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妈,我出门了噢?」
我打开玄关处的门,扭头朝里屋喊到。
「路上小心一点,是和向野里同学一起?」妈妈那边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在跳着走路,「你俩等一下下!」
啊啊,妈妈你倒是注意点形象啊。
此时站在门口处的向野里清澄同学,比站在地板上的我低了一大截。
她低下头看着置物架,浓郁的黑发顺着脖子挡在我们中间。一个月亮形状的发旋,点缀在她的头顶,大小刚刚好。
我们在幼稚园认识,现在是小学同班同学。
时间还早,我正想闲聊点什么,清澄突然用眼神示意我转身。
「那个,带两盒牛奶去吧,一人一盒。」
妈妈伸手递出两盒牛奶,我看了一眼清澄。
「学校中午会发的啦!」我嫌麻烦地推了推手。
「诶,就当饮料喝啦!向野里同学,别客气,拿着吧。」
我有的时候对我妈妈挺佩服的,就比如这种时候。
该说她是特别热情的类型呢,还是说不太能察觉别人的想法呢?
「那真是谢谢阿姨了……」
清澄颇有礼貌地回复我妈妈。
我也毕恭毕敬地接过牛奶,重新和妈妈道了别。接下来就是和清澄一起去学校了。
「哈哈,我妈妈一直是这样呢。」
「我已经记不住喝了你家多少盒了……」她摘下背带书包,把牛奶放到里面,「订正,好像有的时候是瓶。」
「总要换换花样嘛——吸溜——下次你想用碗也可以哦!噢,不对,那样的话,那你就要在我家喝完了。」
我使劲地嘬住吸管把牛奶喝完,然后把空盒丢到了自动贩卖机旁的回收箱。
然而清澄却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这让我反思哪里说的不对。
「那就……毕竟,毕竟那个,你总不能拿着我家碗去学校吧?」
从她略带抽搐的嘴角,我能确认她正在拼命憋笑。
不不不,你绝对没听明白啊!
「哎,你想想,拿着一个碗去学校太怪了吧?」
这总可以接受了吧?
迎接我的,是我早已听惯的了无杂质的干净笑声。
「怎么你想的都这么好玩呢?」
「诶?什么这么好玩?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阳你真的特别好玩啊。」
「可我完全没有讲好玩的事的意思啊,我都是认真的啊!」
「还有你喝奶太快了吧!」
「啊!不许跑题,说刚才那个!」
「快走啦,快走啦!来追我?第一天谁都不许迟到!」
清澄拉了一下裙摆,倾身向前跑去。
我看着地上零落着的樱花瓣,向她迈动了脚步。
「等我抓住你,就让你告诉我你在笑什么!」
我们两个人照例跑着到了学校,这一次我险些又没追上她。等一进到我们班里,我便把要问清楚来龙去脉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距离上课还有间隙,我兴冲冲地坐到位置上,学着妈妈教给我的手法,调整因奔跑而有些松动的领巾。清澄则没有直接坐下,她掏出手帕,反复擦拭椅面才看出满意。
可能是路上喝奶太过心急,再加上自己又是跑到学校的,我的肚子叽咕叽咕地发出了抗议。
我走出教室,准备去卫生间。
抬头瞥见教室编号,原来从今天起,我就是三年级生了。
我是属于那种蛮喜欢跑的人。
在幼稚园做游戏的时候,我就发现跑起来可以很快。
无论是扮演抓人的一方,还是扮演不想被抓到的一方,只要跑得够快,就能牢牢握住名为胜利的结果。而班上除了大人,是没有任何人可以碰得到我的。
在我对念幼稚园时所有抓人游戏的印象中,唯一能让我头疼的,其实是每次别人直呼我的姓氏。
原因嘛,是我最后总会发展到围着院子跑得忘乎所以的程度。每当这时,我记不清楚的哪位老师,也有可能是很多位不同的老师,尽管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对我生气,但我一听到比如「枝元同学不要再跑啦」、「枝元同学快停下来」的话语,心头就会宛如压着一块特别沉重的石头,任凭怎样吃力都搬不动。
他们无非是希望我好好听话罢了,喊我的姓氏,大概也是希望引起我的重视。我总猜想这其中还包含一层,对方暗示和我并不熟悉的警告意味。
当然,我一听到他们叫我的姓氏,我就会立刻识相停住。可无论如何,这种被迫就范而又不能做点什么的感觉,真的非常不舒服。
哎呀,我也没有那么生气吧。
只是单纯感觉压力好大。
