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Fate
她该有所行动,但却不知该如何动作。前日奈叶便已出院安顿在距她卧室一墙之隔的更衣室内,自那日狩猎场惊变她们至今未曾相见。对方尚昏迷时菲特常去医院,起初隔着玻璃看望再后来坐于病床旁观察,虽说奈叶昏着,但也不妨碍她每日点卯似地前往医院,仿佛这般做能稍稍减轻内心负罪。
她曾跪于教堂圣像前长久告罪,手握念珠恳求上帝宽恕自己,只有她自己知晓自己为何告罪,既为自己违背戒律、放弃荣誉,亦为将无辜之人牵连入内。哪怕坐在告解室内,她都自觉罪孽深重,觉得崔维斯主教的赦罪也无法使她真正轻松。同祖母见面后,她更是独自徒步前往数公里外的教堂向牧师忏悔。
生活不再宁静。
从承袭爵位那日起,菲特便有跳入斗兽场参与厮杀的觉悟。她明白自己注定回不到过去,亦如阿喀琉斯终将拿起矛盾加入征讨特洛伊的希腊军队迎接命运女神安排的死亡终局,她逃不过既定的宿命安排,只能按照上帝旨意行事。
可她从未想过事情演变成这样,至少在她设想的未来里,保持纯洁是菲特认定自己该在结婚前做到的,订婚前她都该保持独身,即使她需要于诸多Alpha贵族之间斡旋,即使所谓婚姻可能仅是镜花水月。或许她会终生不婚成为人们口中的老处女,过继抚养亲戚子嗣;或许她会在巩固家族地位后与人结婚——若她幸运,能够同对方相敬如宾、彼此忠诚——菲特从不奢望自己拥有爱情——诞下合法继承人延续家族荣耀;抑或者她会像她所熟悉的贵族长辈般,夫妻沉默,Omega或Alpha放任伴侣另寻情人,伴侣相互给予体面,哪怕多年不曾交流,生活于一潭死水内,但直至生命终点,他们都感到幸福,婚姻生活如同和谐乐曲。
菲特不想要那样的生活,但她必须承担家族责任,她别无选择。
可无论如何,生活也不该是现在这样,阴差阳错下,她与人暗通曲款,还任由自己声名狼藉。拇指摩挲着黄金纹章,金属表面錾刻的凹凸纹路硌得肌肤生疼,菲特缓缓阖眸仰头靠于椅上,若母亲还在只怕会对她失望至极。当初带回奈叶的决定是否正确,她无力思考,面对亲王的求婚,若想保住得之不易的权力,她能选择的路不多,这条最简单也最直接。除了失去名声外,她没什么损失,反正那些Omega暗地讥诮她已是常事,如今不过是让他们再多条谈资。
如何面对奈叶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将人安置在更衣室仅仅是应对奶奶的一时气话,按她原本想法自然是安置在原房间,但既然对奶奶说将人安排在更衣室,菲特也提不起更改心思,索性将错就错,打算着日后另行安排,却不承想先接到对方自残的消息。
出院搬入更衣室后,她安排女仆替奈叶送餐,也不知女仆说了什么竟导致奈叶拿着餐刀剜右臂。女仆被吓得见到她时仍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眼带泪痕。菲特勉强从对方语无伦次的话里拣出事情经过。她无所谓奈叶是否知晓住进她的更衣室有何意义,唯独迷惑奈叶为何反应激烈竟不惜自残。印象里奈叶常笑着全然不似能做出自残举动的人。
入夜坐在奈叶床边,菲特目光从奈叶右臂包扎整齐的白色绷带表面滑过,有莎玛尔的描述,她不难想象出纱布底下的伤口模样——伤口在奴隶印记处——一方血洞。视线一寸一寸抚过奈叶面颊,经历中午那番折腾,奈叶又睡过去。
是不甘于奴隶身份,所以才想剜去印记吗?可奈叶也该知晓除非得到自由,否则奴隶印记将伴随终生。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但若真追究起来,吃亏更多也该是她,临时标记对Alpha几乎没有约束力,反是她受影响更大。心口堵着股郁气,菲特莫名烦闷起来,举起胸前垂下的十字架凑到唇边吻吻十字架。
“等你醒后,我们好好聊聊吧。”她轻轻对昏睡的奈叶道,起身回卧室。
在她们聊天前,菲特率先得到莎莎消息。接到消息时,她正与静留、奶奶在沙龙室用下午茶。从托盘里取过文件,菲特快速浏览完文件内容,挥手示意保姆带走薇薇欧而后将文件递给奶奶,奶奶读完后把文件递给静留。趁奶奶她们阅读文件的间隙,她简要地前因后果告诉静留她们。她把自己所知全盘托出,不带猜想不带感情,仅仅是她所知道的事实。
“你要抓住机会。”奶奶端起茶壶为自己倒杯红茶,又取下块三明治放于面前的瓷盘内,“还有什么比恋人更容易令人妥协的事?”
