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的枫树在秋风中巍然挺立,浓郁的绿意还未宣告夏日落幕,只有几片门匾大小扎眼的火红色在炫耀地打着节拍。
头顶尖尖的作坊门口,放着店家引以为傲的木制招牌。我很少独自去买来吃,看着斑驳的粉笔色块,恐怕价格已是改了又改。
再往前,有一小段路面不是很好。尽管大人对这些路往往避之不及,这里却是孩子们玩乐冒险的天堂。小时候我曾经把硬币掉进过那些被轧出来的路缝中间,生气地哭了好久。
一些杂草和同样叫不上名的低矮绿植,也在这里生根发芽,像是沿着路缝涂了一道绿色的粘合胶。
我下意识握紧清澄的手,沉默无言地继续走着。走过大半路程,我们谁也没有提起一个话题。
是一墙看不见的透明玻璃,还是一层薄如蝉翼的纺纱?
人真的是好奇怪的生物。
在学校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关心她。
轮到二人独处时,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和花游同学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应该不会面对面不说话吧?
脚下踩过井盖,不起眼的枯草烂叶把本该漏雨渗水的孔堵了个严严实实。
难看的让人心里郁闷,我有点烦躁地甩了甩头发。
「阳~」
呜哇……
霎时间,我的双脚动弹不得,背部的肌肤如同触电一般剧烈地扭动着,脖颈处则是晕出温热,而强烈的情绪甚至呼啸着直涌向我的脑袋。
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泛出,这是心底为我做出了回答。
「我还……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肯叫我了呢……再也不要理我了呢……哇……」
「哎呀……怎么会呀,阳,你先别哭啦!」
「清澄!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我这不在这呢嘛?」
「呜哇!!」
完全听不进去。
不知道火山爆发的时候,下雨可以熄灭它吗?
我仍然不敢回头,怕一看到清澄,自己哭得会更厉害。
人为什么会哭?
我又为什么会哭?
在那些大颗大颗,争先恐后奔向大地怀抱的眼泪中,凝聚着的究竟是什么事物?
或许,我的眼泪包含着无穷巨大明亮的感情,此时正为了它的主人发表着无言的演讲。
清澄绕到我面前止住脚步,伸出手想为我擦去泪水。
「阳在幼稚园时,很少哭呢。」
「啊?你说什……嗝……」
差点咬到舌头啊。
哭到打嗝,好难看啊……
以前我很少哭吗?
难道说,我随着长大,反而更加软弱了吗?
爸爸曾经对我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你怎么哭了啊」。印象中,爸爸的声音绝非带着愠怒,也没有夹杂失望。
但是。
为什么会哭呢?
我没有办法回答,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记得小小的我,仰着哭花了的稚嫩的脸,慢慢地止住哭声。
小学刚入学时,我曾为自己并不很受欢迎而哭过。
能明显地察觉到环境中的不同人,被对待的方式是如此不同。有些同学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接起话茬,下课了,也总是他们被搭讪。即使不去和最受欢迎的人做比较,姑且叫做「中间人物」的同学,也能在自己所处的小团体中左右逢源。
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了吗?