或许是因为我从很小就习惯了听爸爸妈妈叫我「阳」、「小阳」,我通常也会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该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阳」这个字念起来特别好听,汉字特别好看,就连写起来都特别简单。虽然和「春」同声,但对于名为「阳」的我来说,它的意义一定是远超越「春」的。
「阳」这个名字是爸爸起的。
关于名字的由来,妈妈还跟我讲过这样一段往事。
当时他俩正围着尚躺在床上的我商量如何起名,在爸爸提到「阳」这个字的时候,我突然没头没脑地咧嘴笑了起来。妈妈起初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普通,但最后是因为爸爸的坚持,才决定给我起名为「阳」的。
总之,明明是这样美好的名字,当时甚至还有同学故意学着老师的语气叫我「枝元同学不要怎样做」。
我起初有很生气地给那些同学摆了鬼脸,现在想想那肯定很丑。反正他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后来就不再搭理那些人叫我什么了。
不变的是我仍然喜欢满院子跑,而且我还学会了在老师准备叫我之前就乖乖停下脚步。只要我和老师对上双眼,老师就不怎么会制止我乱跑了。
除了被人直呼姓氏这一让我犯难的事,还有一段印象非常深刻的回忆。
那是又轮到我抓人的一次。按我的经验判断,可能只需要几分钟,我就可以摸到所有人。
对于这种抓人游戏,我一般的策略,是先去追跑得慢的和容易放弃的同学。至于不太好抓的那些人,我便会灵活地切换目标。另外假定目标也是一个不错的手段,就是所谓「声东击西」的道理。
而那天,我直到老师宣布游戏结束,都没有抓到最后一个人。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一直打算下一个就去抓她的,但我总把更好抓的目标排到她的前面。
不过既然游戏结束了,我就没有耍赖再去追她。
回到教室里时,我注意到那个女孩子竟然跟我同班,她以前有跑这么快吗?
带着这种疑问,趁吃午饭的时间,我走过去找她。
「你跑得好快啊!」
我实事求是地选择了称赞她。
「诶?」
她看起来还不能理解现状,右手推了一下小小的饭盘,差点直接推到我面前。
我帮她把饭盘摆正,然后有些在意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两弯青眉微微舒展,有些躲闪的眼神,似乎诉说着她的羞涩。她嘴唇的颜色十分好看,像是春天盛放的樱花,粉嫩而小巧。她的头发远比我的要长,扎成两股的乌黑辫子搭在肩前,极为符合她现在安娴的气质。如果要用一个词来评价她,我想干净是最合适她不过了。
这让我有一瞬间很难把她和刚刚那个跑得飞快的女生划等号。
「噢!你是清澄同学?」
我望向右手边粘在墙上的用黑色笔迹勾写的登记表,确认了她的名字是向野里清澄。
「唔,我知道你的名字的……」
看她说话的感觉,我怀疑不太好交流。
「枝元同学不吃午饭吗?」
啊。
我差点咳嗽出来。没想到她会叫我的姓氏啊。
不过我觉得她不是故意的,毕竟我从来没有和谁主动提起过,如果叫我就叫我的名字。
既然如此。
「嗯……你叫我阳就好啦!」
不知道为什么,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希望别人叫我「阳」。
「诶……那?阳为什么不吃午饭呢?」
「我吃完了啊!」
她缓缓放低了手中的面包,直到它触及盘子,她都像一只谨慎的小动物一样,相当小心地看着我。两只手悬停在吃了不到一半的面包上方,一时间不知道她是想拿起,或是索性放下。
清澄的表情就如同她所说的话,无论是理解还是困惑,都会原原本本地反映在脸上,没有一丝掩饰。这让我觉得她还挺可爱的。
我有点想忍不住笑。
你是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在这样的直视下,我更加地确认清澄同学真的长得尤为标致。
「噢……你还真快……」
「我在家里吃饭也很快的。哦!还有,我爸爸妈妈吃饭都很快的!」
清澄点了一下头,没有继续说话,但是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啊,没事的。你不用着急吃饭。」
「我没事……」
「我等你吃完好啦?」
「嗯嗯。」
她吃的实在慢,我有点担心会打搅到她,就先走去一旁玩玩具。
我伸手向大木桶里摸玩具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早点认识清澄呢?