“奈叶可没说她们是恋人关系。”纯白的牛奶倒入茶杯,静留轻轻道:“即使她们真是恋人,如今那个奴隶已经死了,我们拿什么让奈叶妥协接受。”
“静留,你要知道有时候坏消息得一点一点说。”奶奶满不在意地抬抬手,拈起三明治轻咬口,紫色帽子侧边粘的羽毛梢随她的动作微微摆动,“你先说有那个奴隶消息稳住那个小Alpha,让她配合菲特度过发-情期,再逐渐告诉她那个奴隶糟糕近况,过几年那个小Alpha自然会接受事实。”
静留温声提醒奶奶,“奈叶不是能忍受欺骗的人。”
手持勺子搅动红茶,菲特盯着漾起圈圈涟漪的红茶水面沉默不语。她能预见到若她真按奶奶方法欺骗奈叶,届时真相暴露,闹起来场景定然难看。
“再深的感情过几年也会淡。”奶奶挑挑眉,“何况她们真正待在一起的时间才多久,能有多大影响?”
“我宁愿瞒段时间再告诉奈叶真相,也坚决反对选择用欺骗达成目的。”静留鲜少这般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老夫人别简单把奈叶当成奴隶。”
“可她就是个奴隶。”奶奶语气颇为轻描淡写。
静留叹叹气,“那她知道真相后果怎样,我们必须考虑。”
“以泰斯特罗莎家族的能力瞒一件事还不简单?”奶奶反问静留。
“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秘密不可长久隐瞒。”静留继续道:“虽然现在不是告知奈叶真相的时候,但也绝不意味着我们要靠欺骗她达成目的。”
“你似乎并不反对利用那个小Alpha来帮助菲特度过发-情期。”
“这件事对菲特有利,我何必反对?”
“目的相同,手段如何重要吗?”奶奶端起茶杯抿口茶,“结局比过程重要,别把人的感情想象得太牢固。时间终将冲淡一切,无论是爱情还是仇恨。”
“有的人凉薄寡情,有的人重情重义,老夫人,时间并非万能。”
静留与奶奶来回辩论,两人始终未能达成共识,菲特揉揉太阳穴,趁她们吵得更厉害之前开口,“我会在奈叶醒后告诉她真相。”
沙龙室静下来,她们的呼吸声连飘动的茶香也无法搅动。她做不出欺骗的事,菲特也不觉得在莎莎的事情解决前,她同奈叶能和平相处,拒绝奈叶求助的人是她,何况她仍旧未拿定主意是否要利用奈叶度过发-情期。
打开冷藏盒,取出管抑制剂装入注射笔。菲特拢拢睡裙外披,推开卧室内连通更衣室的橡木门。奈叶正靠在床头看书,见到她,奈叶把书合好随手搁在左手旁的床头柜上。
“公爵大人。”她们对视许久,终是奈叶率先开口,“请原谅我受伤没法向您行礼。”奈叶用左手指指被绷带包扎的右臂及被石膏固定的右腿。
淡淡说句无碍,菲特放于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拿着注射笔的手悄然收紧。
“公爵大人是以什么心情来看我?”奈叶冷笑声,“玩意、宠物,总之不是您理解范围内的人类。”
