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真的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仪态优雅地向我伸手示意。

——我们还是坐下来再说吧。正如我之前说的，我想你一定已经饿坏了。

我不置可否，随便找了张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她先是去了外面一趟，大概是叫人准备食物，回来后便在我对面坐下，看起来像是要正儿八经说话的样子——好吧，其实她坐哪儿都一样，都不会妨碍她对我施展某些“天赋技能”。

片刻后两个女孩端来了两个盘子，我注意到，她们穿的也是帝国制式皮甲。阿德莱萨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便不再在意我，自己埋头吃了起来，速度很快，也没有多少所谓的贵族仪态。看得出来，其实她自己才是真的饿了。

我拿起杯子闻了闻，里面是清水，便小口喝着，边喝边打量周围。

房间不大，各方面都普普通通，看不到任何一点年轻女性闺房的通常特征，除了墙上挂着的装饰剑盾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军事色彩。我又看了看面前的盘子，两块不那么黑的大概是面包，几块切碎的土豆也还勉强认得出来，一坨看不出是啥的深褐色糊状物，还有一小块乌黑带渣的不规则物体——可能是某种烤肉。她自己的盘子里也是这些东西。

我不由得有些感慨，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地俭朴嗷，我一直以为“帝国”肯定就是骄奢淫逸的代名词呢。当然，也可能阿德莱萨只是其中的一个特例罢了。

片刻之后，阿德莱萨的盘子已经空了大半，她拿起杯子喝水，于是马上便注意到我没有动一点食物，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惊讶。

——你不饿么？或者，不合你的口味？

从昏迷到现在少说也有七八个小时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晚上，硬要说不饿实在太不合理，估计她也不会相信。但是就这么告诉她实情……似乎也不大妥当。

没办法，我会感到犹豫也是情有可原的。虽然她个人对我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但毕竟身为一名帝国要员，“龙裔降世”这样的重大消息她肯定不会、也不该向上隐瞒，到时候鬼才知道赛瑞迪尔宫廷对我这种“大人物”的横空出世会有什么反应……

——抱歉，我好像没什么胃口……对了，温地奇阁下，之前跟着我的那个……东西，后来怎么样了？

我强行转换了话题，她也就顺势接了下去，仿佛知道我早晚会问到这个。

——第三军团动用了城墙上的弩炮，射中了那个东西，它朝着南方飞走了。乌弗瑞克派了一个团队去追，现在还没有回城。

闻言，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毕竟至高龙的确是我“带”过来的，要是它在风舵城肆虐一番造成死伤的话，我也难免会心有不安。至于风舵城官方会派军队去追击，这倒是不奇怪，普通人不知道那是啥，乌总不可能不知道，那条龙已经是强弩之末，估计跑不掉。只不过毕竟是普通军队，就算最终能够成功斩龙，恐怕也会损失惨重……嗯，这些事好像还轮不到我来操心。

——霍亨索伦阁下，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

我看了她一眼，她好像只是单纯有些好奇的样子。不过联系到她的诸多显赫身份，我不太相信她在这些事情上真的一无所知，一时间仍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想了又想，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做法——全城居民都看见了，其中肯定不乏某些见多识广的明白人，我敢打赌，接下来最多再过十天半月，事情的真相便会在风舵城传得人尽皆知，继而迅速扩散到天际省全境乃至整个大陆。既然如此，继续隐瞒这种注定将要大白于天下的“秘密”根本毫无意义，倒不如趁着这个时间差，主动向她提供一点有价值的“独家资料”，将来多多少少也算一份人情不是？毕竟龙族跟龙裔并不完全是一码事，只要注意不把我自己牵扯进去就行了。

这么做其实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作用——也许通过阿德莱萨个人接下来的反应，我可以间接揣测出帝国上层在此事上的大致态度，甚至包括他们对于整个天际纷争的实际立场。

……

我只顾着一门心思考虑利弊得失，并没有即时觉察到自己心态上的变化——不知不觉中，天际省的未来命运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相当的分量。

——嗯，是一条龙，就是……在很多历史记载中都提到过的那种龙。

她顿时惊呼了一声，声音却并不大，接着她再次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嗯，只是略带审视意味的认真观察，倒是没有再摆出之前那种性意味十足的侵略姿态。

