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路，是上京城里纨绔膏粱们最喜聚集的地方。

路的两旁歌楼酒肆林立，衣着富贵、谈吐风流的公子哥们来来往往，空气中隐隐浮动着醇厚的酒香和女子的脂粉香；湖里游船画舫穿梭，琴声笛音应隔着湖水传来分外撩人。

清音阁则是章台路上首屈一指的销金窟，前后两进房子都是雕梁画栋的三层楼阁，中庭的花园则是秀美的江南格局，假山溪水亭台样样俱全，颇为雅致。虽是正午时分，却有三三两两的客人结伴而来。

新晋花魁苏若兰正端坐在二楼，隔着重重的纱帘，拨弄着琴弦。

灵玄抵达时，大堂里已是高朋满座。不需要刻意变装，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在最前排那桌的空位上自然地坐下，同桌的几位公子哥甚至微笑向她致意，似乎将她认作是结伴同游的友人。

大堂里鸦雀无声，不管真的欣赏还是附庸风雅，人们都尽量摆出一副知音人的姿态。

一曲终焉，花魁没有露脸便退回自己房中去了。老板开始贩卖去花魁房中清谈的机会，大堂里顿时不复刚才的宁静高雅，金钱和欲望的味道就此蔓延。

灵玄则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悠悠地踱步上楼，甚至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得到对方的同意才推门进去。

房间里燃着香料，散发着奇异醉人的香气，花魁立在窗边背对着灵玄，似乎在欣赏庭院里的景致。

灵玄也不去打扰，自顾自地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双方都不主动交流，直到买下清谈机会的中年男子推门进来。见到房里另外有人，他倍感意外，立刻就要生气质问。

却被灵玄抢先，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还不回家去？”

他驯服呆板地称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灵玄挥手将门关上，此时苏若兰也缓缓转过身来。花魁有着南方女子温润柔和面容、杏眼桃腮，鼻子和嘴唇都小巧精致，纯净得仿佛有点稚气，透着一股不沾染脂粉气的清凛。可偏偏身段窈窕玲珑，该饱满的地方丰润妖娆，该纤瘦的地方盈盈一握。明明充满矛盾，可整体看去，却又十分协调。

灵玄在看清她面目的瞬间便愣住了。

这个人，她太熟悉了。

苏若兰却似乎早有预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清浅地笑着唤道：“灵玄。”

灵玄感觉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见她不言，苏若兰甜笑着揶揄道：“怎么，见到我很意外？”

灵玄微垂下眼睑，保持缄默。

“吓傻了？”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苏若兰也不再说什么，悠然地走到桌边坐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两人赌气似的僵持了好一会儿。

“怎么不说话了？”这次开口的是灵玄。

“你也不理我，我又何苦讨你嫌？”

“我刚才不想说话，是因为我能看见真相；而你之所以不说话，是为了掩盖真相吧。”

“什么呀……”苏若兰觉得眼角一跳，敛起笑容，薄怒微嗔地辩解道：“还不是因为你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灵玄仰头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呼出，像是叹息，“你这狐涎摄魂香的药力不够，若不深吸两口实在难以入戏。”狐涎摄魂香是专门辅助幻术的一种灵药，能干扰受害者的五感，使其深陷幻觉难以醒来。不过，灵玄的语气中却带着真实的遗憾，似乎很期待能进入幻境。

“什么香？”苏若兰心底一阵狂跳，强作镇定地反问。

“嗯……”眨眼的工夫，灵玄已经欺近到她面前，右手食指轻轻点在她额头，便凝住不动。

苏若兰心里清楚，只要眼前人灵力微吐，自己必然魂飞魄散。她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为了不让灵玄起疑，她甚至连护体灵气都散去了，哪知对方竟丝毫不顾身份地偷袭。

“你没中幻术？”

要知道这个幻术陷阱是专为灵玄而设，一进清音阁时摆设的数量及其位置就是个迷局，飘忽的帘幕上用暗线绘制了幻术符咒，演奏的是迷人心智音乐，房内的狐涎香，再加上她本身幻术极其高明，即便是素不相识的元婴期修士都会被轻而易举蛊惑。何况她对灵玄的底细有所了解，更方便设计针对。她自忖，就算对方是造化境的大能，也应该能够对付才是。

灵玄根本不理会她的疑问，“瑶光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什么瑶光？我不知道。”

“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否则……”

指尖一股灵力透入，苏若兰眼前一黑，顿时脑子里似乎钻入了小虫般，一阵奇痒，她惨叫着倒地，全身经络不知何时已经被封闭，她急的用手去抓挠，然而于事无补，只能抓伤自己的脖子，企图用疼痛来缓解。用幻术伪装的脸，也已恢复了本来面目。

五官倒也清纯俊秀，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带着与生俱来的狐媚之色，并且，一眼就能看出这人是个年轻男人。

“如何，肯说实话了吗？”

“花魁”哑着嗓子说道：“灵玄仙子，手段竟如此卑劣。”

“这就怪了，明明是你动手暗算在先，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灵玄不喜不怒地说着，那双黑瞳妖异得仿如深渊，能将一切光线吞噬。

