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面,即使只是个梦,但也确实在整个日本,也只有身在京都才有机会见到:亦真亦幻的白昼之下,平静而安宁的街道,罪兽同众多清道者厮杀的汹涌川流,两者之间仅有一个河岸之隔,却恍若两个世界。
而自己,就像身处于此岸与彼岸的界线上一般,听着结界中传出的悲鸣与惨叫被身后驶过的载货卡车的引擎声覆盖,感受着罪兽挣扎的身躯撞击结界时所引起的震荡,巧妙地和平日里的小型地震混在一起。两个世界,能称得上是共同点的,只有这不止的太阳雨。
——如果因为“这只是一个梦”这样的理由,于是自己醒来后忘掉这一幕,未免也太对不起肃正巡的各位了。
一把从天而降的巨戟贯穿了罪兽的头部,激溅冲天的庞大水花终于惊扰到了路上的行人。盯着那头动弹不得的罪兽一会儿,绘里放下伞,抬起手,滴在她掌心里的春雨,恢复了它该有的温度。
结束了啊。
肃正巡的清道者们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为这场堪称旷日持久的作战拉上了帷幕。望着他们有些人激动上头地将自己的“清道者权限”扬抛了起来(然后转头灰溜溜地捡回来),绘里不自觉地被那样的心情感染,嘴角翘起了一丝微笑。但她很快就收敛了笑容,转而重新打起伞,压着低低的伞沿,踱步穿过了解除了结界封锁的河堤,尽可能存在感微薄地路过狂欢的人群。
一开始,作为唯一不是清道者的人,绘里不明不白的路经此处还是挺惹人眼目的。但随着她离人潮越来越远,这样好奇的眼光也跟着彻底消失了。
——就这样,她独自一人,在安静得仿佛是世界另一端的河岸上,找到了倒在那里的海未。
那副模样,比自己往常见到她的任何一次都还要狼狈。从水面里露出来的半截身子背靠着布满石子的河滩,时不时因河川的涨落而浮浮沉沉——也不知道能露出半截只是单纯被河水淹没了一半,还是身体被重创得只剩一半,硬要说的话看刚才战斗的惨烈程度,绘里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绘里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情后,才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过去。
“找 到 你 啦~”
微微弯下腰,绘里笑意满满地低下头,和海未仰天朝上的脸庞倒着面对面。这个角度,虽然光线都被油纸伞遮得差不多了,但海未那由易碎迷茫转讶然的眼神,她倒是一览无遗地看在眼中。
“……”
宛若倒映碧空的湖面般清澈明晰,海未的双眸焕然一新地闪烁了几分光彩。不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很快就愠怒地半眯起眼,置气地将脸撇向了一旁。
啊啦,看样子是生气了……
绘里在心里暗自苦笑一下,然后不再言语,只是保持当前的姿势,静静地用视线的注目,等待着海未的反应。若不是河川不竭的奔腾流逝,不禁让人产生一种时间在此静止的错觉。
“……A小姐你,不是想离开吗?”
难以直面绘里乐此不疲挂在嘴角上的灿烂笑容,海未直到开口,都没有把脸转过来,声音里带了一点患得患失的梗塞,
“明明……已经那么着急地,想逃离我了……”
分不清是河水还是雨水的透明液体,在“清道者权限”上渐渐流淌,有的顺着面具汇进了鸭川中,有的从眼孔流了进去,但结果都像此刻的海未一样,没有一丝声响流失掉了。
“……是啊,为什么呢?”
绘里垂下柔和的眼角,举着伞的手往前移了移,帮海未遮挡住了淋下来的雨。
这只是一个梦,在梦里无论和现实里多么熟悉的人发生如何值得回忆的事情,等到醒来之后,再怎么追忆也只是自娱自乐,再怎么莞尔一笑也只能得到对方“嗯?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吗?”如此令人扫兴的反应……
黄粱一梦就是这么伤感的存在,我明明是知道的。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就为了现实中自己自私的感受,就把这场梦当作虚假的事物去蔑视。
“说不定,只是我想留下点美好的回忆。”绘里蹲下身,用羽织的袖子拭去“清道者权限”上的水渍,“要是很多年以后回忆起现在,我让一个有缘相遇的肃正巡清道者难过成了这样……怎么想都会觉得后悔吧?”
