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总是看着别人。
站在阴暗狭窄的逆光处,以得过且过的姿态,看着她们,看着因自己而生的她们。
宛如泥土紧缚花的迷惑,就像天空缠绵雨的汹涌。
白马走过漆黑尽头,潮汐翻涌浪花颤动,凝在海岸碎成粉末。
这场邂逅无关乎拯救与被拯救,更无关乎谁改变谁或谁因谁而改变。
它的结局不断变化,一次一次地生长出新的裂痕,再由选择反复磨练后塑造成型。
“我们其实总是聚少离多。”
***
她视线所见之色彩,让天扉烂漫成一片梦幻柔白的湛蓝天幕,夕阳细碎的剪影光芒洒落寂静安详的时节,暖色的风递来不应邀约。撩动女孩儿肩边漆黑的发,灼烧她眼。
肌肤明确感受着逐渐离去的夏末气息,驻足在庶民老街感觉犹存的中央区·胜哄的某间公寓前的普通大学生·间宫乃乃香目送搬家公司搬运货物的货车缓缓离去。
西式大学的制服穿着不算习惯,女孩儿攥着领口,将将领带微微松开,视线随即跟着漫过公寓住宅的红灼再度望向天幕之上的逆光处。
澄澈的蓝。
无瑕的白。
这份景色,大概千百年后依旧会存在。
——相较起来,我们总在改变。
女孩儿转过身,望着眼前破损严重到需要即刻补修、租金至今仍便宜到让人毫不怀疑‘这压根就是凶宅’的住区。
住进这里,已经四年有余。
倒不是没有想到她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只不过在现实真正来临时,这股迎面袭来的紧张感,以及她以熟悉动作推开走廊大门时径直望见的那道身影,几乎以扼住她脖颈,强硬止住呼吸的肃静压迫将这份事实呈现给她看。
那位少女的身影宛似出落水莲般亭亭而待,纤细身姿我见犹怜,其静默姿态似被诸神斥以永罪的普罗米修斯般挺拔安静淡然。
“……姐姐。”
空荡荡的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颜色,人为居住过的痕迹与温度已经彻底消失,对这理所当然之事,间宫乃乃香只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呼吸不畅。
“……姐姐!”
随着女孩儿的二次呼唤,少女仿佛刚回过神般缓缓转过身。
“啊……乃乃香。”
白皙娇嫩的肌肤就像凝脂般圆润无暇,流溢着美丽琉璃色的指尖修长且纤细,花瓣般湿润娇柔的淡樱色唇瓣,尽管体型依旧娇小不成熟,不过整体纤细有致,不再用发带绑起来的栗色长发批落至腰臀,其质地精致柔美。碎状刘海衬着那张甜美可爱的稚嫩五官,与发色针锋相对的海蓝宝石双眸盈满温柔笑意,干净安宁如清澈无暇的精灵之湖。
“行李都全部运走咯,我明天还要赶入学典礼,所以……”
话音静默,少女再次环顾空落的房间。
“没问题。”
“我的话肯定是这样,不过姐姐肯定不是。”
对那没有主对象的自我呢喃,女孩儿撩弄自己耳边的发丝,毫不留情。
“真过分,我看起来就这么不让人放心么?”