尽管我能和班上大部分人顺利交流,但是心里无一例外地没有他们的位置,就像,我也没有在别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吧。
只有清澄不一样。
一直以来,我都把清澄排在第一位。
仿佛只要有清澄的话,我就能安稳地站在地面上,而不至飘向无边无际没有着落的天空。
后来我也因为许多事而哭泣过。
「阳,前面就是你家啦,要不要我自己走回家?就不用你送啦?」
现在,排名最靠前的选手,可能已在渐渐偏离我的轨道。我没有要求她事事都和我一起,只是不希望她……
「不要!我要……送你回家!我要送你回家!嗝!」
吞下了坚硬的一口空气,清澄的面庞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好吧~那就走啦?」
这下换清澄牵着我的手了。
静静地,一直被牵到她的房间。
「阳,对不起。」
「清澄,对不起。」
彼此的眼眸中,只有对方的身影,不带一丝躲闪。
「嗯……」
「啊……」
经年维系的友谊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即使很久没有什么话说,感情也不会太淡。至少我愿意相信它没有变淡。
「阳。」
「嗯。」
「我也没有每天不理你呀?我每天都有找你说话吧?」
要论事实来说,我每天确实和清澄有着一来二去的对话。
可是。
「可是这不一样啊……唔……清澄你现在不是最想和别人玩了吗?」
「就算我和别人玩,我也没有不理你啊……而且,其实那天我也想好好跟你说的,结果我也没……」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和你一直很要好啊……不可以最最要好吗……你知道我什么都先考虑你吗?上课的时候我也看着你,那天是我太着急了……」
「我也知道啊,所以我才不知道怎么和你好好说……阳啊,有时候……哎……」
「呜……呜呜!」
清澄倏地将我抱住,然后用一只手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我就势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这样的姿势一直维持到我不再哭泣。
「阳,好点了吗?」
「嗯……」
「我觉得有些事,是我的不好。」
「啊?」
我没有想让她道歉的。
「这几个月,一直把你晾在一边,让你一个人回家,是我不好。有时候我很怕和你气氛尴尬,但我还是不应该像这样不考虑你的感受……」
「啊……不是,那个,你不是和他在……我,我也能理解的……」
我真的能理解吗?
「是的。和花游同学认识,包括喜欢他,全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想说那件事不好,但是关于你,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清澄缓缓地放开了我,一字一句,条理清楚地告诉我她的想法。
她微闭的嘴唇,抿成一条横线,只在两端弯起一点弧度。
不知不觉,在我从未涉足的领域,清澄业已游刃有余。
那我也会慢慢成长吗?很多道理,我虽然明白,但心情也好,行动也罢,却很看当时当刻的状态。
状态这个词或许很不严谨,但我也捉摸不透自己。毕竟有时候,我真的非常伤心,而有时候,我又很平静。
「嗯……我明白了。」
暂时先这样说吧?
「唔……你现在不难受了吧?还有还有,那我今天把你拽走了嘛不是?他会不会找你啊?」
「我好了呀,真的好谢谢你哦,阳!」
「他的话,没关系吧,跟他解释一下……我今天就是觉得,需要好好跟你谈谈……噗嗤——阳,你那是什么表情啦!」
我们相视一笑。
「嗯,唔,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阳的话,随便问咯~」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啊?就是,花游同学……是叫这个来着……唔,总之就是他!」
「诶~阳想知道?」
「嗯嗯,想知道,超想知道,但是你得保证别把我弄哭!」
「啊呀啊呀,你这样说,我可不知道了呀~」
说着,她摆出一个表示自己犯难的摊手动作,把身体向后挪了挪。
「说吧说吧,我,我当然也会对男女感兴趣啦!」
「嘿~其实,上学期我们就认识了吧,快放暑假之前才认识。」
「这么晚!」
「关注的竟然是这个吗。咳咳,然后就,嗯,总之有一天,他给我写了一首歌,后来就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稀里糊涂吗?诶……明明你上课那么认真的啊。」
「啊,意思就是很难说的啦,况且这和学习也不太一样吧。不知道阳有没有喜欢的人,就是,喜欢这种感觉,很难说的啦~」
喜欢。
无论是在动画里,还是书上,生活中处处充满了喜欢。我自然也不例外,可要说男女恋爱方面的喜欢的话,我恐怕会摇头。
「嗯……他还会写歌啊?」
「他写了好几首呢,只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他送给我的那首。写的真的很棒哦!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来着。」
「说什么了?说什么了?」
「大概是他会给他重要的人写歌吧。」
「那写了好几首,不就意味着他有很多重要的人吗?」
「噗……倒像是阳会问出来的问题哦~嗯,我觉得人会有很多重要的朋友,家人也算。但是,能对彼此好就够了吧?」
话音落下,我见到一抹红云氤氲在她的脸颊,圆润而细腻。
她把头扭向一边,散开娟秀的黑发伴随着身体的律动,时不时向前晃一下,再向后甩过去。
简直就是恋爱中的少女啊!
妈妈一直记得和爸爸相遇那天吃的乌冬面。
爸爸偶尔会在妈妈吃最慢的时候帮她刷碗。
那我有和谁……
哦!