“——”随着绘里的擦拭,“清道者权限”下的瞳孔微微一颤,再一次欲言又止只是因为无语凝噎。
“呼……总之,在你的伤愈合之前,我不会乱走的。”绘里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海未的面具,“先安心地养伤吧。”
“A小姐……”
“嗯?什么事?”绘里饶有趣味地托着脸,勾起了充满戏谑笑意的嘴角,“难道说,需要我给你提供膝枕服务吗~”
“什——唔……!噗哈!”海未被绘里的话吓得一激动,身子从河滩上滑进河中,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才猛地坐了起来,好不容易擦干的“清道者权限”又湿透了,“什什什……突然之间你在说什么啊?!”
“啊——嗯——有吗——?完全没头绪呢——真的不是海未你自己把心声不自觉讲了出来吗?”始作俑者的绘里装作事不关己地移开了视线。
“……我才没想这种事。”
听海未怨怼的语气,绘里已经能想象出那副面具下,微微气鼓起来的脸颊。
“嘛嘛,膝枕的事我们姑且放到一边。”绘里立即打哈哈地转移了话题,转而用关切的语气问道,“既然现在能直接坐起来的话,说明海未你下半身的伤已经好转得差不多了吧?”
“唔……抱歉,距离痊愈还需要一些时间。”尽管不满于绘里各种轻佻的玩笑,但海未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题老实回答,“平常的时候这点伤早就愈合了,但现在身上的灵力实在有些缺乏……”
“灵力啊……不去大部队那边领取吗?”绘里指了指远处正在有序分配猎杀大型罪兽所得灵力的“大排长龙”。
“呃……这个……”
“嗯?难不成海未你被他们职场霸凌了?”见海未一副为难的脸色,绘里瞬间想起了她所能猜测到的最糟可能。
“不!没这回事!请不要有出格的联想!”
“那到底是怎么了?”
“可是……我觉得A小姐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盯——”
海未闪躲的眼神终究敌不过自己死死的盯视,僵持了片刻,她吞吐道:“……肃正巡有一条不明成文的规定:如果有成员违背了命令,那么那位成员下次作战本该获得的灵力就要被扣除掉,然后平均地分给参与作战的其他人。”
“所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刚刚……以‘将我视作忤逆命令’作为条件,拜托其他人能留心A小姐你不被罪兽伤及到……”海未的话语略微缺乏底气,但回身望向绘里,正声解释道,“但是请不要因此感到愧疚!当时情况真的非常紧急,而且我也是自愿这么做的!”
“……”
绘里一时间沉默不语,只有淅沥沥的雨水沿着伞面,不断滴落进了缓缓流动的河川中。啪嗒、啪嗒。
“A小姐……?你感到介意吗?”
“……有点吧。”绘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撑着伞站了起来,“不过比起这个,更让我感慨的是其他问题。”
“唔?”随着绘里的站立起身,海未的头也越仰越高。伞面投下的阴影在绘里蹙起的眉间,显而易见地聚挤成一块。
“——肃正巡的职场氛围真的太糟糕了。”
“诶?这个……我觉得,还算正常……”海未轻咳了一声,然后笃定道,“嗯,对,比如说,肃正巡的大部分成员之间,关系还是很和谐融洽。还有就是——”
“哪怕刚才作战的时候,你替其他人挡下了那么多次要命的攻击,却没有一个人想过来感谢你……这也算是‘关系融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正要掰着指头列举肃正巡优点的手,无可辩驳地落在了残缺了一半的膝盖上——雨势渐缓,鸭川的水面也随着低回到正常高度,海未淹没在水中的下半身惨烈伤势由此曝露了出来,
“肃正巡的大家,光是要在肃正巡工作的高危险性和时不时面临被怨念吞噬的风险中保全自己,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去关心别人?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纵使这雨丝交织而成的水雾轻薄如纱,但自遥远天际而来的阳光却还是无法将其照穿,反而像是误入镜子迷宫般,不断折射。最终,为这个雨天添加了迷离缥缈的彩晕。
“——说得好像,你没有那样的危险缠身一样。”明明在胸腔里酝酿时还只是单纯的揭穿之语,说出口时却多了隐隐发颤的不忍。
“那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异类吧。”
“……”
“很神奇吧?清道者是亡魂中的异类,肃正巡是清道者中的异类。即便如此,身处于这样的肃正巡里,我依旧感到格格不入。”即便是宛若青春期少年少女对自我认知的苦恼之语,在海未平静语气的加持下,不禁让人听起来像在陈述某件事实那般,难以一笑置之,“我也曾尝试过顺应他人的行为,但那种异类感也只是略有减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失……仿佛这份差异是从根源上就客观存在的。”
海未缓缓地抬起手,河水与雨水从指缝中流泻而出。泥沙被水流带走,灵力将伤口愈合,可自她作为清道者重生以来,长在掌心和指根上的茧子,依旧在那里,不曾变动:
“也是呢。我的能力令我比其他清道者更深刻地记得生前的技艺,而烙印于其骨髓中的某些思想与观念,自然也在死后成为我的一部分——大概,就算再一次清空我的记忆,我应该还是会重回到此刻的境地。”
“……既然‘改变’没有用的话,那试着接受自己怎么样?”