她从未听过奈叶说刻薄话,哪怕被乔治惹恼也只是揶揄玩笑,却不承想到奈叶的刻薄话是对她讲的。
“你何必这般自轻自贱。”
“那请问公爵大人,我在您眼里是什么?”奈叶问得尖锐,紫眸涌动的情绪令她生出几分不安。
视线快速扫过床头柜,没有见到任何尖锐器具,菲特略微放松,预备回答对方问题,然而她张张开口却不知自己如何回答。奴隶?合作伙伴?还是朋友?她此刻才发觉自己从未认真思考过她们之间的关系。
见她久久不语,奈叶径直说道:“我来替您回答,在您眼中我不过是一个可以任你施为的所有物而已。想用我做什么都可以,完全不必考虑我的意见与感受。”
“可被临时标记的人是我。”心头莫名涌起股委屈,后颈隐隐发烫,菲特只觉得眼前人逐渐陌生。
“当时神志不清的人是我。”奈叶看着她忽然笑道:“易位处之,如果我们情况对调,只怕现在我都不会在这。对吗?公爵大人。”
“那样的话,你连我的身都近不了。”她不是奈叶,同样的情况她只会制住奈叶保护自己。
奈叶轻哂,“真不公平。”
“这世界本就没有公平。”
“可我也做不到当你的玩物。”奈叶环顾四周,无力地靠在床头,“我想帕茨不想听从肖夫人的建议,但她没选择权,只能无助地承受艾普斯的欺辱。”
“你应该少看这些东西。”在帝国任何有关奴隶反抗或记录其生活的影片、文学小说都是禁封物,菲特不想深究奈叶在哪接触到这些,只是想带过这个话题。
“难道去看你们所谓的经典,说服自己能死后上天堂?”
“听从上帝的旨意,上帝自会做公正的评判。”菲特轻轻道:“总之擅自逃跑被抓丧命好。”见奈叶神色微变,她的心逐渐沉下去。文件显示那个奴隶在滕兰城堡逃跑被抓,而在此之前,奈叶曾和那个奴隶有接触,若说瞧见文件时,对奈叶牵涉进逃跑事件,她有五六分疑心,现在见到奈叶表情,她便已经肯定八九分。
“你之前要我买的奴隶死了。”菲特不动声音继续试探,“死因是逃跑被捉后被伊恩勋爵虐待至死。”
奈叶猛然抬头牢牢盯住她,她的心彻底沉下去,那个奴隶是在她出事后一天被捕,想来是与奈叶约好在那天共同逃跑,然而奈叶却未料到因她遇袭而导致那个奴隶当场被抓住。
“可是奈叶我没想到你竟然和这件事有牵连。是她让你带她逃跑——”
“不。”奈叶打断她,眼眶通红,“是我主动要带她逃跑。”
“奴隶逃跑是重罪。”她微微拔高声音呵斥道:“被抓住之后死路一条。”
“总比留在庄园受苦好。”
“我自认待你不薄。”
“那她呢?”奈叶双眼通红情绪激动,额角青筋暴起,“我不想让莎莎在那个人渣手里受苦。既然都要死,总比死在那个人渣手里强。”
“所以你宁愿背叛我,也要带一个怀孕的奴隶逃跑。”菲特深吸口气,她竭力说服自己保持冷静,不要轻易动怒,“你有考虑过我吗?考虑过你被抓住会带来什么影响吗?”
“背叛?”嗤笑出声,奈叶轻轻反问她,“我对泰斯特罗莎本就没有忠诚,何来背叛?被抓住是死路一条,留在这就不是?”
