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开头往往有着风雨欲来的征兆。

唐可可发现，结婚后不过短短十几天，涩谷香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待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她那一心热爱歌唱的妻子对工作的热情仿佛在这短短十几天消磨殆尽。坐在餐桌前，涩谷香音不再主动谈论起工作的事情，偶尔问两句也会得到"还好"这样明显是敷衍的回答，然后打着太极将话题绕到其他的事情去。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然而就像高中她们心照不宣的约定那样，唐可可坚信两人应该有自己的相处模式和彼此尊重的个人空间。她知道香音不想让她担心——虽然方式很笨拙，但是她还是选择不去主动提起。这不见得能缓解自己的担心，但是至少让香音在家里不会再一次回想起不愉快的工作经历。于是唐可可更加努力的学习打理家里的大小事务，希望情绪明显低落的妻子回家后紧绷的神经能得到哪怕一点点的放松。

她学会自然接过妻子为数不多的话头，将涩谷香音的注意力平稳地转到透明玻璃窗上逐渐染上的细密水珠，自己尝试的时尚可爱的衣装，搭配每天研究的新菜谱的笔记和总是乱糟糟的可怜厨房，再满足于观察妻子的眉头逐渐舒展并展露无奈又宠溺的笑颜的过程。

唐可可是个天生的交际好手，后来更成为了善解人意的模范妻子。何况她和涩谷香音从高中时便结伴，约定一同走向属于她们的未来。唐可可自信可以安抚爱人的情绪，她们在约定相携一生之前便早已心意相通，婚后也一向甜蜜如初。

唐可可从来没有质疑过两人之间的爱。

所以一切都会解决的。

——会好好帮上香音的忙的。

"嘭！"大门被粗暴地撞开，门板顺着余力撞击到侧边的墙壁，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悲鸣。

正在拖地的唐可可手一抖，还带着水的拖把扬起几滴脏水飞溅在围裙上。

"香音……你先别冲动——"门口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唐可可好歹放下戒心，重新拾起心中的疑惑。

现在是香音上班的时间没错吧？

"我哪里是冲动！小千你——"唐可可看着妻子气冲冲地进门，对后面跟着进来满脸无奈的岚千砂都欲言又止。

唐可可从来没见过这对搭档默契的幼驯染如此僵持，她悄悄猜测着缘由——几乎可以肯定是因为工作上的分歧。然而出乎唐可可意料的是，对于一向温柔又好说话的妻子来说，这番举动几乎算得上是大发脾气。

"香音？"唐可可放下拖把，又解下围裙，她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上去调解，又顾忌着香音的感受，最后折中去厨房倒了两杯水，放在陷入沉默的两人前的茶几上。

"啊……可可，打扰了。"岚千砂都见她过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看起来有些为难，"可可，你能回避一下吗？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香音谈。"

"啊，好，可可知道了。"

唐可可听到这话，点点头表示理解，正准备离开却被站起来的妻子搂个满怀。

"不用，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行了，可可是我的妻子，没什么好瞒着她的。"涩谷香音说完这句话，又转头看着可可，柔声说，"坐吧。"

唐可可的目光下意识转向岚千砂都，后者神色复杂，说不清在想什么，但还是点头表示妥协。唐可可便顺着妻子的动作，坐在了她的旁边。

"我已经说过了，"岚千砂都摩挲着温热的玻璃杯，缓缓开口，"专辑被卡这事……你毕竟是个新人，制作方需要你拿些诚意出来，这件事还是很好解决的——那什么……我已经帮你约好了饭局，就在一周后，你只要陪她们……"

"不可以！"

突兀拔高的声线带着急迫和恼怒，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岚千砂都的话。涩谷香音和岚千砂都同时惊异地看向唐可可，这样失态的的可可她们还是第一次见。

"可可，这是香音的第一张专辑，香音付出了怎样的心血你不会知道的比我少吧？只要成功发出去，她就能正式歌手出道了，你也应该好好劝劝她。况且只是正常的应酬，陪着吃顿饭而已……"

"不行！不行！"可可一着急就蹦出母语，香音赶紧把可可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可可的头发，像在顺不安幼崽的毛，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可可放心，我不会去的，我会想别的办法。"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逞能……制作方也不知道你结婚啊，邀请就这么拒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不仅面临专辑的腰斩，你的出道恐怕都成问题！"岚千砂都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拥抱的两人，心中的烦躁不断翻腾，"还有一周的时间，你们自己好好商量一下吧。"

话一说完，岚千砂都就径直起身离开了。

"……."涩谷香音沉默了，她当然知道岚千砂都说的不无道理。

自己作为新人，根本就没有底气和资本抗衡。如果这样一闹，如小千所说，专辑被腰斩几乎成为既定的事实，出道路也遥遥无期；然而她也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去满足自己那可怜的歌手梦。

