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记得与她一同等待日落的那个傍晚。
那天天气很好,在稍早的时候便已能看见天空染上了明艳的橘黄。一向有些慢悠悠的她突然表现出了偶尔会有的、孩子般的性急,拉着我上了楼顶。
果然还太早,虽然太阳已经变成橘黄色,但还仍停在一个较高的位置。但她似乎并不在意,于是我们便欣赏起了那一团团的游云。
我在心中堆砌起了各种各样优美的辞藻,想精心打造一句美好的诗。但最终还是输给了她。输给了她笑着说出的“橘子味棉花糖。”
“主人,好了吗?”
“来了来了。”
主人从房间里出来,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原本的便服上多加了一件薄外套而已。她不紧不慢地换好了鞋,除了钥匙以为什么也没带,便有些罕见地走出了家门。
“我偶尔还是会出门的好吗。”主人一边用钥匙锁好门,一边有些不快地看了我一眼。
好好,不算罕见地走出了家门。
和我一起。
“那么,出发吧。”主人把钥匙收好,便对似乎有些兴奋过头、早早就等在门外的我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和上次一样的一时兴起。至于为什么这次是和主人一起,我也搞不太明白。总之就是抱着某种没由来的心情邀请了一下,我也没想到她真的会跟来。
倒也不是觉得和主人一起去会更开心啦。只是觉得又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可能会寂寞。
虽然能和主人一起确实挺开心的就是了。
在坐电梯下楼的过程之中,内心雀跃不已的我便已经开始想象这次的旅途了。
去那里好呢?有点想带主人去看我上一回所见的风景,又有点想朝着新的方向、去见那些我未曾见过的事物。要不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呢?还能不能再次乘上那空灵的风儿或那艳美的红叶呢?
啊,这么说起来。我看向主人。
她总是自找麻烦地思考各种各样奇怪、复杂又沉重的问题,因此主人心里总是会有着许多繁琐的思绪与情感。这样的她,能够乘风飞翔吗?
或许不行。说实话,主人背负着那么多沉重的东西,我都有些怀疑她是否还能前行。
没办法呢。我伸出手。
这一次不是牵起风儿,而是牵起了主人的手。
主人似乎有些害羞,却也没说什么。
但愿这能让她的旅途变得轻松一些吧。
我与主人牵着手,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慢慢地走的话,应该很难到达远方吧。”
“没关系。到哪儿是哪儿吧。”
随性如她,如此回答。
“主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呢。”
“是吗?”
对于我这一句没什么特别意思的感慨,主人忽然莫名有些认真地思考了起来。这点也是,她总这样。
“不,果然还是有哪里不一样的吧。”
“诶……”我是完全没看出来,“哪里不一样了?”
“说不清。”
“什么啊……”我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好比现在正走着这条路的我们一样。刚才,我们几步之前所见的风景,和现在相比,区别大吗?”
我回头看了看,又转回来看了看,似乎都是石路、绿荫、白栅栏。“似乎不大。应该说,没什么变化。”
"但是,离刚才我们所在的地方,我已经迈出了了几步了。无论如何,我们脚下都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地方了。”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又迈出了新的步伐。一步,又一步。我们离那个已经走过的“刚才”越来越远。
“这一个个不会带来多大变化的步伐,会把我们带往新的风景。似乎是刚刚流去的刚才"终会变为难以追溯的’往昔',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未来也终会变成下一个脚印。"
主人曾经记录过她的一个自问自答:“何处是远方?——下一步,再下一步。每一步皆为远方。”
我之前一直搞不懂,现在感觉,多少能理解一点了。
“我们毕竟亲历了一段时间,总会有些许成长。大概。”
也就是说,主人成长了?我看向她,似乎确实感到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但是这幅在某个问题上莫名较劲的样子,似乎又没变。
奇怪了。
“究竟是变了,还是没变呢?”
“谁知道呢。”她仍是随意地回答着,又冷不丁地说了句: “我还是我,我已非我。”
“好像有摘抄过。”我记起来这句话。
“是吗?”她本人倒是不记得了。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琢磨着这句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话语。
“搞不明白也没关系哦。”主人说,“迷迷糊糊任其过去,有时也不失为一种智慧。”
五柳先生说,不求甚解。
那么就迷迷糊糊任其过去吧。
于是我和主人继续慢悠悠地走着,信马由缰,向着某个地方。
一步,又一步。
我和笔记本一起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前。
左边?右边?不知道怎么选。
“你想往哪边走?”狡猾的我,把选择权抛给了她。
“嗯?我跟着主人就好。”单纯的她,把选择权又抛了回来。好吧,该怎么选呢……我决定不加思考,随意地选一个 。
“那就左边。”于是我牵着她的手向左边的路走去。
不得不自己来做出的选择,往往需要一定的勇 气呢。我不禁这么想。
“能自己选择,不是更加自由吗?”她这么问我。我不小心说出来了吗?
“正是因为自由才更需要勇气,这意味着你得自己为这个选择负责。”
若是受外界因素胁迫着做下了某些选择,此后若是迎来了糟糕的结局,也还可以怨天尤人;但如果是因为自己的选择导致了不好的结局,那么就连怪罪谁都做不到了,只能自己去挣扎,自己去痛苦。知晓了这些以后,自己做选择便成了一件极需勇气的事情。
更何况我的身边还有个信任着我的她。
我们顺着刚才我所选择的路前进,越往前走,便越冷清。选错了吗?第几次呢?