绘里下意识地用她身为高中教师的口吻,自然而然地作出回答。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接受自己”并不是口头上说说就能轻松做到的事。
——至少她熟知的人里,水音就没能做到。
而我,难道就有自信说,“我已经完全接受自己”了吗?绘里一边心想,一边捂着有些空洞的胸口。
“这我知道……倒不如说最近这几年我都在对自己进行这种心态转变——但是,该说是我太踌躇不前呢?还是被身边的一些事多少打击到呢……?‘接受自己’这种事对我来说,似乎变成了一种毫无说服力的自我催眠了。”
……果然啊,最后还是回到这种调调上了。
想起了高中三年级的进路志愿填报时期,偶尔有同班同学向拥有学生会长经验(见多识广)的自己咨询志愿。一次次长不过下课时间、却将后半段人生囊括浓缩其中的交谈,一位位举步间将她们自己推入犹豫泥沼中的询问者,以及一句句只因自己无从帮到对方、只能不断复述一些象征性的安慰话语——这样循环往复的对话,穿插于无尽的复习与题海之中,无异于对精神的又一种拷问。不仅让自己在最后一次填表时,对前几次都果断填上去的志愿产生了不小的怀疑,还差点向后来的询问者脱口出“我觉得,你可以去问问希的塔罗牌,她一定很乐意帮你占卜”。
而这样稚嫩的往事放到现在……只能说无论是学生还是成人,是生者还是清道者,对于未知的未来多少都会产生迷茫。而且这种程度的迷茫并不是单单他人的言语就能解惑的。
明知此刻需要自己说出一点正论的绘里,心有余力不足地陷入了沉默。她大可以像学生时代那样,漂亮话张口便来,但面对眼前这个人,那样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因为我是她的引路人,是亲口向她立下誓言的引路人。就算现在是在梦中,就算是在梦中这个连引路人契约都还未成立的时间点,我也不想对这个身份与誓言敷衍了事。
“……不过,到了今天,我稍微有些想通了。”
在自己的思考即将进入死胡同之际,海未的话突然迎来峰回路转。绘里抬起一时回不过神而略微僵直的视线,迎上了平日里常见,在这个梦中却还是第一次出现的,海未和煦的目光。
“如果我不是异类,或许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和A小姐说上话了。”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些?我们彼此并不熟知吧?”
“因为您那天看起来,对拥有通灵体质这件事感到很困扰的样子啊。”】
沉静的话语如石子般落入了湖中,待荡起的涟漪静止,倒映于其中的是一个月前,UTX大楼旁高架桥之上的夜色。
啊……说起来,一切的起因,就是海未当时主动提出的帮助——
绘里握紧了伞柄。
居然现在才意识到吗,海未她……其实早就把“正确答案”透露给我了——海未之所以是“海未”的答案——用言语,用行动,用她们相处着的现在(现实),切实展现出来了。
“——离开肃正巡吧。”
“诶?”
绘里直击正题的话,让海未冷不丁地愣住了。
“已经有身为异类的自觉的话,我觉得离开与你志向不同的肃正巡是一个相当合适的选择。”不知不觉间,绘里的大脑恢复了一如往常的理性分析能力,条条理由列举到最后,竟有一种清晰得可怕的冰冷感,“首先,尽管海未你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但当一种规矩已经开始阻止你去做一些你认定是正确的事时,也差不多到了从中脱离出身的时机;再者,离开肃正巡的同时,你也能有机会面临更多可供选择的道路,总有一条道路是能让你感受到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并从而使你更进一步‘接受自己’;最后,你的行为其实也会无意间驱使肃正巡的其他人产生一些道德上的负担,这样可能会………………?!”
糟糕……!突然开始说教了起来,而且还是最不近人情的那种口气!
及时捂嘴止声的绘里,有些惊恐地望着用“清道者权限”也掩不住怔神之色的海未,迫于这上不去也下不来的尴尬局面,她只能强行打圆场:“啊……总之……!离开肃正巡什么的挺值得你考虑一下的,哈哈哈……”
“——”
“那个,海未小姐?”