只是吃顿饭？岚千砂都当然不是傻子，涩谷香音也不是。

不该是这样的。涩谷香音轻轻叹了口气，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香音……真的能找到别的办法吗？"

唐可可缩在恋人的怀里，涩谷香音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听出其中闷闷的鼻音。

她心里一痛，手上的动作却不停，语气放得更加轻柔："放心，一定可以的。"

四天过去了，涩谷香音每天愁眉苦脸，电话一个接一个，制作人的态度还是极为强硬，她东奔西跑也只收到了暧昧不清的答复。

唐可可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大号的猫头鹰抱枕，抬眼看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已然夜深，香音却还没有回来，做好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唐可可热过一回，后来干脆放在保温盒里，多次的加热对身体并无益处。

"咚咚咚。"

"啊来了！"

唐可可急忙起身去开门，眼前是脸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身子摇摇晃晃的妻子，以及在一旁扶着她的岚千砂都。

"香音这是……喝酒了？"

唐可可从岚千砂都手里接过了涩谷香音，果然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她小心扶着香音，让妻子躺在沙发上。

"……还是没有办法吗？"

"嗯……香音这几天都在为这件事烦心，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酒吧喝闷酒……已经是这样了。"岚千砂都也担心地看向沙发上醉的不省人事的涩谷香音。

"…….麻烦你了，小千。"

可可看着熟睡中也眉头紧皱的妻子，伸出手放在了香音的额头上。

"可可，你真的应该劝劝香音，只是吃顿饭而已，在演艺圈再正常不过了……"

"不止是吃饭这么简单吧……"

——唐可可当然也不可能是傻子。

她回过头直视岚千砂都的眼睛，又重新蹲在沙发边，握住香音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岚千砂都在和唐可可短暂的对视里看见一片深邃的湖泊，几乎要让她窒息。

"这么晚了，小千也先回去吧。"她闭上眼睛，没有再去看岚千砂都。

唐可可下了逐客令，岚千砂都突然意识到，不管眼前的可可再怎么如同当年一般活泼如小孩子，她总归已经和自己的幼驯染结为连理，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岚千砂都苦笑着应了一声，离开了。

可可吃力地脱下香音沾染酒气的衣服，半扶半抱，好歹是把香音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给她洗完脸，又简单擦拭一番，套上睡衣，盖好了被子。

清晨唐可可醒来时身旁的人还在熟睡，她拨开香音乱糟糟的头发，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轻手轻脚地起床准备早饭。

"可可……"一双手臂从身后挽住了唐可可的腰，可可转过头，香音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把脸埋在她的后颈。

"香音，快去洗漱，昨天喝这么多酒肯定难受了吧，可可煮了点粥……香音？"

隐隐约约传来抽泣的声音，她感受到身后的人在轻微地颤抖。

"可可……我好没用……我找了很多人都没有办法……"

涩谷香音几天来的强颜欢笑被彻底打破，喝完酒后强绷的精神变得意外脆弱，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身旁没有妻子令人安心的可爱容颜，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好害怕……可可每次起床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香音……"唐可可知道涩谷香音的意思，她转过身来，紧紧抱着香音，沉默着咬着下唇。

一时之间只有越来越低的啜泣声。

可可抬眼，看到的是香音迷茫的眼神，这眼神让她看到了高中时期还为唱不出来而苦恼要不要继续的女孩。

"可可明白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

以及香音的梦想。

"可可永远相信香音……香音去吧。"

眼前的女人与当年的女孩重叠，涩谷香音仿佛没有听懂，像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眼中还有点点泪花。

唐可可忍不住抽出手理了理爱人的刘海，又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双手捧住香音的脸颊，语气温柔地像在哄初生的幼崽："我说，香音去吧。"

"可可会好好帮上香音的忙的。这是可可对香音的承诺。"

"可、可是……"涩谷香音嗫嚅着，眼眶里又涌出眼泪。

"香音还有梦想要实现不是吗？"她抱着单薄的妻子，"可可永远相信香音。"

咕噜咕噜的声音打断了香音的思绪，灶上煮得沸腾的粥溢了出来，可可赶忙转过身关了火，顺带擦去了眼泪。

"开心点啦香音，快去洗漱，粥好了哦。"她转过来，脸上的笑容与平时无二，"头还疼吗？"

"嗯、嗯……不疼了……"涩谷香音看着妻子的笑容，心下也慢慢镇定，"谢谢可可，我绝对不会辜负可可的信任的！"

"终于想开了吗？"岚千砂都看着眼前的幼驯染，小心地问。

"抱歉，小千，对你发脾气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应酬我会去的。"

岚千砂都终于松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约定好的晚上，涩谷香音如约按岚千砂都的安排去参加酒局。

唐可可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忐忑过，她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是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明明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为什么会有强烈的悔意呢……