片刻后，她一下子扔掉刀叉，用餐巾仔细擦了擦嘴，然后坐直了身体。

——那就是龙么……霍亨索伦阁下，哦，我能叫你薇娥丽卡么？嗯，薇娥丽卡，你知道吗，我最近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消息，白漫城的莱昂哈德伯爵那里发生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这其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伯爵大人新近册封了一位低阶贵族，那位女士的身份相当……耐人寻味——据说她来自于帝都。

原来她全都知道了，为何我一点儿都没有感到意外和吃惊呢……好吧，这样一来事情就全都说得通了，白天的时候她应该第一时间就猜出了我的身份，于是果断出手救我；之后的接触过程中又前前后后变换了好几次“人设”，不惜冒着彻底激怒我的危险，甚至还给我来了一出美人计，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千方百计和我拉近“感情”，然后再趁机套取信息吧？

那么，绕了这么大一圈，现在终于到摊牌的时刻了么？

当然，有一点我还是非常相信的，之前那些半真半假的“喜爱”、“邀请”、“帝国贵女习俗”之类的“剧情”也不全是“商业表演”，毕竟眼神和微表情很难完全造假——可问题在于，这部分因由到底在其中占了多少份量？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指望这个百分比能上两位数。

相比之下，“她为何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为何对我如此了解”、“为何要刻意接近我”……等等诸如此类的衍生性问题就要好懂得多，都不用她来告诉我答案，我自己就能猜他个八九不离十——很简单，东帝国公司并不是一家单纯的商业类“央企”，而是帝国宫廷为了对其他行省进行长期性的暗中渗透操控才专门设立的战略级特务情报机构！既然如此，对龙族重临与龙裔降世这种等级的超规格事件进行重点监控便是题中应有之义，属于东帝国公司职责范围内的正常操作。

总之，关注是对的，不闻不问才叫不正常，倘若真的出现后一种情形，便只能说明一件事——帝国本身都快要完犊子了。

暗中观察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没有对我造成实际的困扰——真正令我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在于，我记得八姑父当初可是在第一时间就进行了严格的消息管控，目的就是为了暂时“独享”其中的好处；然而这才过了多久？阿德莱萨（或者说帝国）就已经全都知道了，那么这家“公司”在台面下的力量究竟强大到了何种程度？说不忌惮是假的，往后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啧啧，那才叫一个酸爽……

所谓览一叶而知秋，光从这一个方面，便完全能够窥见帝国中央对待天际省的真实打算和相关资源投入程度——说实话，我觉得乌总的前途实在有些堪忧……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大概可以猜到，接下来两人可能会说到些什么了，于是微不可察地悄悄叹了口气——嗐，姐一点儿都不喜欢把过去的破事儿拿出来显摆，真的。

——那个，温地奇阁下，你大可不必如此……委婉。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她笑了，就像一只终于偷到了鸡的小狐狸。

——叫我阿德莱萨就好，或者，我不介意你使用更加亲密的称呼，比如——“我最亲爱的德莱茜小甜心”？好吧好吧，别这样瞪我，这个玩笑确实不好笑，抱歉，我不应该忽略你的“诺德人情怀”……你看，之前你好像说过，如果是我救了你，你就会报答我——而我确实救了你。也不用紧张，其实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从小就喜欢搜集各种传奇故事，而现在，活生生的传奇就坐在我的对面，请满足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除此以外我不会再要求更多。至于你打算告诉我什么，以及愿意告诉我多少，这些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所以，可以吗？亲爱的……龙裔女士？

传奇？传奇故事？我苦笑了一下，不由得想起了当初伊瑞莱斯和我说过的那番话，那些对于命运、未来、众神的猜测，深不见底的绝望猜测……就算阿德莱萨的话里有故意恭维夸张的成分，其中某些词汇的份量也还是显得有些太沉重了，并不是随便一个所谓的“英雄”都有资格被如此描述，特别是像我这种依旧还在世的活人……所以，难道这就是开始么？成为传奇，成为传说，远离尘世和众生，一步一步地“走向云端”……

