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至四号摄像头检查完毕，TTIK，有异常画面记得丢给我，呼……YAE，我的任务结束……喂，YAE？你在听吗？』
拖长尾音发出不满的嘟囔，Noise从头显一角探出脑袋。
看她砰砰敲打屏幕，我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
「……嗯，有点吵。」
从她的声音里回过神，我漫不经心地嘀咕一句。
『你的心声漏出来了喔，平时的敬语怎么了啊？』
相当配合地附加微妙的表情，屏幕里的Noise已经回到她的电脑桌前，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
在逼真却毫无必要的转椅子音效中，借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我将注意力分散一些给她，同时轻叹一口气。
「没什么……只是你刚刚一直没说话，害我在想是不是程序出错让你学会了察言观色。」
『呜哇，真讨厌的说法。因为电量过低我刚才让程序进入省电模式了，虽然听到你和那个女人说话但没能插话啦。顺带一提，刚刚网络没连上，和线上的我同步失败，一直处于本地模式。』
「……那附近信号很差吗？」
『嗯……感觉更像是某种不可抗因素造成的。』
如果是因为那个人口中的灵脉，就属于神秘学的范畴了。
没有给我深思的时间，Noise接着说下去。
『这个先不提……YAE啊，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们为什么要大聊特聊灵魂啊肉身这种无聊的东西。』
「……」
我沉默了。
对于失去这些的人来说，听起来的确没什么意思，我原本也无意在Noise面前聊起这个话题。
『想想看，那不就是在否定我的存在吗？你认为将人类电子化数据化，等同于拥有灵魂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吗？而且如果将那个问题扩展一下就会变成忒修斯之船。』
头显里的她这么说着，将眼镜向上推到额前。
『如果全身细胞替换过后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的话，那只保留原始数据并不断增加新数据的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我无法回答。
首先，界定的标准就暧昧不明。
「……你这么说只会让问题变得复杂而已。」
『所以我才说那个问题很无聊，但话又说回来，她最后那句话……』
Noise停顿了一下，也许只是在思考而不是出于顾虑。
『只是我的猜想，她说的神是小织守吗？』
「……」
明明只是AI，在奇怪的地方却异常敏锐，不知该说是她的缺点还是优点。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的口无遮拦和心直口快总会让对方陷入苦境。
例如现在的我。
「……我记得摄像头有贴贴纸。」
『诶嘿，因为我是明察秋毫英明神武的AI黑客！』
「老实说，你偷看了我写给老师的邮件吧？」
『咕……』
嚣张的气焰一下子降了下去，但没过几秒她再次得意洋洋起来。
『我爱管闲事嘛，况且你的邮箱在我面前是没有隐私可言的！』
「……AI法庭有早日建立的必要。」
『我的名义所有者可是你耶。』
「是有名无实的所有者，我要向宇贺神索要赔偿。」
我搬出某位专治AI黑客的影之总督的名字，效果立竿见影。
『还、还是不要了吧，那位大人看起来和蔼可亲，其实还挺可怕的。』
缩起肩膀乖乖坐回转椅，Noise戴回眼镜，无聊地用手指戳了戳键盘。
看着她缩小一圈的模样，我并未感到快意。
盘踞在心中的烦恼一直没有散去。
我没有可以咨询这类烦恼的朋友，想到这点心情便有些低落。但更令我难受的是犹豫不决、无法自己做出决定这件事。
尽管如此——
『有没有神姑且不论，既然小织守逃出来了，那个隐月肯定有什么问题吧，回去记得好好问清楚。』
「关于这件事……」
我犹豫着，是否要将烦恼化为言语。
被自己判定没有独立意志的AI，即使这么想，我在心中一定还抱有某种程度的期待。
踌躇片刻之后。
「Noise，你认为……我应该装作不知道吗？」
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向她发问，但一开口我就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中有种若有若无的沉闷与不安。
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Noise没有直接回答我。
她轻轻推了一下桌子，转椅发出碾压木质地板的声音朝我这边滑过来一段距离。
『说实话，如果不是和你认识那么久了，我肯定无法理解你这句话的用意。』
她用平静的语调淡淡地这么说。
『……YAE，我知道你因为往事拘泥于礼貌规矩这类东西，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她的质问在情理之中。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幸福，但对你来说这件事却不是这样吧？』
我因此沉默了，胸口有种被勒住的错觉。
良久，我再度开口，声音变得有些干涩。
「可……这是她的秘密，她不想让我知道才对此闭口不提，如果被她知道的话……」