有点像是演戏般说着莫名所以的话语,少女拿起一旁的木质书桌发出声响的手机,点亮屏幕。
“我会处理好的。”
“但愿如此。”
女孩儿拿起姐姐遗落在身后的冰瞳色枪械,递到少女手里,顺便替她整理好有些散掉的领带。
“一路顺风,我在家等姐姐回来。”
望着眼前名为妹妹实为姐姐的女孩儿完美的笑容,少女总感觉有些身份颠倒。
——我总是像这样逃离你。
——就像我总在算计自己,每个场景,每个背影。
***
东京的夜完全不比意大利的夜,没有唯美的城堡,没有童话的旋律。
以周围环形状围绕着城区的静谧湖水,架在港口处的古旧大桥,确实有种旧世纪的年代感。琳琳发光的湖水、静态未动的港湾口、以及那人迹稀少的城区,有着像是黑暗童话结局的静谧美,只论优劣的话——
……这不算差。
尽管就连深夜街道的路灯都像短路般一闪一闪的,边走边思考入职后的人际关系与明确得到答复的证件考试时间。入夜的城市仿佛有模糊感官的作用,凛冽夜风毫不留情撕扯着脸颊肌肤。
以前曾有过这种感觉。
在被锁链与囚笼封闭的——记忆很深很深的底部。
突兀终止脚步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看到立在路边的工业告示。说起来她是有听乃乃香说过,这条街区明年会翻新,不仅是公寓住宅,就连去年就停止运作的休闲广场都会新建成健康乐园。
——我们的视角总是容易忽略很多东西。
转身沿着街道边阴暗的小径穿过脏水与垃圾堆满的背街,走到已经废置的公园门前,伸手触碰锈迹斑斑的铜锁时,年久失修的锁扣宛如一触即碎的梦幻泡沫般一分为二。
铁质门扉随着嘎吱声缓缓敞开,视线随即没入无光黑暗。夜風拂起地板堆积的枯叶,唯恐会被踩碎般从脚畔滚过,静谧氛围笼罩着整座公园,在轻然前行的脚步间沉淀着些许哀伤。
贴有路线示意图的布告板倒在一旁,被枯叶和泥土埋没,导致不得不多花费时间来认清路线。
……这里、应该没错。
耳畔已经听不见缓缓流淌的溪流声,死寂氛围弥漫在已然荒废的雨后公园,少女猛然回头朝身旁那极为显眼的高大树木疾步走去,唯恐那藏在心底最深最深处的记忆会就此丢失,不断祈祷着、祈祷着。
——我们总是来不及。
站在已然枯死的树木面前,她沉默良久后拿去手机,按顺序扫过好友们的号码,但都没有拨出去。
这个时间,志乃应该还在跟白雪前辈一起修行。莱卡最近正为麒麟的护照跟转入手续而奔波各地。丽则是还在鸟取老家负责家族晚会。
那么找小樱么?少女心想,尽管是这不算合适的时间,只要拨通电话,那位善解人意的后辈一定会不问缘由地赶来自己身边。
——我们总在一个人承受。
深呼吸时,屏幕已经熄灭,那双失去光辉的海蓝之瞳怔怔地望着满天繁星,视线间没有一点焦点。
……前言撤回,东京的夜其实很美,美得就像拒绝所有人接触的任性公主。
但是这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
本该无人响应的黑暗尽头突兀传来回答,其音色犹如最名贵的香薰般甜美柔媚。
身体因听觉与嗅觉的双重触动猛然僵住。
踏……踏……踏……踏……
寂静无声的黑暗仿佛连光芒都能够吞没,尽管如此,那双白净朴素的西式舞鞋落地的声响依旧是如此清晰。
关于她的记忆太过鲜明,以至于身体会较大脑更先一步做出反应。
于是少女猛然回头,整个人撞进那片深邃幽暗、足以吞噬灵魂的紫曜海浪。
“说起来,之前只顾着自己的事,还没有正式祝贺过呢。”
夜就像恶意的装饰,风裹挟着森然冰锋,如此画面,这充满调侃意味的话语自是完全违和。那宛似山涧拍打石板、清脆到濒临破碎的低吟笑意只让少女感到愈发窒息。
“武检考试的特优录取,恭喜呢,间宫武检补。不……间宫武检事。”
……我不想听。
久久无法回答她的道贺,喉咙宛如漏气般只有破碎的单音,拼凑不出任何话语。
——我总要试着一个人习惯。
少女以为自己会习惯的。
……到底什么算是习惯?