在这一瞬间中，我只觉得心情糟透了，这么久以来沉积在心中的那些东西突然间一齐猛烈爆发出来，争先恐后地向外翻涌不休……

如果是以前，如果还是在原来的世界，这种情形下我很可能会随便约个半生不熟的闺蜜姬友出来，再随便选一家看起来顺眼的夜店，然后以此为起点一家一家挨着续过去，在把那些负面的东西向身边的“临时垃圾桶”倾吐完毕之后，便恰到好处地立马进入断片状态，管她接下来会对我做什么或者我会对她做什么……

我转头看着正一脸企盼的阿德莱萨……这姑娘虽然好色滥情腹黑心机，有时还稍显蛮横强势，彼此的身份和立场也是个大问题，但……她的眼睛里毕竟还保留着一份单靠社交能力绝对伪装不出来的干净清澈，这就够了。

她当然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倒垃圾”对象，最起码，她的真实目的肯定不只是想听一段传奇故事那么简单……然而此时此刻，不马上说点儿什么我真的会疯的……

——有酒么？

讲述时断时续，没有什么既定的条理和逻辑，几乎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除了“穿越”这一绝对不能泄露的最后底线之外，其他的一切我完全不在意，一股脑儿地诉说着，似乎是在对她倾吐，又似乎仅仅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说到了荒瀑古坟的阴暗压抑和不死尸潮，说到了近似于五感剥离一般空旷麻木的肉体况味，说到了米尔墨尼尔爪下不同个体之间生命价值的背离撕裂，说到了对白漫城的那种过于直陋的贵族宴会政治的鄙夷不屑，说到了时刻都在加深的对八姑父心机深重手段百出的不满腹诽，说到了公共马车上突如其来并深深刺痛我的身份鸿沟，说到了从喜儿雅身上窥见的所谓文明隔阂，说到了三抽临身时仿佛从黄泉深渊挣扎爬回的彻骨惊悸，说到了凯瑟琳大帝倒下时宛如潮水般的心恸悲伤，说到了至高龙双翼遮蔽之下的无尽逃亡，说到了在河底失去意识之际的不甘不舍与无端释怀……

然后，我还说到了歌尔朵留在我心底的那些关于轻率、愧疚和亏欠的块垒，说到了对伊瑞莱斯的想念不舍和对她晦暗内心的犹疑不安，说到了同莱妹看似欢乐默契却始终咫尺天涯的相爱相杀，说到了对喜儿雅的那种混杂着呵护、怜爱和丑陋欲望的阴郁情感，说到了偶尔浮涌心头的试图插足到雅芝和安尼克之间的荒谬想象……

桌上的酒瓶渐渐堆成了一座歪歪扭扭的琉璃塔。我一直垂着头，也不知道说了多久，想说的话却仿佛越来越多，心中那些缠绕不清的东西似乎并没有被消解分毫，浪潮般的伤感和自怜始终挥之不去……但我知道，我的眼眶始终都是干涸的。

渐渐地，言语中开始偶尔冒出一些原时空的碎片——或者是某些人和事物的名字绰号，或者是几声荒腔走板的支离曲调，或者是一截曾经使我刻骨铭心的不知道哪本见鬼的书里的片段……我已经不想再费心思去控制什么节奏什么秘密了，只希望就这样顺着心意让自己的思绪和声音一直流淌下去……

偶尔我也抬头瞟一眼阿德莱萨。一开始，她还真就摆出了一副在酒馆里听吟游诗人胡扯的猎奇样子，时不时大笑、惊呼和接话，偶尔还会对某些情节吐槽或者评点几句……一段时间之后，她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宁静深邃……到了最终，她已经彻底沉默下去，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一个人在那儿表演……

天际的酒比水强不了多少，然而喝得足够多之后还是会产生跟以往别无二致的醉意……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但恍恍惚惚当中，我却逐渐有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再开口说出只言片语了，可是阿德莱萨似乎一直都保持着非常集中的注意力，并且她的内在情绪也似乎依然还在随着“故事”的节奏而产生极为强烈的波动共鸣上下起伏……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真的已经醉了，看花眼而已……