啊!
我没带我自己的书包!
光顾着给清澄拿了!
恨不得把自己用拳头锤一顿。清澄似是看出了我的困扰,她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顺手递给了我。
「啊不用不用,没事,我明天再写!」
「这样真的好嘛……」
「也不多啦,我爸爸妈妈很放心我的!」
「你这样说就更不好了!噗!」
抬起头,我向后仰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平时都是先回家再出门的,不知道今天连家也没回,妈妈会不会担心我。
先回去吧?
「诶,嗯,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哦,吓坏我了!」
「嗯嗯,谢谢阳哦!」
「再叫我一声!」
「阳!阳!两声!哈哈!」
和小时候,没两样啊。
「以后我会和你回家的!不要你总是送我!啊,那个,嗯,是说偶尔啦!也不会太少!」
走出老远,清澄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啊,我很容易感动的啊……
我扭头向她招手,示意她快回家休息。看着她的确转了身,我才意识到真正的危机终于浮出水面了。
回教室拿清澄书包的时候,我对老师编的理由是清澄有东西想用。她没有为难我,允许我去照顾清澄,我这才得以和她提前离校。后来我听清澄说,老师来医务室看过她了,难怪当时一点也不怀疑我。
问题是,「斩」完了,我的「奏」呢?
希望今晚能吃顿好的吧。
「你记得把这个地方好好背背!考的可能很大。」
清澄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戳着帮我整理好的知识点。
「这么多啊……」
「等你去了新学校,可得自己好好学啊。」
看着她疲惫的身影,我点了点头。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清澄最近一直在给落下太多功课的我讲重点,就连和花游同学见面的次数都变少了很多。
「好嘞,我会好好学习的啦!绝不给你丢脸!」
「哪里是我的脸啊?」
她把头扭向我,紧贴住桌子的脸,像果冻一样挤出了很有肉的感觉,我忍不住用手碰了碰。
「嘿!」
「不早啦,阳快点回家吧。」
「唔……明早我来找你?」
「我想多睡一会儿,还是我去找你吧,你多花点时间复习。」
「那我恐怕会睡过去。」
清澄把手握成拳头,软绵绵地打在我的胳膊上。
「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你也很累啦。哎,你要转到哪个学校啊?」
「我爸爸还在问,而且能去哪上还要看我的考试成绩。」
「不会真要一考完就走吧?」
「结业典礼基本上没希望了……说要给适应留时间什么的,还有一大堆手续,反正就是乱七八糟的。」
清澄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把手收了回去。说实话我也不太懂这些流程。早在寒假的时候,爸爸就告诉我们一家人他要换工作位置了,而我也会跟着换一所学校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能去一个新城市,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但一想到要和清澄分别,我还真舍不得。距离变远,毫无疑问意味着见面的次数会稀疏。这和清澄主动减少跟花游同学的相处时间不同,前者往往包含着一种直面现实的无力。妈妈曾说自己小时候很多玩的好的朋友,在长大分开后就很难再保持联系了。
清澄纤细而修长的手指,此时正一张一张地搓着复习资料玩。她把纸折出一条凹痕,然后顺着这道痕迹将它压扁,看起来就好像是树叶的脉络。
「啊,对不起,一不留神就……你的复习纸被我弄坏了诶。」
「没事!不要紧!重要的是上面有字!」
浅浅的一笑,她的脸上晕出幸福。
旋即,又仿佛怅然有思。
「那,我就先走啦?老师,我一定痛改前非!」
「不用这么夸张哩!」
「呜呜呜清澄对我太好了!」
我没有多问她怎么了,想必当中会有很多原因。
不过我不希望花游同学记恨我,毕竟自从这学期我告诉清澄自己即将转学的事,平时扮演孤身一人的剧本就轮到他而不是我在拿着了。
早春的空气泛滥着甜腻的味道,这几天樱花正零零散散地开着。
抬头看见圆满的月亮旁边,有一颗明亮的小星星,我走着,它们也走着。
这让我想起我和清澄,那么,到底谁是月亮呢?