她有点傻乎乎的,但还算有趣。另外她很直截地接受了我希望她叫我「阳」的建议,这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意识到这个桶里的玩具我都玩遍了,一种非常无聊的情绪涌了上来。我想去外面跑一小会儿,可又怕清澄吃完饭会找不到我;而且老师提醒过我好几次,不让我在午餐后做运动。
我在这样的思考和叮嘱下,打算就这样安静坐着。
清澄一边吃面包和炖菜,一边喝牛奶。我则是习惯一样一样吃完,最后再一口气把牛奶喝掉,这样让我觉得会快很多。偶尔她会朝我笑一笑,我也回应以不输给她的微笑。等她吃完饭,她起身向我走过来,和我一同坐在木桶旁边。
「我是不是……比你慢很多?」
我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
「没有啦,我也没有很无聊。」
「唔?我是在说你跑步比我快很多啦。」
「不是在说吃饭啊?!」
她还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这让我高兴地差点坐不稳。
「我今天不是没抓到你嘛……我还想说你比我还快呢!」
「没有吧……我想还是阳你比较快。我躲你躲得也很麻烦的哦?」
「我以前怎么没注意你这么快?啊,这说起来有点……」
我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注意到对方什么的,听起来就好像,对方不那么重要一样。
「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只注意那些跑得快的人。」
「嘿嘿!」
「其实……我是每次都想比上次更快的。」
「你还真的挺努力嘛!」
话刚脱口,我的鼻头就发了酸。
难道她一直在锻炼跑步速度,就是为了和我认识?我要是一直注意不到她,那她的努力不就全部白费了吗?
看似柔弱的清澄同学,却是能做到这种事的人。
「小朋友们收拾一下书包哦~不要落东西~今天会有个别父母来接!」
耳边传来老师熟悉的声音。我和清澄讲要先去拿书包,随后她也离开木桶去找她的东西。
拿到各自的书包后,我们一起走出教室。
阳光悠悠地洒在地上,树下的阴影还不是很大。我看到了正和另外一个大人笑着讲话的妈妈,于是我轻轻碰了一下清澄的胳膊。
「清澄?我看到我妈妈了哦,我先走啦?」
「我妈妈也到啦。」
我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妈妈和那位阿姨则几乎同时地发现了我——和我身边的清澄同学。
「这是你女儿啊?」
那位阿姨的声音甚是清脆,我觉得她是在说我。
「是啊是啊,我女儿叫阳。」
「这俩孩子看起来相处地还不错。」
清澄走到那位阿姨的腿边,被阿姨弯腰掐了掐脸蛋,害得她害羞地看着我。
回家路上,我问妈妈她是不是和清澄的妈妈认识。
「算吧,不是很熟,但是聊聊天还是可以的。你们俩个小不点玩得好就行了。」
我们两家意外地住的很近,但是彼此认识却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如果不是某人为了追上另一个人而努力奔跑,或许直到幼稚园毕业,我们也不会相识。
大人的友谊或许和孩童之间的完全不同。
但愿我们能一直保持这份友谊,直到某天。
第二学期开始两天了。
我坐在教室里,这时候正无聊地摸着书脊。
暑假能玩的东西简直太多了,我每天都玩到很累才罢休。难怪我现在会犯困到这种程度,实在像是还债。
依稀想起前两个学年,每当新学期伊始,我都要花上接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慢慢适应学校生活。
或许接下来的这一周里,我仍然会听不进去课。
倒不是因为我恋家,而是我对自己爱玩的事实深感认同。
「有些同学上课不要东张西望啦!」
这个学年新换的老师声音还蛮好听的。一个暑假没听到,还有点想。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估计是清澄那边被警告了。
她是在向窗外看吗?