“啊……是!我正在听!”海未从雕像般定住的状态晃过神来,一时局促地抬手正了正脸上的“清道者权限”,“ 万分抱歉,我没想到A小姐会这么认真替我考虑未来的事 ……总觉得,有些开心……”
“是、是吗……”
“嗯。不过……”海未前一刻语气里的喜悦逐渐褪色,转变为了无奈的叹息,“实不相瞒,我确实有过退出肃正巡的念头。A小姐你刚才所分析的那些,我或多或少也有想过。”
也—是—啊—!这么简单的事,海未自己怎么可能想不到啊?!绘里几秒前的自己发出了灵魂质问。
“……然而,纵使有这么多充分的条理摆在我面前,我却还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一想到,万一离开了肃正巡之后,我没有找到那所谓适合自己的道路,到最后还是只能一个人继续迷茫下去……我便觉得稍微压抑一下自己,留在肃正巡履行作为前辈的责任,或许不失为一种更实际的选择。”海未垂下脸,感受着自己如果没有特意用灵力定住身体、就立刻被河水冲走的无力,
“即便我很清楚,这只是一味的自我逃避。”
“——”
眼前的水雾越来越浓厚,似乎完成了由液体到气体的转换,令绘里产生一种云游太虚的错觉——放在先前,绘里或许会欣喜这是可能是梦即将醒来的前兆,但她没法往那个方面想。
——怎么可以,在现在这种时候醒过来!!!
“对不起,A小姐,我不是如你期望的那样,可以勇敢做出抉择的人。”
快点想啊!绚濑绘里!快想想该用什么样的话告诉她!不是依葫芦画瓢的转述!更不是客观得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大道理!用你自己的话去告诉她,你所知道的“清道者51306891132”如今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嘴和头脑不就是用在这种地方吗?!外婆夸你的“聪明可爱小绘里”难道只是徒有虚——
脑海霎时清空得只剩一片空白,只能一点点地忆起方才想到过的每一句话,从而抓住了那一瞬间乍现的灵光。
……………………………………外婆?
以象征血缘的一个重要单词为脉络,无序的话语汇成了枝干,纷纷的回忆催生了繁茂的绿叶,则丁香与樱花交错着于其上绽放,结下的果实如泪水般划过,化为落在手心上的一颗星……等到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原来所谓真正的“答案”,兴许早就已经存在于心间。
放下了因难以置信而微微掩着嘴的手,绘里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便像是拨开雨雾似的,向前一步——
感受到身旁的水面些许地出现波动,海未循着动静、抬头看了过去,一见是绘里紧挨着自己坐在了河滩上。她刚要往旁边挪出一点空间,却被对方在她身后尝试支立起油纸伞的手正好拦住了。
“一起撑伞吧。”绘里成功地将油纸伞的伞柄插进了硬邦的土石之间,让她们一同笼罩在温暖干燥的伞荫之下,“ 然后,稍微听我闲聊一下,好吗?”
“唔……嗯,好。”
伞下不大不小的覆盖面积就像是绘里无形间划下的一条界线,让海未缩短距离不是,拉开距离也不是,只能僵着身体定在原先的位置上。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
情感与思绪一时间如泉涌般爆发了出来,但在这过于平静安谧的太阳雨中,她只能先将这股激动的热流压抑在心中,然后以潺潺流水的姿态,娓娓道来:
“我的外婆是俄罗斯人。”
海未疑惑地看向她,只是被回以充满平淡笑意的眼神。
“她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从俄罗斯搬来到了日本,在这里上学,与外公相识、相爱、结婚生子。而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也在日本重复了相同的经历。然后在我和妹妹出生后,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们搬回了俄罗斯圣彼得堡的老家。”
“从小在圣彼得堡的乡下生活,我对日本的印象大多是来自于妈妈所讲的故事,基本上就是有趣又好玩的感觉,但也仅此而已。直到有一天,趁大人们不在家,外婆坐在摇椅上午睡的时候,我偷偷地去了家里的阁楼,翻出了外公收在那里的日本时代剧的DVD……现在想想,大概是出于怕我和妹妹看了后会一不小心学坏的考虑。”
“你知道吗,海未?俄罗斯的夜晚可是非常非常长的,有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在乡下的山野中玩多久,可能就一眨眼入夜到了门禁时间。这样漫长的蜗居家中的时间,可是让我和妹妹把家里的幼教动画碟片看到滚瓜烂熟的地步。于是,当这么多崭新且从未见过的‘动画’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当然是迫切地想要看。结果我们也确实地,陆陆续续地把那些时代剧都看完了。”
