便她花了很长时间来准备，迎接这一刻的到来。但等她走到街上，她看了一眼时间，知道自己过不久就要搭乘航班离开这里时，她只感到难过。这是她的选择没错——

但当她看到虎彻勇音穿着那身熟悉的衣服一路小跑的身影时，这条熟悉的小路令她感到痛彻心扉。

“太好了，赶上了。”虎彻勇音大喘着气在她面前站定，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她极力隐藏着眼中的不舍，但那些情绪还是清晰地展现到了卯之花面前，“送你一份礼物。”

卯之花打开礼物看了一眼。

“这是很贵重的礼物。”她说。她将这份心意收起来，只是静静地、不舍地看着虎彻勇音。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虎彻勇音轻声说。

卯之花沉吟片刻，之后轻轻笑了笑。

“我之前以为告别这份工作很困难，我以为放弃我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是真正困难的。实际上却不是。”卯之花说完，低下头。一阵风吹过来，稍微有些冷，卯之花抬手为虎彻勇音扣上几粒风衣的扣子，“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知道，这一切都是有期限的？为什么我没有早一些认识你？在我还能继续这一切的时候，在我还没有认识到人有这样的局限的时候。”

虎彻勇音看着卯之花很久，她琢磨着要说什么。似乎什么都不妥。不够妥当。到了最后，她只能轻轻地笑，来缓解心中的难过。

“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她说。

卯之花听完会心一笑。是啊，人生就是这样的。但这并不能减少她哪怕半分的难过。

她们一同回过身，看到那座天空中悬浮的城市彻底消失了。那个幻梦在日光下，被现实的微风轻轻地吹散了。

“我这几天总有种感觉，你还会回来的。”虎彻勇音说，“不，与其说是感觉，倒不如说是你给我的答案。那次在拍摄过程中你的反应，让我这么觉得。”

“或许吧，或许我还会回来的，或许就像那时所说。”卯之花说，“但是现在我得离开了。时间到了。”

虎彻勇音点点头。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她们侧过身，躲进街角的暗影里，轻轻地吻过之后，卯之花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再见了，勇音。”她说。

“再见，烈。”虎彻勇音说。

卯之花还想说些什么，那些令她难过、令她痛彻心扉的感受。可是时间到了，而她渐渐地也明白了，在这样的离别面前，任何言语都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怎么做，她都将是无力的。

她只走在街道上。等到了尽头，她回身最后看了一眼，看到虎彻勇音温柔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地。

虎彻勇音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朝她挥手。卯之花知道，对方口中着“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