我擤了擤鼻子,继续瞧着一望无际的夜空。晚间潮湿的云雾被风吹动,原本素面示人的月亮现在则遮上了一层粉纱。
另有一颗星星蛮横地冲进我的视野,尽管它忽明忽暗,却也在缓缓地靠近月亮和那颗小伴星。
不知是为什么,这又让我想起夕子,让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她有关我马上搬家的事。
绝非和她关系一般,而是我不想把同一件事分享给不同的人。对于我来说,分享是相当重要的一个概念,它代表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所倾诉的渴望。既然如此,分享就应当特殊对待。
但是,总要有一天告诉她的吧?
不辞而别确实很过分。
早晨被妈妈叫醒的时候,我还缩在被窝里。夜里似乎没有睡好,手脚都冷冰冰的不说,肩膀也隐隐酸痛。
充填棉花的被褥摸起来有些瘪,我没有缘由地觉得,今天我可能会哭得十分厉害。
「今年就连生日礼物都不能当天送阳了呀。喏!」
是的,明天我就将前往新的城市,而这也应该会是我和清澄最后一次在一大早见面。
接过她手中的羽毛笔,我对那清新淡雅的樱色赞不绝口。
这种笔真的能写字吗?
因为怕把羽毛捏坏,但握住笔杆又担心会扎手,我只好提起笔尖把它暂时放到桌子上。
「喔哦哦,这好漂亮啊!」
「漂亮吧?阳的字太……有点不是那么好看嘛,想让你练练。」
「哇!你刚刚绝对是想说我字丑!」
清澄摸了摸后脑勺,微微低下了头。少顷,她又耐不住自顾自地喷笑一声,脸上闪过尽是骄傲的神色。
「你今天白天就不来学校啦?」
「是啊,要收拾东西,你瞧,好多纸箱子。」
像展示财宝一样,我挺起胸脯向她指了指身后角落里叠放的纸箱。这些大多都是以前买大型家具时包装用的,富有经验的大人则会时刻注意保存它们,以备不时之需。
视线飘忽般扫过了清澄富有青春气息的小山坡。
一个尴尬的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
不对,我哪有胸!
明明是和自己同样的部位……趁她不注意,我又偷偷看了她的胸部好几眼。
「噢!我还是要去上课的。这样吧,放学了我就立刻来找你!」
「啊……要不晚上吧?就是,就是……可能我下午想把家收拾好一点!你刚放学,唔,嗯,可以,可以陪陪男朋友嘛!要不就早点回家!」
有时,我会怕自己处理不好复数的感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处理人际关系时,就能看起来那么得心应手。这或许和我长久以来,都只习惯看着单单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从同清澄和好,我就时常奔波于她和夕子两个人之间,不仅时间要错开,频率还要保持在恰当的水平。每每站在那个十字路口,哪怕我提前想好和谁玩,我都要现场再做一次向左还是向右的选择。
但是夕子,的确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而终于在昨晚,我能不用顾忌每天的复习,丢下白天才结束的期末考试,告诉她我要搬家了。
她昨天哭得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完整,让人好心疼。因此下午的时间,我想留给夕子。
「诶?那好吧,就听阳的咯~」
简单送别,我在餐厅风卷残云后,独自走回房间。
好羡慕清澄既能和我交好,又能和心仪的男生交往。
该不会这和胸部有关吧?
我咽下一口清液,眉头一低,灰白色的纯棉上衣犹如万顷平原,绵延不绝。
坐在床边,我推开窗户,希望晨风能稍稍帮我冷静下来。考虑到不知距离我酝酿好收拾房间的情绪还有多久,我决定先琢磨一下清澄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该说真不愧笔如其名吗?
