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在希歐理的計畫中,錄取歷史學研究所是十拿九穩的事情,畢竟她是大學部的學生、平時成績也十分優秀,她所交出的審查資料與成績單都相當漂亮,但是當她在放榜那天看見史學館佈告欄的榜單時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宛如天崩地裂。原本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一劫,不必成為家族商業聯姻的犧牲品,但無法繼續學業的她沒有任何拒絕的正當理由。
身為私生女的希歐理年幼時雖然一直是在父親的家族生活,但她的姓是從母親的姓氏,父親只是基於避免讓外遇的醜聞曝光才扶養她並供她吃穿,一旦自己完成學業後就必須嫁入與父親有密切商業往來的夥伴家族。屆時她便會冠上夫家的姓氏,威脅到父親形象的私生女消除、同時也能鞏固兩家族關係的棋子。但對希歐理而言,如果這一切成真,那麼她的人生也就形同到達盡頭了,她將會永遠是任人擺佈的工具。
希歐理面如死灰地呆站在布告欄前,沒有發現有人走到她身後又倉皇逃開。
在這接下來的每一天晚上,希歐理都到紗季打工的酒吧報到。但她並不是想喝酒,只是很想見到紗季。她想起昨天晚上那個臉頰上有雀斑的短髮女子,說話冷冷酷酷的卻又有著細膩的體貼,還因為被自己調侃而臉紅。希歐理很想見到她,但整整一個星期,酒吧都沒有營業。
所有的事情都糟透了。
希歐理在渾渾噩噩中終於熬過了期末考最後一天的星期五,並在她準備離開教室時被叫到教授研究室,是她申請的研究所指導教授。
「雖然今年的名額比較少,但我本來也以為希歐理妳應該是會錄取的,沒想到今年的對外招生出現了這麼厲害的人。」希歐理沒有回應,教授則繼續說:「不過妳別沮喪了,正取的最後一名沒有來報到,所以我是找妳來報到的。」
「什麼?!」希歐理簡直不敢相信,能夠取得一流學校的研究生資格,竟然有人就這麼放棄了。
「我也感到很訝異,不過也放心了不少,畢竟妳平時就是個認真的學生,所以很替妳開心妳能被錄取。」
希歐理原本繃緊的肩膀放鬆了下來,她甚至有種想癱坐在地上的念頭,雖然她是因為正取的人放棄報到才得以錄取,但至少還是能就繼續她的學業,避免被迫接受成為魁儡的命運。
希歐理在文件上簽了名,完成了報到手續,不過她也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參加了對外招生考試,卻又放棄了資格。
「校方這幾天也有嘗試聯繫她,但電話都被拒接,很明顯是已經決定要放棄資格。不過她的筆試成績非常高、面試成績也相當優異,能一邊工作一邊擠出時間來旁聽上課還能夠以這樣的成績錄取,真是個努力又聰明的人呢。」
「旁聽?」聽到了關鍵字的希歐理腦海中開始浮現出某個人的樣貌。
「喔,她偶爾會來旁聽近代政治史,我記得好像有幾次就坐在妳旁邊吧。 」
『是她。』希歐理瞪大雙眼,是那個她這幾天殷切期盼著想見到的人。她轉身衝出研究室,連教授提醒她「下週會將研究所課程講義寄到電子信箱」也沒有回應,她快步離開校園並走向地鐵站往酒吧的方向前去。
希歐理一整路都心不在焉,她絆到自己踉蹌了兩次、撞到了五個陌生人沒有說對不起、在心裡問了一百次為什麼。她試圖回憶著那天在酒吧裡詳細的對話內容,卻因為喝了不少酒導致自己的記憶有些斷片,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方知道自己申請了研究所還有申請的動機,再推測對方應該從課堂點名就知道自己的名字還有這連續一個星期沒有營業的酒吧——彷彿是刻意避而不見。
『那個人一定是因為自己才沒有去報到的。』希歐理最終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而當希歐理抵達酒吧門口時因為尚未到營業時間,入口的大門緊閉,她就這麼在外頭守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晚上八點整大門才終於從裡側被打開。
果然是她在等的那個人。
不過對方看到希歐理卻活像見鬼似的想要立刻關上大門,希歐理一個飛快的箭步上前用腳抵住門板劈頭就問:「為什麼要那麼做?妳是在憐憫我嗎?」
「我、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少裝蒜了,因為那天晚上我在這裡和妳說的那些話,所以妳才故意沒有到教授那裡去報到的吧,紗季同學?」聽到眼前的人這麼明擺著撒謊,希歐理更火大了,她絲毫沒有要退開的意思,反而是更加用力地想要把門推開。
兩人就這麼僵持了約莫十秒鐘,紗季終於不想再堅持下去,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並鬆手,但希歐理卻因為沒來得及收力導致整個人重心向前傾,就這麼一把跌進紗季的懷裡。紗季被希歐理這麼一撞倒退了一步,但還是穩穩地接住了希歐理,希歐理和紗季的身高足足差了二十公分,這一跌便不偏不倚把自己剛好撞上紗季的胸膛,雖然紗季外表給人的感覺是酷酷的女生,但希歐理仍可以明顯感受到紗季胸口隆起的女性第二性徵以及身上的體香味。
混合著像是慣用的沐浴乳、洗衣精、乳液還有體味的香氣,令希歐理感到無比安心的味道。但她馬上察覺自己的失態,連忙說了兩次「對不起、對不起」,她抬頭看見紗季的臉比熟透的番茄還要紅,甚至熱得在冒煙。而紗季也只是匆匆地回了一句「沒有關係」便開始張羅酒吧的工作。