“这…这是幻术？”那奇痒已经开始向全身蔓延开去。

“自然。以彼之道嘛，看得出来你对幻术颇有自信，不妨试着破解。”这回换成灵玄悠然地落座，托着下巴耐心等待。

苏若兰闭上眼睛，尝试调动身体运转灵气——若这奇痒只是幻觉，那经脉应该畅通，灵气法术也能动用才对。然而片刻之后，他发现根本无法凝神，身体里空空荡荡根本聚不起半丝灵气，又忍不住去抓挠，白皙的脖颈早已血痕累累。

他俯身在地，颤抖着哀求道：“仙长饶我，我愿说。”

灵玄也不多为难他，袍袖一卷，那丝作祟的灵气便倏忽消散。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低声下气地说道：“仙长道法通玄，晚辈佩服。”态度真可谓前倨后恭。

灵玄倒也不以为意，“似你这般男扮女装的天狐，倒也少见。”

青年尴尬一笑，“让仙长见笑了，晚辈苏大壮，是现任天狐族的族长。”

苏大壮……名字跟本人还真是一点都不符呢。

“居然让族长男扮女装进烟花之地卖笑，天狐族是遭了什么灭顶之灾吗？”灵玄微蹙起眉。

苏大壮差点吐血，这仙长说话简直句句扎心，他只能勉强赔笑道：“数百年前，天狐族族长和四位长老，迫于血魔淫威犯下助纣为虐的大过，血魔被封印之后，我族为天道所不容，长年遭受其他妖族欺凌，加之天劫频频，族类死伤枕藉。说灭顶之灾虽有点过，却也相去不远了。”此时说这些有卖惨之嫌，但看他的表情不像做作。

“既知助纣为虐会引火烧身，如今怎么胆敢重蹈覆辙？”语气淡淡的，但这质问的分量却丝毫不减。

天狐战战兢兢地答道：“这……不敢欺瞒仙长。连年战乱，我族的村落因无法在大周立足，六十年前迁徙到巫咸国和高昌国交汇处的逃国定居。那里虽贫瘠，却好在大家都是逃亡而去，谁也不会嫌弃谁，倒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哪知，前些年，巫咸国和高昌国巫祝的使者都找了过来，要我族中修行得道的子弟去国中效力。老族长斡旋不成，惨遭杀害，我临时被推举为族长。恰逢巫咸国军队被大周击败，国内动荡，我只能屈从高昌国巫祝，被送来大周充当密探。”

难怪……灵玄心中暗想：天狐族历来阴盛阳衰，族长和长老之位均由女性担任。这男扮女装出来丢人现眼的所谓族长，原来是为了保存实力，而临时推出来敷衍周旋敌人的牺牲品。不过，她对天狐的故事兴趣不大，“我来问你，瑶光的事是谁告诉你的？据实回答。”

“就在前几日，高昌国的另一位密探…哦，就是前几日进宫的那位优昙华公主派人送来的消息。”他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了保全小命，恨不能和盘托出，“其实我的任务是协助优昙华公主，鼓动上京城中的望族，促成两国联合对巫咸国用兵的事即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要我对付仙长您，但我身份卑微，不便多问。”

看来要找这位公主殿下好好谈谈了。灵玄想着，继续慢条斯理地问：“她们打算要你如何对付我？”

“当然是用幻术迷惑，然后设法活捉……仙长恕罪。”现在想想，真是不切实际。

灵玄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道歉。略一思索后，又问：“你可知为何要对巫咸国开战？”

若只是凡人之间争名夺利的征伐，倒也没有必要干涉。但牵扯到三个国家的护国巫祝，情况又大大不同。巫祝不能对凡人出手，但巫祝间的生死斗却事关国运。

“据说是因为高昌国过去曾受过巫咸国的欺辱，如今大周强盛，正好结成联盟，一举歼灭强敌。不过，我感觉大巫祝好像另有隐情。当然，就算他真的另有用意，也不会告诉我就是了。”天狐的姿态已是放得极低，卑微到了尘埃里。

看来没什么可问的了，“既然你坦言相告，我也就不再为难你。”灵玄起身便打算离开。

“仙长留步。”苏大壮连忙出声挽留，然后完全不顾尊严地“噗通”跪地，“仙长，我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您，未敢有半句欺瞒。高昌国巫祝若知道此事，必定不会放过我。大壮一人赴死也就罢了，只恐累及族人，那真是万死莫赎。求仙长赐条活路。”明明自己怕死得紧，一席话却说得大义凛然。

“你有何打算？”灵玄虽然觉得他企图陷害自己在先，又贪生怕死，是个没什么原则的墙头草，但这些原也罪不至死。

“晚辈愿追随仙长左右，鞍前马后，任凭驱使。”弱小无助，便只能厚着脸皮依附强者求生。他看不透眼前这女子修为的深浅，直觉却告诉他，灵玄远比那几国的巫祝要可靠得多。

“我自在惯了，不喜有人跟着，束手束脚。”

苏大壮感觉到灵玄有点嫌弃自己，连忙用力磕头，声泪俱下地哀求道：“求仙长收留。晚辈必洗心革面，重新做…狐。”

“洗心革面便可，依附我却不必。”说罢径直离去了。

天狐没料到她这般孤绝，可自己也实在没有退路，于是打定主意远远跟着她。反正狐族最擅长的就是匿形和幻术，远远跟着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