我迄今为止做过的选择,又有多少是正确的呢?
思绪的另一端,死死地捆着沉重的现实。好重。我无法飞翔。
果然不该选这边的。我越发后悔。
“果然选这边没错呢。”身旁的她忽然开口。
我愣愣地看向她。她满脸高兴,开怀地笑着说:
“你看,这条路旁开满了鲜花哦。”
她拉着我凑近那些盛开在道路旁的野花,蹲下来打招呼。什么开满了鲜花,其实只是稀散地开了零星几朵罢了。
只不过——我向前方看去,野花虽不过星星点点,却绵延不绝地开了一路。这样看来,这条路似乎也不错。我不自觉微微扬起了嘴角。
我本来想说,不过是几朵野花而已,无论左边右边,都会有花开的。
不过——我反复咀嚼了几遍这句话。
是啊……无论哪条路,总会有花开的。我看着那伴着鲜花的前方,对自己说道。
看着主人表情逐渐舒缓下来,我才终于安心下来。
“似乎已经没事了呢。”于路旁盛放的她悄声说。
“嗯,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们。”我悄声对她们道谢。
心情大概大概已经好转起来的主人看着前方的道路,站起身来。我也跟着站起身来。“接着走吧。”她说。
我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偷偷地观察着主人。她似乎也挺喜欢这些路边的花儿。果然选这条路没错呢。我心里再一次地这么想。
看着这些沿途盛开的花儿,回忆逐渐被勾起。上次和她们见面时 ,都聊了些什么呢?我翻开那为花色所填满的一页。似乎是关于相片、回忆、离别与再会的话题。
“回忆不是会那么容易就贬值的东西”,这是花儿告诉我的。
当然也让主人写了下来。
在知晓了花儿这番话之后,主人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吗?我感到有些好奇,又偷愉瞧了眼主人,似乎没有要拍照的意思。
“主人,不拍点照片吗?”
主人看着花,思考了一会。“……还是不了吧。”
“回忆是不会那么容易贬值的哦?”我重复着花的话语。
“我知道。”
“那,为什么?”难道其实是主人的拍照技术很烂吗?
主人又有些不快地看了我一眼。哎呀,我才没有在想失礼的事情哦。
“因为没什么必要啦。”主人如此回答。
“没必要?”
“是啊。逢花片刻,赏花片刻,便也就值了这片刻。这样就够了,不必再奢求。”
她的回答与之前似乎有所不同了,却又似乎没什么变化。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知怎的,我想起来了这句诗。这和主人是同一种意思吗?
不太清楚,但主人的回答或许能成为一种有趣的解读。
“再说了,”主人轻声说着,“相机也不是什么都能拍下来的。”
又是莫名其妙的话。我与主人都不再做声,只是迷迷糊糊地任其过去了。
这也不失为一种智慧呢。我暗自想到。
微风呢喃着,轻轻吹过。
我们感受着她到来,又感受着她远去。
消散,又重新起舞。于某处。拨弄着我们发丝的她。空灵。
我感受着这终会止息的风。
“……就像一场美好的梦。”
我不清进这是在说什么。理应存在着的前半句话,不知去了何处。
或许散在了风里,落在了花上。没有声音。
“……主人,对于终有一日的消逝,你怎么想?
大概是想起了曾经与风的对话,她向我发问。
存在与消逝。这也是我终将面对的问题。我开始思考起来。
“那是一个终点。”
有起点,有终点,因而会有在路上的我们。
“终点吗?”她疑惑着,“诞生是为了消逝而存在的吗?”
“当然不是。好比一场旅行,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最终到达了何处,而在于曾经走过了何处,又见证了什么。”
诞生之前与消逝之后,这两者毕竟只是不可寻的虚无,在它们之间,经历什么、见证什么、改变什么,这些才最终构成了一份所谓的存在。
风依然吹拂着。
我感受着这短暂存在于此的风。
从前我也曾抱着对某种消逝的恐惧,畏手畏地度日。后来我终于发现,这样连“活着”都算不上。
要问何为“死去”,首先得认真“活着”。
同样的道理。梦终究会消散,但至少在此之前,请让我好好地去感受那一份美好吧。
她仍然牵着我的手。
“我们此刻所能立足的地方,到底只有此刻脚下的位置。”
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我也只有这样的话了。
在漫长的时间面前,无论是风,还是我,抑或是某场幻梦,都显得短暂而渺小。无法逃避消亡的我们,又还能做得到什么呢?
飘行的风如是说——
且纵情去吹拂。哪怕只扬起几片落叶,几朵落花。
——那也是曾存在与此的证明啊。
“这算是对生死问题的回答吗?”
“不,这什么也没有回答。”
说到底,我们连问题是什么都不曾知晓。
没有问题。或者这就是问题。
没有回答。或者这就是回答。
“果然还是搞不懂。”她说。
“那就任其过去吧。”
风还在吹,那就让灵魂再摇曳一会。
此后,哪怕风停了,我也还会记得,她存在过。
那么,这样就好。
让灵魂再摇曳一会。让梦幻再持续一会。
“得照亮一日便是一日,存温暖片刻便值了这片刻。”
这是主人的摘抄。这样就足够了。
啊,别误会。要道别还早了些。
旅途还很长,我们都还在路上。
一步,又一步。然后是新的风景。
于是,句号后面是新的故事。
(续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