它的尾端蓄满了一根根浅粉色立挺的细羽,在倾窗而入的阳光照射下,仿佛在笔身上绽开了数朵樱花。除去还未染墨的雪白笔尖,笔芯的颜色在羽毛结扎处被分成了直截的两种,羽毛处是纯白色,羽毛下则是浅灰色,看得出其中还包含某种线条的组合。
我用手握了握,想象着自己使用它的场景,然而内心却浮起一阵「等把字练好了再用这支笔」的自觉。
才把笔放下,我就感觉到笔身似乎胖了一圈,来自指腹的触觉告诉我这支笔应该是被一层膜包裹着。我慌忙地按照一个我认为对的方向,想把笔身搓细,结果越搓越粗,最后这层膜被迫和纯白笔芯完全分离。
我小心翼翼地摊平薄膜,发现上面有我熟悉的清澄的字迹,原来刚刚那些看不清的浅灰色是因为写了字啊。
「阳,祝你生日快乐!新的环境要好好加油啊!」
落款写着「好想在3月21日生日当天送给阳啊」,后面还跟着她的名字和一个可爱的微笑表情。
倏地,腹部传来了热度相当的温暖感觉。我把双手隔着衣服贴近肚皮,就连手指都变得热热的,伴随着强烈的心跳而起伏不停。
花了好大力气平复这股兴奋劲儿,当我听到房间外爸爸妈妈搬东西而交谈的声音,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把这支笔放到最显眼的地方,好使我不会把它弄坏,或者最后忘记保存它。
吃过午饭,我回到房间继续整理上午没归置好的衣物和书本。要是快点弄完,还可以赶在夕子来之前小憩一会。
等夕子来了,我要说点什么呢?
要鼓励她好好练琴之类的吗,她的成绩肯定比我好,应该也不用我去提醒功课吧。要劝她鼓起勇气和妈妈好好沟通吗,但是我觉得她妈妈确实很凶,单从外表看就没有我妈妈善解人意。
啊,果然我是不太清楚这些问题啊。
太阳不带留恋地跑过了三点钟的路标,毫无吝啬地将光和热塞进我的屋子。想着天气要变热了呀,我本打算起身拉上半扇窗帘,却在坐起的一刹那想起夕子从没来过我家。
唔,她能找到我家吗?印象中,我记得第一次见面就有向她描述我家的位置吧。不过即使我说过,那也是去年的事了。
为了保险起见,我最好去迎一下她。
和妈妈说明想法,我走出了家门。在过去一周多的时间里,我甚至在路上都会请教清澄某些困难的知识点,几乎没有留意道旁的景色。
沿着熟悉的马路植满了樱树,远远望去,就像走在头顶有着璀璨的彩色玻璃的教堂中央。倘若身边有人同行,不知道这看起来是否与结婚踩毯无异。
我一边享受着考完试的轻松惬意,一边大张着胳膊左摇右晃。
经过拐角,由于直向南面,骄阳向我摆出一副更加得意的面孔。或许是易伤的樱花经受不住此般,地上落败的花瓣明显增多了。
「阳?」
除了夕子的呼喊声,身后还传来了汽车停靠的声音。
尽管讨厌汽油的气味,但看到夕子不及车子停下就探出脑袋叫我,我想我此番前来已得到了回馈。
她双手提肩,将书包顺势拎在一侧,笑盈盈地向我走来。
「唔,你居然有专门的车子接送诶?」
「没办法,我爸妈都没空,而且还真有点远。搞得我就好像大小姐一样。」
「你不就是大小姐嘛?」
「哪有……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我去找你吗?」
夕子故作嗔怪,我的脑袋因此挨了一记暴栗。接着就像怕我疼一样,她又揉了揉我的额头。
「嘛,我是想你可能找不到我家。」
我们在树荫下推搡着,一如初见时那样,在门口有说有笑。
「阳,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吗?」
「是啊……明天上午就……嗯。」
「那你在这等我一下,我放了书包就去你家。」
「诶,其实我觉得在你家玩就很……」
夕子侧身把头垂下,却别未转向我。
话语中夹带的温度,似是盛夏,又仿佛严冬。
「阳!你知道我今天再不去的话,就再也去不了你家了吗?」
她留下这样一句话,背影颤动着,对我敞开了家门。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等待,任凭不知名的潮汐在脑海中翻滚。
字句拍打着渺小的时间,在空气中渗出凉意。
「好啦,走啦走啦~出发去小阳家咯!诶,别动!」
夕子帮我取下落在头顶的一片樱花。
她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的?
