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去洗澡时,嘉言正在漂满白檀味泡沫的浴缸里听着音乐。在浴室里播放《浴室》这张专辑大概是这个女人的一点个人兴趣。
就像这个小房子整体的布置与陈设一样,卫生间也是一样以近乎于酒店式公寓的方式被管理着。换洗的浴巾、睡衣,卫生、清洁用品就像是酒店里一样一应俱全地被摆放在恰当的位置上,而它们的样式与品牌透露出房间主人细枝末节的偏好。比如这瓶岩兰草根与苦橙叶的护手霜,在嘉言的背包中就时常会出现它的便携装。这样无声的联络遍布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既感到无比熟悉又好像在它面前自己永远是一名客人。
说是卫生间,这个有着卫浴功能的长条形房间被分成了一间套一间的形式。推开门,正对着的是一个与收纳柜结合起来的洗手台,右手边有一个小隔间里是坐便器,左侧的推拉门后面就是浴室。浴室右边有一个长条形的梳妆台,方便使用者坐下来更衣,当然也可以把正播放着《浴室》的蓝牙音箱放在上面;左边先是一个磨砂玻璃的淋浴间,再往里就是那只此刻正盛着嘉言大小姐的浴池。
“我进来了喔。”
“嗯。”
我推门走进满屋子的氤氲。嘉言很喜欢装有自加热毛巾架的浴室。
“究竟,我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的呢?”看着泡在一堆泡泡中敷着面膜,并不回头看我一眼,也并不对我的目光感到抗拒的嘉言,她光洁的肩颈,我一边把衣服脱进脏衣篓,一边情不自禁地思考。
“昨天我梦到你了。”当时她是这样说的。
我们并排站在黄昏的桥上。桥,一种让人走到中点就无法不去驻足伫立的结构。
“你家很小但是结构复杂,到处都有暖黄色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就像现在的光线一样,黄昏的光线。”
夜晚即将到来,水面上突然刮起的风是它的信使,这与疲倦白昼格格不入的澄澈的风。嘉言不为这讯息改变丝毫,任由风吹起她鬓角的头发,掠过她发红的脸颊。风吹到我这边时已沾染了她发间令人迷醉的芳香。
“‘我可以吻你吗?’”经历了一整天不断的行走与谈话,面对这个女人,我已经筋疲力竭,话语如同暴力,冲破我的层层迁就与礼貌,“如果我这样问你,你会生气吧?” 幸好平日里已被我练就——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戏谑的言谈,在疲惫的身躯中一息尚存。
“是这样吻吗?”
我,是可以,被这样将生命中的一切都严厉挑剔过的陈大小姐这样对待的,人吗?我的下半节大臂被嘉言拉住,等到我回过头的时候,她的嘴唇紧紧贴在了我的嘴唇上,她娇嫩的皮肤碰触着我的鼻尖,不过这样的紧密只有一瞬。足以让我的感官收集到一切气味、触觉、温度的一瞬。
“哈哈哈,走吧。”我的冷静令我自己都惊讶,“所以就是不会生气喽?早说嘛。”
只有心脏,我的假装永远无法欺骗的,只有心脏。
正如此刻。站在淋浴间里的我,已将清洗身体的工作悉数完成,除了正在心跳与呼吸之外什么事都没有在做。流水像雨滴,打在粗糙的岩片地面上,比起凌乱纷杂的雨声,多出一分人工的整齐秩序,而这秩序又被呆立其中的我打破。我的右手无所适从地搭在左肩上。“像《去年夏天在马里昂巴德》中的女主角一样的动作。”心中浮起的想法让我感到好笑。
嘉言的胳膊是白天鹅的脖颈,由弯曲而伸长。天鹅将头扭出难受的姿态,犹如突遭某种苦难,那是嘉言在伸手去拿挂在栏杆上已被烤热的浴巾。她的足尖踮上绒毛厚长的防滑地毯,稀释了木质香精油的水珠被绒毛由嘉言的趾缝间收容。她的胳膊伸展,不想让过分宽大的浴巾沾到浴池边缘的积水。这间浴室足够温暖,足够她从容地走到栏杆前,从容地拿取一条浴巾。可她偏要让这孩子气的、疏漏的、匆忙的姿态发生在这一时空的片段。她这样急切地劳动,站稳后却又不打算立刻擦干自己的身体。她用两手抓住浴巾的两角,怠惰地展开,仿佛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浴巾这东西一样,一副“这要怎么用?”的态度观赏着它展开的过程。
爱与美之神于海浪激起的白色泡沫中诞生,她的精神与肉体有着同等的无辜。巨大的白色贝壳不需存在,遮掩着胸部手只能是画家的杜撰。倒是手持红色绣花斗篷的春之女神,此刻正应该等候在岸边,那娇柔的新生肉体,当然需要着一份无法于它自身长出的照拂。
嘉言故意要打破我脑中的臆想一般,行云流水地将浴巾裹在了肩膀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浴室》正播到“再看你一眼,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将歌声停住。陈嘉言并不喜欢《浴室》这张专辑本身,或许藏在水流声后只有重拍显现、词句模糊的《浴室》才能令她欣赏。
浴室里安静,嘉言捉起浴巾的边角捏一捏左边垂在锁骨上的发稍,又交替着把左右两边轮流捏了捏。循环往复的动作,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用左手撑起探向桌台的脸颊的陈嘉言,此刻心里在想着我所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