既然上课想开小差,我心想就应该像我一样把课本放在手边,时刻准备好假装在学习嘛。
老师似乎还不放心,只见她又向教室后排多看了几眼,才扭过身去继续写板书。
趁这个空当,我低下头尽量小声地翻了几下书,好确保我翻到了正确的页码。
哎,老师怎么可能斗得过学生呢?
心中得意,就连翻书也能变成一串惬意的动作。
从老师的板书内容来看,可以说这学期的课还没有讲很多。
「疼!」
因为突然下意识地把被教科书的纸划破的拇指贴近嘴唇,我的课本直接一整个冲向了过道。
好在我反应快,连忙用手接住了这只正欲振翅高飞的鸟,它这才没有掉在地上或者磕到桌子以至于发出很大声音来。
我一边把这只鸟放在桌子上确认它的脊梁和翅膀,一边维持着用嘴唇湿润拇指的姿势往讲台上观察。
老师还没有写完她那长长的过程,对身后手忙脚乱的我全然不知。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在意像刚才的场面,是否有人把目光投向我。当然,如果有谁突然盯着我看,我也会感到尴尬。但是我觉得,这种事就只是很普通的小事而已,是无论谁都有可能在班上做出的举动。既然是这种程度的事,在我看来,我就不会把它太放在心上。
可是清澄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这边发生了什么。
她仍然在向窗外看去,和我一样没有听课。
我挪了挪坐在椅子上的位置,脑海中闪过一丝有点后悔动静弄得太小了的想法。
平时我这边一有声音,我就能感知到清澄在扭头看我。她看过来的眼里带着笑意,即使我正做的事和她无关。
老师还在认真地讲着课,耳边时不时传来粉笔在黑板上敲打的声音。哒哒哒的,听起来并不算吵。
暑假里我和清澄互相找对方玩了有好几次,每每想起,都令我意犹未尽。
单单从我每节课偷偷看她的时间变长这一点上,我都能得出她这学期必然更加好看了的结论。虽说穿的是同样的制服,但我总觉得班上属她最漂亮。
诶,难道除了我大家都在认真听讲吗?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做我们班老师还挺幸福的嘛。
至少这节课,只有我一个人不听话。
清澄是不是也没有听课?
就当做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了。
「这个题你们得看清楚啊,这里是圈住的,假设那……然后再……」
噢,算了,还是不听了。
还没等下文传到耳朵里,我就把头潦草地沉下了。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要是学生低下头的话,老师一般就不会提问你了。
目光落在课本封面。
原来我已经在读三年级了啊。
我不由得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每天都是从我去找清澄或者她来找我上学开始,然后就是上课,吃饭,再上课,最后一起回家。
生活有时就像是把水倒进杯子,尽管改变杯子和水都很难,我仍觉得每一次倾注都会不一样。
我们也会分开做各自的事。但我一直都认为,有清澄陪伴身边的时间,真的令我非常开心。
我忍不住觉得要是有大人能听到我此时心里的想法,那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很怪。毕竟这段岁月通常都会被大人称作是最无忧无虑的时期,事实上它确实如此。然而我却在这样有如小笋冒尖一样的年龄,嗅到了时间流逝飞快的气息。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快速地瞄了一眼挂在黑板正中央上方的木黄色钟表。
好像我家有一条颜色很接近的毛巾。
我不讨厌暖和的颜色,但是给钟表涂成黄色,这真的很让我犯困。假如我能当老师,那我肯定会换一个新鲜的颜色。
盯着老师正在念着的课本上的字,我感到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挂记感漂浮在空气中,持续了足足好一会儿。
像是搔完痒,却又没搔对要处。
恨不得立刻捉住疏忽的事情,焦躁和纠结腾然而起,头顶譬有一把大火炙烤,被加热的头皮正暗暗发痒。
我拍了拍头发帘,企图利用空气降温。
当把粘在手上的发丝甩落,我才想起自己在意的原来是时间。
确认还有四分钟下课,我将脸漫无目的地转向窗户,没有向着任何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虽然基本什么都没学,但是我并没有什么压力,大概是我很习惯刚开学就犯迷糊的状态吧。
正当我还在出神的时候,下课的铃声突然把我拉回到现实。无论经历多少次,每当昏沉的瞌睡欲在一瞬间就清扫而光,我都会觉得下课对于学生来说,具有一种强大的魔力。
尤其是在心切地看向清澄的时候,我发现视野因为眼睛变得湿润而清楚分明。
「没讲完啊,看来我状态也不好……咳咳,没什么事的就早点回家!你们记得做作业哦!」
老师站在讲台上嘀咕的几句我没听太清,我唯一清楚的是,我这节课上的肯定是数学课。
好吧,这节课是真的一点都没听!