回过神来,即使动作很小,她把那片花瓣塞到裙兜里的样子也被我尽收眼底。
「唔,你搞定阿姨啦?」
「怎么可能。哎不管她不管她!」
「那等她回来不得训你吗?」
「不差这一天啦。」
她走在前面,举手投足间都折射着绚丽,却口气轻佻地说着。
为了赶上她,我小跑了几步,和她肩并着肩。
「阳?」
「嗯嗯。」
夕子把手送到我手边。
「我啊,其实很早就想和你一起走走路了。就像现在这样。」
「夕子……」
被她掬起的手心,有一股热流正慢慢积蓄着。它先是顺着胳膊俯冲,接着又以冲锋陷阵的气势,直攀上我的脸颊。像是火山爆发,我感到脸上有些烧烧的。
回握夕子的手,却发现彼此的手掌早已紧紧贴合。
每一根手指都温柔地交叉着,和谐,宛如钢琴的黑白键。
「你知道吗?阳。如果不是和你相遇,我可能每天都不开心。要日复一日地弹着钢琴,事事都要顺从妈妈的安排。不许出门,不许吃街上卖的好吃的,喝饮料什么的更是与我无缘。」
「但是你第二天来找我了。我当时真的非常高兴。」
「这半年以来,能和你一起度过。我感觉特别地幸福,特别地激动,激动到每晚都可能睡不着觉。」
非但能感受到她攥住我手的力度,我也被如此直白的话语所触动。
「昨晚,我真的很伤心。你走的时候才告诉我你要搬家了。」
「啊……」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想着某一天,你再也不来找我……可我还从来没有找过你玩……今天再不去你家,就再也来不及了。有些事错过之后,就会真的再也来不及。」
她的眼泪阒静无声地从下巴滴落,坠进这春日的阳光中。
几乎是一瞬间,我突然能够读懂何为樱花之凄美了。
樱花往往开不了几个星期,短暂的生命,注定热烈地燃尽。
夕子并非不在意我,并非从未想过找我玩。恰恰相反,是我一直没有很在意她。
倘若是清澄,我必不可能忍心将离别之机隐瞒于她。
在过去的时间里,当我一直矫首遥远的无边天际,自己是否曾让夕子难受过无数次了呢?
明明上学期自己还有模有样地感慨白驹如过隙,为什么现在竟这般鲁莽与笨拙呢?
来不及。
是啊,有很多事情,来不及的。
想必夕子之所以收藏起那瓣樱花,是因为她也能读懂吧。
「夕子别哭啦,你要哭,我也哭了哦……啊呜呜!」
「噗……呜呜呜……舍不得你,阳!」
「我也舍不得……呜呜!」
高估了自己能假装哭的本领,在这因泪水模糊双眼而看起来像是铺满樱花的道路中央,我抱着夕子哭了个够。
最丢脸的是,后来还是夕子安慰我不要再哭了。
或许正是因为夕子,我才在以后的人生中,能更加懂得珍惜吧。
到了我家,我们小聊了一会,夕子就回家了。我执意要送她,却被夕子叮嘱了更多以后的事。
我冲出来站在路边,用力地朝她的背影挥舞着双手。
期间夕子没有回过一次头。
吃晚饭前,妈妈有意无意地问我夕子是谁,我说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表情,但妈妈却径自走过来,用她温暖包容的臂弯将我拥入怀中。
仰起脸看妈妈,结果被她揉乱了头发。
当天晚上,直到所有的包裹都被我和家人清点完毕,清澄也没有如期出现在我的面前。
魔术帽里究竟有没有兔子?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唇周堆满了白色的牙膏泡沫。洗漱完毕,我回到卧室,原本狭小的房间由于充斥着生活用品而察觉不到空间的概念,可现在除了一张卧床,就再难看到其他东西了。
半躺在床上,我伸直双腿,用双脚抵住门边,尽力地想要让自己占满这仅有的几叠大。
门外是妈妈在讲电话吗?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像猫总能预感到背上放了东西,我蹑手蹑脚地推开一道门缝,期望能从只言片语中打听到什么。
「好好,我知道了。」
「谢谢您关心我们家阳了,清澄也一定要茁壮成长啊……」
果不其然。
妈妈放下电话,我就一个箭步凑到她面前。
「是清澄打来的?」
「是她妈妈打来的。说是清澄一直想来找你,但是太晚了,就换做电话了。」
「噢……但是你没有跟她妈妈说我们马上就要搬家了吗?」
「以后还能见面的嘛。」
「妈妈自己不是都不和以前的朋友见面了吗?」
我恨不能把这句话切碎,嚼烂,咽进肚中。
为什么大人都不懂得「春光无限好,失在须臾间」的道理呢?