我听到了一声并不沉重的叹息，然后一只手摁住了我的酒杯。

她的肢体力量原本跟我相距甚远，此刻却竟然让我没能第一时间举动杯子。好吧，好像确实有点醉得离谱了，我无意识地笑了笑，慢慢伸出左手，用力掰开她的指节，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右手刚放下来，她便以远超自身属性的手速啪地一下拍飞了我手里的空杯子，接着左手一扫，桌上堆成小山一样的瓶子便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我愣了愣神，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突然一阵酒意上涌，反应稍慢了半拍；等我缓了口气再次准备起身之时，她已经迅速横身斜跨到了桌上，半跪着伸手环住我的后颈，整个身体也跟着靠了过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双手，一时之间却根本想不明白接下来是应该抱住还是推开……下一刻，清新柔润的触感便已经覆盖了我的整个嘴唇。

几秒钟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随即又赫然惊觉，某人滑腻的舌尖已然趁我失神的短暂空档倏地游了过来，如同一条随心所欲的鲨鱼，正在肆无忌惮地尽情攻掠四方，而她的另一只手则彻底深陷进了我的胸前……好吧，我苏醒之后匆忙换上的刚好是一件典型的“二次元重甲”，胸口部位全是半透明薄纱……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却并没有马上做什么，一边强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想要猛地一口咬下去的暴虐冲动，一边在心中冷笑连连。

这他妈到底算什么啊？怜悯？同情？安慰？趁虚而入？母爱病发作？高高在上的帝国之花对乡下灰姑娘心血来潮的救赎？好好地当你的临时垃圾桶就行了，我还没喝到断片呐，现在就生扑上来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姐是那种酒后必然按照程序乱性的人嘛……再说了，我跟你很熟么？真以为之前半真不假地同我聊骚了几句，眼下就有资格单方面干预乃至打断我此刻的心情了啊？我他妈接下来是死是活要你管？！

总之，千万别给我装“女神”，从小到大，姐可从来都不吃这一套！

一念及此，我便握住她的肩膀，正打算用力推开，她却出人意料地抢先一步离开了我的嘴唇，然后凑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轻轻低语。

——薇娥丽卡……薇娜，你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再继续这样下去，龙裔也背不动整个世界——不，世界和责任之类的话题毕竟实在太遥远了，你现在最应该注视的是那些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真正对你重要的人——我听得出来，那样的人并不少。嗯，未来也许的确难以把握，不过至少在当下，你得认真起来，好好地对待她们，她们都是值得珍视的好姑娘，不是吗……嗯，我知道你在顾虑一些什么，我也理解这些担心，所以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再对你提出邀请，至少一段时间内不会，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悲伤的样子——该死！我才不关心你到底会怎么对待你的那些女人！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又在找借口……我不想对你说谎，我真的真的非常渴望……触碰你，没有任何理由，我甚至巴不得你会哭出来，你的眼泪尝起来一定很美妙……嗯，你瞧，白天喂水的时候，你突然就苏醒了，结果水没喂完，我有点儿……不甘心……所以，我最后的愿望就是，这个吻……能有一个完美的结束，我想记住你的味道……

啊这……居然……居然被她说教了一通？

我有些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好吧，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这些规劝的话听起来的确很温柔，一点儿都不刺耳，我实在没法再跟她置气……还能说什么呢？这姑娘已经尽量做到了直率——最起码看起来足够坦诚，而且她的后半截话也确实太会撩了，我的那些并不坚定的顾虑和犹疑瞬间便变得支离破碎，心底的某处地方又开始涌起那种该死的柔软情绪……放在她肩上的手猛地朝回一拉，我扭头就咬了下去，她后面可能还没有说完的话语便就此彻底夭亡。

……

阿德莱萨意外地恪守自己的承诺，只待了十分钟便离开了——好吧，她的自控力可比我要强得多，原本就算她食言要多做点什么我也不会计较了……下意识地，我抚摸了一下自己微微肿胀的嘴角，唇齿间似乎还氤氲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刚刚那个暴力指数突破天际的长吻，连我自己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我这边也就罢了，那些黑暗阴郁的心绪根本压抑不了，满脑子都是想狠狠咬住一点什么的狂乱念头，阿德莱萨唇上的血痕原本也令我有些不安和不忍——可我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她居然比我还……疯狂？眼中的情绪……绝不是她说的那种单纯明朗的“喜爱”，而是同样缠满了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沉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