硬要说的话,我上午还算做过笔记呢。
继续环视了一下教室的老师并没有在班里多逗留,她把讲义抱在前面,随后就走出了教室。
骤然间,教室里迸发出一阵哄热,总是那几个的男生把书本哗哗啦啦地卷成筒状,然后使劲敲打着桌面。其他同学也纷纷起身收拾,谈论各种事情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从靠近走廊的透明玻璃,看到了因此受到惊吓的数学老师正把讲义贴近耳边。
除此之外,窗外还能看到一些不熟悉的面孔。
那些人大概率和我毫无关系,因为我平时都只在班里玩。而在我们班,我也只和清澄关系好罢了。
至于其他人,我只是能和她们说上话的程度而已。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妈妈曾发生过的一段提问,但是具体记不住了。
我提起书包,一蹦两跳地来到清澄面前。
「阳?」
清澄先是冲我一笑。
「你上课往外看什么呢啊?我看你课也不听。」
我向窗户投以视线。
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一样,人潮正涌向校门口,零星的几个人则是在道路上乱跑。
这种景象使我意识到自己和蚂蚁的不同。
蚂蚁必须要聚在一起才能抵达目的地或者搬得动食物,如果你用手指去乱戳其中几只的话,它们一定会到处爬来爬去,找不到方向。
而我既不用追随人群,又可以自由去到我想去的地方。
「啊,没什么。」
「诶,很稀奇啊……我感觉你平时听课比我要认真好多的。」
「那是你太不认真啦!」
「没有吧,我也没有一点都不听呀!」
被她这么一调侃,我撒了一个脸不红心不跳的小谎。
「哎!先不管这个了,回家吧回家吧?」
「我……」
她话只说了一半,接应下半句的,是稍稍泛红的脸颊。
我没在意清澄的犹豫,拉着她的胳膊就想往外走。可身后传来的力度却并不是往日熟悉的顺从,与之相反,我的手正握着一团虚无。
惊愕地扭过头,正撞上她那双闪烁着的眼睛。
「你怎么啦?」
不知道我的声音是否有点大了。
「其实我今天想自己走……也不是……」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身旁还站有一个男生。
我应该不认识他。不过既然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想必他是别的班的同学吧。
他对我笑了笑,接着像打暗号一样,向清澄指了指走廊,然后就安静地向外走去。
「其实我今天约了别人的,就……」
「谁啊?!」
约了别人?
什么人?
这么突然?
什么时候?