我的话还没说完，Noise便深深叹了口气。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脑袋和石头哪个比较硬……算了，我说件事，你听好。』
「不，我……」
『给我听着，听了再说。』
她整个人凑近过来，毫不客气地占据二分之一的屏幕，完全没有顾及我想不想听。
……她果然不懂得察言观色。
我放弃与她较真，乖乖闭上嘴。
『你知道的，我呢，高中中退后靠着一点黑客技术在网上赚钱。啊，其实那时候还是个菜鸟啦，根本算不上什么黑客。反正工作之余，闲着没事的某段时间我相当沉迷网游，还组建了工会。其中有一个女孩子，在工会聊天室相当活跃，性格和善开朗，和大家关系都不错。』
带着些许怀念的语调，Noise的声音从耳机中传出。
『某天她很不好意思地跟我开口借钱，理由没有明说，只说急用。当时的我还算小有一笔财富，想着平日交情不错就借给她一笔不大不小的数目……你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我眨了眨眼睛，思考了一秒。
「拿完钱跑路……？」
『嗯……算是对了一半。』
她的表情毫无波澜，只是看着我微微点头。
『那之后她再也没上过线，我悄悄问过工会其他成员，没想到他们也借了她相当数额的钱。因为找不到她本人，大家把责任都推到身为公会长的我身上。当时我很生气，所谓年轻气盛就是这样吧。嗯，用了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我摸到了她的住址。』
『那是一间相当破烂的老公寓，比你现在住的樱庭馆还要旧几倍。跟房东太太打听之后，她显得有些惊讶，跟我说……』
稍一停顿，Noise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那个人不久前去世了。』
虽然语气平淡，听起来却格外沉闷。
「……」
我的心也跟着一沉。
『借完钱后的那段日子，她一直在住院……后来急性病发，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和父母关系不好，直到最后都是独自一人。』
孤独感。
她宛如叹息般地说着。
明明是电子音效，我却第一次听到Noise如此低落的声音。
『那时的我情愿自己是被骗的，如果能早点觉察她有难处的话……』
她的话语令我的胸口也出现了一丝刺痛。
『脑中一片混乱的我回了家，面对屏幕上工会成员的责难，我一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不久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她的邮件，定时邮件真是可怕呢。』
她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她非常诚恳地向我和大家道歉，如果她没办法再上线的话希望我能帮她卖掉游戏账号，多少补贴大家的损失。』
『……看到那封邮件，我真的相当难过。』
微微垂着头，她没有看向我，而是抿了抿嘴唇。
『当然我没有按她说的去做，总之用她的号上了线，跟大家道了歉，接着陆陆续续还掉了欠款。』
『对我来说，钱不是最重要的嘛。』
『但那个时候，我明显感到自己非常后悔。如果平时有多问她一句的话，也许结局不会发展成那样……YAE，你应该也和我一样非常讨厌后悔吧。』
她抬头看向我，明明是虚拟形象，那双眼眸中却充满了真意。
『YAE，我想说的是，有时候感情会优先于理性。』
「……」
我并非不能理解她的用意。
相反，我深切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
『你讨厌自作多情这个词吗？在这个层面来说我不讨厌喔，因为我更害怕错失良机。自作多情也好，会错意也好，人总会优先自己的情绪。而YAE你的缺点是太容易用理想中的正确观点来看待事物，和别人保持一定距离虽然没错，但同样也容易疏远他人。』
「……」
所谓安全距离，也是屏障。
我一直小心维系着的心之壁垒。
……但现在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我没有说权衡利弊考虑是否给对方添麻烦是错的，但我认为直面内心对现在的你而言更为必要，为他人考虑这种话有时候可太自以为是了。』
我默默听着她的话，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不得不说，她所言极是。
「……你的评价有点辛辣。」
我发出了有些别扭的回应。
尽管如此，她的话语却让我如释重负。
『毕竟我们不是朋友，我可没有温柔到会安慰自己的对手。』
她微微一笑。
『所以，遇到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建议你先把理性抛到一边。比起什么都不做而后悔，还是先来个单纯的感情碰撞吧。』
屏幕里的她做了个鬼脸。
「单纯的感情碰撞……」
作为建议也太过笼统。
……但我大概能够理解。
我叹了口气。
「我甚至没怎么跟现实中的人吵过架……」
『所以说那很不对劲，现阶段的AI都比你感情丰富。』
「也不用那么说……」
我难道真的很像机械人吗？
『啊，但是先说清楚，就算你搞砸了我也只会安慰小织守，不会安慰你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
……还真无情。
我在心中苦笑。
但是，我稍微明白了。
内心真正想做的事。
或者说……能够为她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