为什么大人都要等着明天?等着以后?
他们有没有想过,生活中有多少事情等不及?
清澄一定是想来找我的,这通电话也一定是她央求好久才勉强折衷的结果。
「早点洗洗睡啦,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这些了?快睡吧,明早可能很早就出发了。」
夜里,抑或是梦里,我被自己的哭噎声惊醒。
清澄和夕子。
在我尚且懵懂的时候陪伴了我太多。
但就像搬家那天四五点钟颠簸的汽车离开自幼长大的城镇一样,一切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路灯在静谧的雾气中消弭了轮廓,散发出苍白的光。
有好几次,我都想再回到那个时间的路口。
然而,时间最终教会我的,也是永远向前。
【沙滩拾贝】
新住处自然有新气象。
我的房间里多了一只被炉。
因为尚不及四月,晚上的气温还没有爬升到即使穿厚一点就能迅速入睡的程度。毛绒绒的毯子盖在身上,把自己完全蜷成圆圈的我,在醒来的早晨,仍旧贪婪地吸收着电炉的温度。
对于我来说,祭拜祖父和过生日往往是同一天。虽然爸爸并不会把难过表露在脸上,但我从很小的时候,似乎就能慢慢理解这种生与死的界限。
我不会主动要求为自己过生日。唯一告诉过的外人,也只有清澄。
不过我的家人倒也很开明,想要在我们家持续渲染出悲怆的气氛,未免有点刁难。简单来说就是,祭拜归祭拜,庆祝归庆祝。
因此即便是昨天上午我们才回过老家,拜过祖父,下午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返程的时候,由于恰好碰上最近的一家商场正在搞被炉的促销活动,于是爸爸做主给我的房间添了一名成员。
「阳?我进来了哦?醒了吗?」
「进进进!」
「好~」
妈妈每次进我屋,都会询问我的意见。我抬头瞥了一眼故意调快五分钟的挂钟,显示已经八点半多了。
「我们家阳还适应吗?不用很早去新学校哦!下个月正常入学就可以了。要是你这几天想逛逛,我可以带你转一转呢?」
「诶?还好啦……就是有点那个……」
其实寒假的时候我就有心理准备了。毕竟他们很早就告诉我搬家的事,这已经让我有相当长的时间去处理自己的情绪。
可那天依然哭得很惨呢。
「那个?」
妈妈笑着,也想钻进被炉。
「哇!你好大一只!阳变成大姑娘了啊!」
能不能不要把挤我说得这么好听。
我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置。
「搬个家而已啦……」
这么一听,反而是我比较成熟的样子。
把脚搭在妈妈的脚上,我决定继续和她聊一聊。
「其实,嗯,是还有点难受……有点舍不得……」
「这样啊。」
妈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把拄着头的一只胳膊放平在地板上,示意我躺在上面。等我乖乖地把脑袋靠过去后,她用力一把搂住了我。
「抓住阳咯!抓住阳咯!」
「啊好痒!妈妈!」
「听妈妈说啊,阳。」
我擦去因为闹笑而激出的眼泪,转过头看着妈妈。
「妈妈是肯定不会离开你的,首先我向你保证这点。其次呢,我这会来,就是怕你还在因为和朋友分开而不开心。」
「啊,妈妈,那个我打断一下!插……插句嘴!」
「嗯嗯,阳想说什么?或者说,阳想跟我说什么?」
和清澄有过那样的矛盾后,我希望自己能尽量早地解决一切误会。而和夕子的分别,也让我明白很多事情同样是等不及的。
既然妈妈能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尊重我,那我也要努力不让她伤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