习惯是她终于接纳这个人的存在,不再抵触她融入自己的生活,即使因道路不同而聚少离多,只要想到那个人还在最初的那个地方等着她,如此就无比安心。
习惯就是以为‘武侦’的身份会永远将她们绑在一起,刻意在委托期间绕远路,只为造成那看似偶然的必然相遇。
习惯就是擅自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没有尽头。她们会继续陪伴彼此走过未来的春夏秋冬万水千山。
……我以为会是这样的。
“之前打算让乃乃香替我传达祝贺的,不过她似乎在刻意躲我。”
视线映写出的颜色只剩纯粹的黑,她仿佛永远都只有这副模样。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无意识产生的想法让放在身侧的右手收拢、握成爪状。
“……呐……小桃。”
大抵是意识到这是少女太久太久没有用过的亲昵称呼,她微垂双眸,将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纳入视线。
“……要是……我废掉你的双脚,是不是就能把你留在这里呢?”
无意识流出的泪、无意识露出的笑、无意识做出的攻击举动、这一切的一切落在她眼底,成为溺水者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徒劳挣扎。
——你能不能……允许这样的任性。
“Akari……想用哪种身份来留住我呢?”
——你有这样的资格么。
武侦?挚友?前辈后辈?职业伙伴?她都不要——通通不行。
“…………”
夜笼罩的雨后公园此刻氛围凝固地就像一触即塌的沙砾城堡,她没有抽身离开,没有再说一句话。
——Akari,要是有一天我们会分开,那么转身的人只会是你。
“不要……小看我……我真的会……废掉小桃你的双腿……”
那位娇小的人儿颤抖着身子,硬撑着,一字一句,努力伪装着她的决意。
“因为小桃是……对我来说、对Akari来说。不想放走的,所以……我会……我真的会……”
收握成爪的右手突兀地抬起,她安静地看着、安静地承受着。那根本不成样的架势以及完全偏离轨道的间宫绝学。妖精公主那稚嫩甜美、我见犹怜的脸庞渲染开一抹虚幻间嵌纳着魔性的蛊惑笑意,指尖衔过少女的手,微开的樱唇旁是晕开的诱惑灼红。
“要是Akari真的有这个想法、有这样的决意。这个距离,说不定心脏会被直接贯穿呢。”
她在嘲笑她、嘲笑她的强装镇定、嘲笑她的孩子气行为。
“……不要。”
嗡闷嗓音在短暂寂静后敲碎嘲笑,少女在同一时间抬头,海蓝的苍彻底浸染紫曜的星。
“……我不要小桃走……不要……”
闹别扭的腔调、近乎哀求的音色。
“间宫明理·Mamiya Akari”
被这样认真呼唤着全名,但少女不想看,不想看那张好似永远有恃无恐的脸。
“何必如此呢。你只需要一直当‘间宫明理’就好。”
从前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亦将如此。
请成为大家的‘间宫明理’
成为我的……‘Akari’
“所以,要是不惜废掉我的双腿都要拦我的话……”
——我们就换个方法。
***
哪怕很多年以后,对那时的少女来说,这一夜的疯狂,依然是她最不愿回首的一段黑色记忆。
她甚至想要选择性遗忘这段对她来说宛如凌迟的一夜。
……总觉得有些睡不醒。
不知是否是久违地能够安心入睡,女孩儿少见地梦见她青春时代的事。
睁开双眸,指尖轻触湿润的轮廓。
坐起身来,冷静地从床头抽出纸巾逝去眼眸轮廓的湿润,起身摸索至今为止都无法习惯的光亮,才堪堪能接受眼前清晰的世界。
在公寓前置的客厅,盈满视线的无数飞花之间,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安静枕着手臂浅寐。被打翻的能量饮料混合着干花标本发出奇怪味道。女孩儿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望着那张安静闭合的精致眼线,想起昨晚的事情——
星藏点雪、月隐晦明,纯白衬衫紧贴少女白皙笔直的身体曲线,盛阳碎光毫不吝啬地洒落袖衫裸露出的大片肌肤,镀出一片白皙耀眼的瑰丽金灿,头发没有经过打理,与往日相同的直发款式披在肩边,纤细手腕执笔勾描着空白图纸,明明身材与自己没有多少差别,身形却看起来格外的修长,偶尔因酸涩而伸展身体的姿态像是展翼的白鸽,轻巧灵动,让她联想S·F系作品里的折翼天使。
女孩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看,直到那蝶羽般精致的睫毛轻轻颤抖,意识到少女即将醒来,便捻手捻脚跑到客厅。
玄关的走廊处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裹着一束纯白色的桔梗花,娇嫩的花瓣还有露水残留,可见不是能够随意放置后不管不顾的样品。
“喜欢嘛?我特意让朋友帮忙摘的哦!”