脑海里有若干个问题爆炸一般毕毕剥剥地跳出来,又像保龄球一击撞倒了所有的球瓶,咣咣地响个不停。
「你要和谁去哪里啊?」
来不及思考,我把心底最在意的问题直接抛给她。
「阳你别这样……有点过分……」
「到底是谁过分啊!什么都不和我说的是谁啊!」
我没想吵起来的。
她的眼睛非常敏感,细若游影的血丝正盘生于眼球。不同于昔日里她双眸折出的温柔,那是我分不清楚的质疑和委屈。
下一秒,清澄抽搐着吸了几下鼻子,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也沾到了她长长的睫毛上。无声流淌的小溪静静从她干净姣好的脸颊划下,随着热风吹过,我看见两道明显的泪痕,却好比奔流于平野的惊涛骇浪,冲垮了我最后的防线。
而我的喉咙此时却无法发出声音。
嘴唇止不住地打着哆嗦,完全不知道如何解释。
「我……我先走了……」
她吃力地留下一句话,气息颤抖得像不慎擦动的音叉。
在门口,清澄小心地拉住刚才的那名男生,二人机械般地淡出我的视野。
平生第一次,我开始感到周围同学的目光有些刺痛。
我本没想躲开他们,但是我仿佛又听到了清澄对我说的那句话。
「枝元同学好过分啊!」
「刚刚是枝元同学把向野里同学弄哭了吗?」
「我们班怎么会有这种人?」
「是啊是啊……」
我不禁向后踉跄。
身体却因为正好抵住课桌角而打了一个冷战。
这样一来,我自是无法再倒退。
我惊恐地看向周围,再次确认了清澄早已消失不见的这个事实。
班上的同学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很多在窃窃私语。他们尖而细的说话声,如微小而遍布的钩针,除了刺痛,还有点点寒光从这些针尖照射向我。
所以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我僵在原地。
好想躲起来。
躲在什么地方都好。
我无比坚信地感到有蚂蚁在小腿上四处乱爬,甚至在我的心上。
希望有谁能带我向前走出去。
然而这仅仅一缕的光束只点亮了一瞬便熄灭了。
我意识到除了清澄,班里竟然没有谁会安慰我。
不可以哭。
阳。
你不可以哭。
我拼命地咬住舌头,将手掌重重地按在强烈起伏的胸前,好让眼泪不会轻易落下。
胃痛也姗姗来迟,它格调高昂地宣示着存在,就好像在为差点缺席而大张旗鼓地弥补。
不能在这里,至少不能在这里哭。
我勉强把附近的课桌恢复原样,便拉起书包冲出教室。
来到走廊的一刹那,我再也忍不住哭泣。
我用夏季校服的袖口拭去眼泪,快步跑向一楼稍微远些的卫生间。大家都不爱绕远去那里。不知道是我哭得太厉害,还是这衣袖太容易吸水,我才刚跑到卫生间门口,右侧的衣服颜色已经变得很深了。
咔哒。
我把卫生间门反锁,将后背靠在门上。
是因为我暑假找清澄玩的少了吗?
还有那个男生。
难道说,清澄和他在交往吗?
什么时候的事?
不对,更重要的是。
她以后会不会都只和他玩了啊?
如果是交往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清澄虽然没有说清楚她今天约的是谁,但我想应该就是他。
他们真的在交往吗?
清澄已经在交往了啊。
我稍稍理顺思路,得出了一个比较认可的答案。
可是是你先什么都不和我讲的啊。
我一开始只想知道你想去哪啊。
明明是清澄你先不要我的啊!
来不及再冷静思考,这种类似于被背叛的恐慌情感,突然攫住了我的心脏。它每急剧地收缩一下,呼吸困难也会加重一分。如同掉进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我能感到浑身都在战栗,情绪也渐渐被自己的哭泣声淹没。
……
啊……
我下意识地张大嘴巴。
拼命地想要把空气吸入肺中,可流入嘴里的,却是发咸的泪水。
顺势咽下,也并不是为了滋润已经麻木的喉咙。
或许是哭累了,我把头向后顶住门板。
就像面包「砰」的一声从烤面包机中跳出,一个更大更明亮更加不容忽视的疑问,以相当的气势赶跑了我大半的悲伤情绪,又一转占据了我的心灵。
我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在意清澄了?
记忆中她的面容,斑斑驳驳,缓慢成形,直至明晰无比,就这样打在我微闭的黑色眼幕上。
一阵风幽幽地从门的下底缝吹进来,我打了个冷战。
与此同时,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一种变化。
那股来自胃部和胸部的因为悲痛而积累的冰凉,此刻正一点一点消融。
和清澄认识有多久了?