被压抑的怒火瞬间蹿起,为愤怒所掌握的菲特几步冲到奈叶面前,伸手掐住对方颈部将人抵到床头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呵。”奈叶挺了挺脖颈,说话已是气音却还有力气来威胁她,“公爵大人尽管杀我。”奈叶本就白皙的肌肤已现青痕,就连声音亦变得断断续续,“你可以看看…是我先死…还是…那晚的录音…先送给女皇。”
“你威胁我?”她脸色一沉,手上愈发用力。她知道奈叶此刻呼吸困难,然而对方的眸亮得惊人,只是冷静地同她对视。菲特能读出隐藏于宁静海面之下的汹涌波涛,海域在积蓄能量静候时机发动风暴。
她不能松手,这是她们二人的较量。
驯鹰人通过熬鹰来驯服苍鹰,可若是驯鹰人没熬过鹰,那么那只鹰永远都不会听从他的命令,成为他的助力。奈叶同样如此,她必须驯服对方,让对方忠诚于她方能排除隐患。紫眸里跃动着疯狂的火焰,她知道自己与奈叶谁也不肯率先认输。
奈叶脸色变得青灰,可仍旧未开口,仿佛笃定她会松手。后颈滚烫,她怔怔看着对方,只消再用力点,便能取走奈叶生机。自己真能下手吗?她问自己,恍惚间她已然松手。
连连咳嗽,奈叶捂住胸口鼻翼急促扇动,挑衅般地望着她露出抹笑容,“公爵大人,这是…最后一次…”她剧烈地咳着,仿佛要把肺咳出来,胸腔里发出沉闷的笑声,像个破旧风箱被人拉动,“你不再有机会。”
她抿抿唇,她是个失败的驯鹰人,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往后也不再有机会。
“没准我们能合作。”
“合作?”她捏住奈叶下颚,“这你之前也说过,可你并不受控。”她隐约猜到奈叶想要什么,但她必须得到保证。
“人受欲望支配。”奈叶轻声道:“而此刻我钟摆停在痛苦区。”
“凡事皆有代价。”松开手,她把注射笔丢到一旁,“你要听我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把你安排在更衣室的原因。”
奈叶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望着她,嘴唇翕动半晌才说她们不该这样。刚起头就被她打断。
和我做你过去曾和那些Omega做过的事,她说,说完连自己也讶然起自己竟能坦然地说出这种话,让奈叶像对其他Omega一样对她。Alpha体内有其他Omega信息素,只可能是同他们有染,没准奈叶失落的过去比她想象得要丰富。
奈叶左手抚上睡裙外披,动作缓慢地褪去她的衣物,丢到一旁。触到她肌肤霎时如同触电般飞速收回手,将头偏过旁边,不看她,落起泪来。她没有太多时间磨蹭下去,发-情期来势汹汹,她无法抵挡。她跨到奈叶身上,动手想要解开对方衣扣,指尖刚触到钮扣,手就被对方捉住。
更衣室的灯只留了一盏幽暗的床头灯,凭借那盏灯微弱的光,她瞧见那泓灰蓝湖泊的破碎明光。她吻吻奈叶,耐心坚决地要替奈叶解开衣衫。奈叶起初还想阻止到后面只是任由她动作。就这样,她们裸裎相见。奈叶局促地移动身体,轻缓地想为腾出些许空位。
同寻常所见的Alpha强健刚劲的身体不同,奈叶的身体相当柔软脆弱,清癯瘦削文质易折,带着大病未愈所特有的苍白无力。莹润如瓷的肌肤染上层温馨,她抚着只觉犹如绸缎。
奈叶低低喘息着,半阖的眸瞧不出喜怒,像海静静地承受天空嘶鸣。随着她抚的深入,奈叶呼吸愈发急促紊乱,伴随胸腔起伏,身上显现出肋骨形状。菲特有些怔然,蓦地生出自己没准是多余那根的荒唐念头,旋即又被她打消。
她不敢看奈叶,躲闪着将目光投向他处。她记得自己是怎么低低对奈叶说可以开始。于是天地变换。奈叶一面沉默隐忍地哭着,一面克制机械地占有。她们同样青涩,像两个误闯入成人世界的孩子缓慢探索。
猫头鹰不会知晓今日发生的事,她在蜕变。
沉沦间,鬼使神差地,她抚触奈叶耳尖。动作倾刻停止,她望向奈叶。紫眸满是错愕、清明,唯独缺少她所有的迷-醉-情-欲。腾地,犹如盆冰水从头顶倾泻而下,菲特愣然,她迟疑地说继续,收回手揪住床单。
小苍兰开得极盛,檀香缠绕其中,只是她不再看着向奈叶。
——————————
注释:
阿喀琉斯:希腊神话里的英雄,神谕预言他在取得荣耀后英年早逝,这里是菲特代指宿命不可违抗。
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秘密不可长久隐瞒:莎士比亚名言。
其他注释:帕茨、艾普斯、肖夫人出自《为奴十二年》。人受欲望支配则是引用自叔本华原句为“人受欲望支配,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了就无聊,人生如同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