女孩儿背着手,笑盈盈朝睡眼惺忪的少女问道。
少女低头望着眼前的桔梗花,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
“送我的?”
拿起毛巾为她拭去脖颈处的污象,女孩儿捧起纯白色的桔梗花,颇为正式地递给少女。
“之后每天都会送你一束哦!”
从小到大没有收到过鲜花,硬要提的话,在整天与药物为伴的大学时期做过从变叶木里提取毒素汁液的实验。
少女接过那束花,眼神微凝地注视着眼前含笑的娇俏人儿。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细想似乎这些行为并没有理论层面的错误,但那萦绕心头的违和感仍是让脸颊擅自发烫——
“……这是新婚妻子的习惯?”
女孩儿望着那双极为认真说着好笑话语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用指点着脸颊逗她。
“大概吧?像是清晨起来做好早餐,然后叫枕边人起床……之类的?”
羞涩模仿着印象里身为妻子该有的模样,句尾稍带点上扬的娇媚语气。
“包括默不作声地盯着别人睡颜看?”
“欸——?”
女孩儿嚣张的气焰跟着少女毫无起伏的反问整个僵住,血液瞬间往脸颊冲,稚嫩柔软的小脸逐渐浮现羞涩的灼红。
“我……我没看!我才没有偷看小桃!再……再说……我没有必要偷看!我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看!”
对、对对对、就是这样。
然而在女孩儿错愕愣神的片刻,少女抄起她的小腿将女孩儿整个人抱起来,天旋地转的悬空感与近在咫尺的安心感交织在一起,让不知所措的女孩儿下意识地绞起手指。
“X﹏X呜呜呜,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的事,女孩儿总能在让人瞠目结舌的短时间将话题连同自身意识引导到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譬如——
“嗅嗅……唔?小桃好香啊,有股夹竹桃的味道。”
小脑袋微微抬起,那出水芙蓉般的稚嫩小脸凑得更近,完全无意识的撒娇话语挟裹着清甜柔媚,让少女微微愣住。
“昨晚画画到好晚哦,在赶这一期的新作么?”
女孩儿冷不丁地拿起一张草稿,若有所思地看着其中内容,评价——
“呜哇哇……裙子好短!这个角度胖次绝对会走光的!小桃这个H、Sketch、One·Touch!”
少女默不作声地拿回草稿,惩罚性地将女孩儿丢到沙发上,拿起稿件回房关门。
——我们与那些悲剧结局相差甚远。
要是存在这样的世界线的话——该怎么说呢,就像是照镜子。偶尔会让少女看到那时候的她们。
只要时间足够谁都能够写出好作品——这句话的真伪尽管视人而定,但是无论如何,妥协总是必要的。绝不退让、听从她人意见、不屑大众口味的画手迟早会因为这份桀骜不逊吃到苦头。
不过少女是个例外,因为通俗地说,她不需要靠画东西来养活自己。因此她绝不会做任何妥协——妥协就是让步,就像推骨牌,一步退,步步退。
——我们必须要比任何人都更心疼自己。要更加贪婪、更加自私。要像食不果腹的野狗般只为满足自身欲望而活。
坦白说,这就是那份草稿的灵感来源——而这份过程,真的很痛。
光是想想与女孩儿分开时的场景就会忍不住发狂,所以在女孩儿没有看过的其他废稿,还有些不太能登大雅之堂的即兴发挥作。
良久后,少女想起画笔还落在客厅书桌,便打开门,在看到在厨房忙手忙脚制作早餐的娇小身影,闻着明显烧焦的吐司味道走到书面前拿起画笔,为昨夜那篇草稿添加早已定好的标题。
——Take me away
——我带你走、到更远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