"咔嚓。"是门打开的声音，唐可可赶紧跑上前去。

"香音，欢迎回来，还顺……诶……？"

"可可……"

唐可可的视线对上香音失魂落魄的神色，心里猛地一跳，自那天早上便疯狂滋生的不安感在这一刻实体化，她将不解的眼神投向身后脸色也不好看的岚千砂都。

岚千砂都沉默着摇摇头，眼里有着愠怒，但更多是不忍和无奈。

"香音……？"唐可可只得小心翼翼地转向妻子。

"我……"

"……算了，没事。"岚千砂都平静地将包放在沙发上，"敬酒的时候人家碰到了香音的手，香音把酒泼在人脸上还给了一个耳光。"

"什么……？"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我……"

"人家这还只是握个手，你反应真的太出乎我意料了。"岚千砂都有些头疼地看着涩谷香音，她也不想太过责怪幼驯染，幼驯染单纯又倔强的个性她并非不清楚，然而现实所迫，进了演艺圈的染缸必然不可能干净如白纸，现状确实难以收场，"香音，我知道你只是想唱歌，但是一旦踏入这个圈子，就必须要付出一些东西。现在好了，专辑先不论，有没有公司愿意要你都成问题了！"

唐可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涩谷香音，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唉……"岚千砂都叹了口气，"我会去道歉的，看看能不能再挽回一下……"

"麻烦你了小千……"唐可可抱歉地看着两人共同的好友伤脑筋的样子。而对方只是摆了摆手："可可先安抚一下香音的情绪吧，现在这样谁都不想的。"

她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盘，"我就先回去了。"

送走了岚千砂都，她的目光投回呆坐着的涩谷香音。

"香音……别想了……我们先休息好不好？"

"我好笨……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香音一点都不笨……香音已经做得很好了……"

香音捂着脸摇了摇头，根本不敢去看可可的眼睛。

唐可可坐在香音身边，让香音靠在她的肩上。

"香音做的很好啦……没有辜负可可的信任，可可很开心哦……"她闭上眼睛，听见涩谷香音不安的心跳声，"不管怎么样，可可会永远支持香音的。"

一夜无言。

香音失眠了。第二天清早连早饭都没吃就出了门，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香音……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唐可可担心地看着脸色极差、脚步虚浮的妻子，阻拦傍晚准备出门的香音。

"我已经和那个发行商约好了……"

强烈的晕眩感让涩谷香音有些站不稳，她踉跄着勉强握住门把手，身体却突然脱力，肩膀撞在了墙上，继而跪倒在地。

"香音！香音！……"

涩谷香音感觉自己耳鸣了，可可焦急的呼喊声也越来越遥远。带着丝丝电流声，逐渐失真。好累啊。

她疲惫地想，意识慢慢远去。

"营养不良，加上糟糕的作息，有些贫血了。"医生给可可开了单子，"病人的状况有些差，建议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好，谢谢医生。"

唐可可交完费用，回到病房门口，透过窗户看着半躺在病床上的香音，她脸色很苍白，几乎没有血色，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岚千砂都坐在床边给涩谷香音喂着清淡的粥。

唐可可突然生出强烈的无力感。当涩谷香音在她眼前倒下时，她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没用，明明说好能帮上香音的忙，明明尽力希望两人的家能成为涩谷香音避风的良港……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到。她看着涩谷香音神色黯淡，却只能远远看着。

就像隔着这层玻璃。

"这下……完全没希望了呢……"涩谷香音低着头闷声说，岚千砂都也很难看清她的神情。

"别想了香音，先好好休息吧。"她只能如此宽慰。

"我好不甘心……我只是想成为歌手……为什么……"

唐可可站在病房门口，勉强整理了一番情绪，这才走进病房。

"可可。"岚千砂都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知道是唐可可来了，她站起身给可可让出床边的位置。涩谷香音抿着唇勉强抬起头，眼角发红。

唐可可看见了，紫罗兰的花海全然凋零，仿佛曾透过薄雾所见的美景是一场梦境。只是眨了眨眼，眼前变得清明，梦境也就此破碎。

"没关系的，中国有一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

可可走到爱人的床边，温柔地碰了碰香音被沾湿的睫毛。

"一定会有转机的。"

岚千砂都保持了沉默，涩谷香音却怔怔地看向属于唐可可的湖泊，感到了包容和信任。

"……嗯。"她顺从地点了点头，握住了可可的手。

天色已晚，岚千砂都告辞回家，床上的香音也沉沉睡去。讽刺的是，温暖的家里本该履行的这一职责，却是在医院里以迫不得已的方式完成。唐可可看着妻子终于熟睡过去，不知道该哭该笑。她轻轻的关上了病房门，离开了医院。

唐可可站在一所气派的别墅的大门前，深夜的冷风肆虐着，吹乱了可可的头发，也一下一下将她的心刮得生疼。

她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可可？"

"……好久不见，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