星期五晚上的酒吧生意熱絡,希歐理雖然點了酒但卻沒有興致喝、當然也找不到空隙繼續追問紗季放棄資格的事情。倒是希歐理在一旁觀察著紗季工作時與客人的互動、從容不迫地製作一杯接著一杯的調酒,這竟然讓她產生了某種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心動;而當看見紗季和女性客人有說有笑時,希歐理也會感到不是滋味。
『嗚哇,什麼啊,為什麼我會像個在吃醋的小女生一樣?』
說起來,希歐理在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並沒有談過戀愛,她的身邊不乏追求者,但她未曾遇過令她真正感到心動的對象。又或者說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還有自己的出身都讓她刻意與他人保持一定禮貌性的距離,同時,她也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這世界上有些人即便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光是存在就會令人厭惡或避之唯恐不及,這樣的人即便再怎麼付出努力、再怎麼有才能與成就,仍永遠無法抬頭挺胸地活著。
希歐理把自己歸類成是這樣的人。
況且雖然自己總是表現出很隨和謙遜又有禮貌的樣子,但希歐理深知自己是個性格惡劣的人,她不相信人並且深信人與人之間是存在絕對的利害關係的,甚至覺得包含自己在內,人類即便從世界上滅絕也無所謂,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醜陋的爭鬥、重蹈覆轍的歷史。
「妳自己一個人嗎?」忽然一名年約三十多歲的男子湊到希歐理旁邊並向她搭話,希歐理除了感到有點不知所措外同時可以聞到男子身上散發的酒氣,希歐理皺起了眉頭,但男子又繼續問道:「我看妳一個人在這邊坐很久了,還是我有沒有榮幸陪妳一起喝酒呢?」
「沒有。」紗季出手硬是攔在兩人中間,她沒好氣地對男子說:「請不要打擾我的客人。」紗季的臉色難看,難看到比過期的鯡魚罐頭還要臭,男子自討了個沒趣,碎嘴了幾句便離開了。紗季在心裡暗自竊喜,覺得自己解決了一隻圍繞在希歐理身邊打轉的煩人蒼蠅,但她刻意沒看希歐理便回到吧檯裡繼續工作,於是她也沒看見此時的希歐理用多麼崇拜的眼神看著她。
時近凌晨一點,紗季已經準備拉下酒吧大門,但希歐理仍沒有打算要離開的意思,應該說紗季試著請希歐理離開過,不過希歐理是鐵了心要纏著紗季問個清楚明白。紗季換下酒保制服穿上外套並鎖上大門離開酒吧,希歐理仍跟在她後頭。
「妳為什麼要幫我?」果不其然,希歐理再次開啟了這個話題。
「幫妳什麼。」
「妳把研究所的錄取名額讓給我了。」
「妳想太多了,我為什麼要讓妳?」
「因為我那天跟妳說如果我沒有繼續學業就必須和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結婚。妳是同情我嗎?」
「我幹嘛要同情妳?難不成妳覺得自己的處境很值得同情或者妳希望別人憐憫妳嗎?」紗季忍不住轉過頭提高音量對希歐理發火,聽見從希歐理口中說出『同情』這樣的字眼讓紗季莫名感到火大,明明自己從小被雙親遺棄卻也沒得到多少人的同情、真的遇到同情自己的人卻又不希望像被施捨般對待。她只想忠於自己、真實地活著。
「那難道妳…是想跟我做朋友嗎?」被紗季突如其來的情緒嚇到的希歐理縮了一下,但仍繼續追求答案。
結果反而讓紗季有點不知所措,她不曉得為何在自己發火後希歐理會總結出這樣奇葩的聯想。
「我只是為了我自己。」紗季覺得累了,一天兼兩份工作令她感到疲憊,她只希望趕快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對話讓希歐理不再追問、也好讓自己早點回家休息。實際上紗季也無法回答希歐理的問題,因為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不明白為什麼看到希歐理失落的樣子自己也會感到難過、不明白為什麼不希望希歐理結婚。
而原本死命纏著紗季的希歐理像是突然洩氣般停下了腳步,令她失望的並不是紗季的不耐煩,而是那句「我只是為了我自己」。希歐理在心裡一直期待著可以得到某個人獨一無二的偏愛、而此刻那個人如果是紗季更是會令希歐理感到無比幸福,但紗季終究沒給出希歐理期盼的答案。她困難地擠出一個笑容對著發現她沒跟上而回過頭的紗季說:「那就好。」隨後便轉身離開。
紗季在原地楞了許久才驚覺自己因為那該死的不坦率而傷害了希歐理,那個勉強又幾近心碎的笑容比得知希歐理要和別人結婚更令自己難受,紗季終於回神意識到自己必須追上去卻發現希歐理已經跑遠,她在深夜幾乎沒有人的街道邁開腳步狂奔。希歐理則大概是因為酒精的影響,在跑過兩個街口後因為失去平衡而跌倒。紗季追上希歐理,她單膝跪在地上問希歐理:「這麼晚了沒有地鐵妳要去哪裡?」但希歐理卻低著頭沉默不語。
紗季嘆了口氣並將希歐理攙扶起來,紗季告訴希歐理自己租屋處就在不遠處然後揹著希歐理緩緩走回家。
「希歐理,在一起吧。」紗季一邊走一邊對身後的希歐理說,但希歐理沒有回答。就在紗季轉頭確認希歐理是否睡著時,她看見希歐理安靜地流著淚。
「紗季,我喜歡妳。」
「嗯,謝謝妳。我們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