从幼稚园到这个瞬间,我的回忆里都有她。
一直在一起。
一直啊……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但我的脸正莫名其妙地逐渐温暖起来,只消一会儿,便到了发烫的程度。
整个脑袋都乱糟糟的。
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难过还是别的。
这么想的话,好像就又变得一点都不难受了。
趁更困扰的事情在我身上还没有发生,我认为早点回家比较好。
推开门的一瞬间,即使不从泛黄的玻璃上看到渐落西山的太阳,我也知道,我心里的云彩正被映得和外面一样通红。
红光就像是为了穿透什么东西似的,一道道从我的心中析出,指向没有目的地的远方。
出了教学楼,瘫在地上的几片鸡爪槭叶正被风吹着打旋上升。今天的风似乎很大,我眯起了双眼看着它们。
也没有在确认什么。
只是,好像有点点失落啊。
心情不好,走路就会变得比较快。
这倒不是在说我平时走路快是因为心情不好。
唔……
根本说不清楚。
唉。
好想赶紧回家。
一走出校门,我的呼吸就变得正常起来。
抽噎和胃痛也被甩得一干二净。
稍远处,我看见有一条浅绿色的透明水管正被工人双手交替地拉着。无忧无虑地穿梭在管道中的,是一只红色的小鱼。
诶?
啊,他们是把小鱼错装进水管了吗!
你会被做成小鱼干的啊!就我爸爸买的那种!
不行,我要救它出来。
我连忙向前跑了几步,却发现那个东西好像并不是鱼。
大概是红色标记之类的吧。
爸爸应该会懂这是在干什么。
再没有几步,身体已被双脚颠簸到我家门前。我用钥匙轻轻旋开了门,在玄关向妈妈打了声招呼。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动作麻利地脱掉鞋子,「咚咚」地踩着地板,奔向盥洗池。
「阳,你慢一点啊!这么大声!」
「妈妈你跟我差不多好吗!」
我一边焦虑地洗去泪痕,一边向妈妈顶了一句嘴。
不得不说,我有时候跟我妈妈确实很像,特别是动作快这方面,或许说话快也是遗传于她。
「哪有啊!哪有!」
噗!听到妈妈的狡辩声,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用力睁大眼睛,再用手指舒展开外眦角的皮肤。反复确认没有黑色的痕迹后,我放心地走回了客厅。
我只是不喜欢自己被发现哭过而已。自从被爸爸发现我哭过一次,我就觉得当人面哭是很难堪的事。
「先不要着急,把这杯水喝了再出去玩。」
「我今天……」
「诶,平时都兴冲冲的,今天不想玩啦?发生什么事啦?」
「啊没有没有,我就是想说今天我会早点回家的。」
我赶紧假装专心喝水,不想再被我妈妈这敏锐到危险的嗅觉探出更多。
「嘿~好吧!晚上回来要写作业哦,还有今晚吃乌冬面呢。」
怎么听都觉得那声「嘿~」很奇怪!
「咳咳,妈妈,我没有每天都出去玩的!你不要把我想的很不爱学习!」
「不过你本来就不是很爱学习的那种呀!哈哈哈!」妈妈完全不管我的解释,「说说你哪天没出去玩?快快吧,出去跑会儿挺好的。」
说完,她转身准备蔬菜。
哎算了算了。
母女之间能有这样的对话,我想是很幸福的事。
「那我不客气咯?」
「快去吧,一会儿爸爸该回来了。」妈妈举着一大一小两根胡萝卜,扭头看我,「挑一个,阳!」
「哎呀,就,小的那个吧!」
「诶~你小时候还挺喜欢吃这个的~」
我故意说了一声「我长大啦」,然后走回房间打算换成我平时穿的休闲衣服。我不大喜欢穿着学校制服出门。
和妈妈讲话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扯很久,不知道她是没有长大,还是能一直保持童心。
不过她逗我的话其实一点没错。
我每天都会盼着从狭小的空间中跳出,哪怕片刻广阔的自由。对于遥远陌生的地方,我是充满着一百分的期待。但是我目前能踩到的地面和身眼所视,却大抵局限于我家附近,以及去找清澄的这条路上。
明明出来了,却不知道玩什么吗?
我开始可怜起自己,如果我能长一条尾巴,那它现在肯定在不耐烦地摇晃。印象里我家附近已经没什么新鲜玩意,看来今天确实会很早回家吧。
因为躲在学校卫生间里耽误了太多时间,天色已有暗淡的迹象。我很想知道清澄有没有回家,但我估计她应该不想见我,说不定以后也不会再和我讲话了。
环顾四下,尽是看厌了的熟悉景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