“看的时候,说着‘武士大人好帅啊,姐姐!’的妹妹,显然是全无二心地沉浸到其中的剧情里了。但我做不到,因为我根本想不明白,时代剧里的那些武士为什么要那么顽固:明明很多事只要好好地谈一谈就能解决,却偏偏用拼死决斗来了事;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甚至昏庸无道的主君,却还要一昧地拥护到底,真是——”
“……怎么样?”紧盯绘里侧脸的海未,追问的语气多一丝紧张与殷切。
“简直像笨蛋一样。”绘里毫不留情地点评。
——嘛,而且就算放在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就是了。
“唔……说、说的也是呢……”
“不过,等到了长大之后,来到了日本,也稍微能理解那样的想法。每个人总有一个放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哪怕是我也不会例外。”见海未整个人已经开始散发消沉的阴影,绘里还是将“胡萝卜+大棒”组合拳中的“胡萝卜 ”给了出去,“所以,偶尔,‘武士也有些帅气的嘛’之类的感想,多少,还是会有的……偶尔的时候。”
瞥了一眼依旧沉默着的海未,绘里缓了缓,抱起并拢的双膝,继续道:
“我不觉得海未你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相反地,如果你没有勇气,你根本不可能当一个别人眼中的异类——因为有非常多的人,都做不到笃信自己的正确而不与大众同流,他们没有足以支撑他们去面对,来自他人排异眼光的勇气。”
反倒是说,海未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够在肃正巡里作为格格不入的清道者待了十年之久?
“而你之所以一直迈不出那一步,其实是因为没有可以让你鼓起勇气的目标(goal)………………不,或者说是理由(reason)吧?”绘里的手悠闲地拨弄搅动着河流中的水,“那么,去找一个理由不就好了?”
“理由……A小姐,你莫非是想,让我把‘成为武士’作为离开肃正巡的理由吗?”联系起了之前绘里莫名提起的武士题材时代剧的话题,海未隐约猜到了对方接下来想说的话。
“啊啦,不好吗?我还以为海未会很赞同呢。”
“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感觉……”海未苦恼地捋了捋鬓角的长发,“这样做,似乎和现在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但是很遗憾,海未你只猜对了一半哦。”
“嗯?”
“正确答案其实是,”绘里将脸靠在膝盖上,扭过头,注视着海未的目光柔和万分,“成为守护某个人的武士。”
海未微微一愣,有些犹豫地困惑道:“为什么……是限定这个条件?”
“就像我刚才说的,时代剧里的武士们不是通常都会有一个他们誓死要保护的主君吗?甚至我还看过一部‘一名武士因为主君遇害,于是切腹自尽,最终还化作厉鬼去报复仇敌’的片子。”绘里打死都不会说出小时候的她由于看了这部片,晚上害怕得去找外婆睡觉的后话,“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既然海未你想尽可能去帮助和拯救眼前的每一个人,那么只要让你的眼中只有你的‘主君’一人,那对你来说不就更轻松一点了?”
“……听起来像诡辩一样。”
“呼呼,我不否认。”绘里轻轻地笑了笑,“不过,海未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即便低头沉思,黑纹白底的面具也不再向下滴水。再度抬起脸时,唯一可见的金眸澈然而坚定,衬得伞外的朦胧雨雾愈发遥远。
“——A小姐,你觉得,需要我去守护的某个人,真的会存在吗?”
“这我不敢保证,说到底还是要海未你自己去找。”绘里苦笑了一下,“但在那之前,暂时就先当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浪人武士,不也挺好的吗?”
“浪人……?”
“是啊,时代剧不也有吗?遇到被骚扰的妇人、愤然出手打倒流氓的浪迹天涯的武士。”绘里的语调里逐渐多了一点犹如哼唱小调的轻快,
“然后,就这样流浪着、流浪着……流浪到某个时候,海未你找到你值得守护的事物、值得守护的人的时候,不需要继续流浪的时候——等到那时,你再成为真正的武士,也不算晚。”
“————”
仿佛要网住整个京都的雨雾在不经意间消弭,太阳雨的“太阳”终于不再徒有其名,照射下来的阳光如同蓬勃跳动的心脏般,有力地映亮了浅滩的水面,也些许驱散了伞下的阴霾。夜樱的花瓣悠悠地飘落到了渐渐平缓的河川上,承载着无名的心绪,去往了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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