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操场十分原生态，和张英他们学校勉强比肩，要开运动会，别说跑道问题，只怕连学生都装不下。因此，每年运动会，我们学校都会四处租借场地。记得初一运动会，是借用市里一个高中的操场，而初二这一次，也不知是学校有钱了，还是友校不“友”了，我们租了市里最大的运动场。

我对那个运动场并不陌生，小学的运动会似乎经常在那里开，不过那时候都是“小萝卜头”，总是在学校门口集合，统一出发，到了地方再手拉手由老师带着进去，就算瞎子也能顺利入座，因此我从来不抬头看，也就无从得知运动场原来是有这么多入口的……

我有很精准的方向感——总是和目的地背道而驰。本来规定在3号入口集合，我下车看到的是5，脚步一拐正要朝我以为的3号门那边去，就听背后一道清晰明亮的声音喊道，“岳一一”。我霎时站住脚，心里的花开在脸上，满眼都是朝我挥手的周乐。

她十分自然的牵过我的手，说，“这边”。

那天其实有些冷，我穿的少，出门又早，微凉的指尖叫她握在温热的掌心里，心脏突的一蹦，瞬间蓬松成一颗软绵绵的棉花糖。

运动场的围墙很高，脏兮兮的白，再配上顶端铁灰色的栏杆，有点像监狱。墙外密密麻麻都是我们校的学生，一水白底蓝条的校服。女孩子的尖笑，男孩子的公鸭嗓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嘈杂吵闹中，她牵着我于人群中穿梭。推开旁人，绕过树干，踩着树影。指尖传来的温度炙烤着我绵软的心脏，黏腻腻的甜。

我突然想，为什么要走这边？应该走另一边，那样久一些。

那是我人生中最奇特的150米，我的眼前是恍惚、迷蒙、攒动的人影；耳边风动、树摇、吵闹、心跳全都温吞吞的像沉在水里。唯一清晰的，是被她睫毛困住的阳光。

大概看得太过专注，我完全没意识到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而且班级已经开始整队。

“你干啥去了？”王琳琳突然出现阻隔了我的视线，先问了周乐一句，又转身拍我一下，“岳一一走啊，站队去啊。”

我个子矮，万年排头。王琳琳叫我本来是十分正常的事情，那天我却格外不情愿。因为周乐的身高要站在队伍的中后段，我们会离得很远……

“她就站这儿吧，一会儿正好坐一起。”说着话，她手上使力带了我一把，让我站在她右侧，由高个儿的同学围着，这样只要老师不是挨排检阅就看不到我。

就这样，我走在一众“巨人”之间，感受着全新视角带来的奇异安全感。

周乐自始至终攥着我的手，哪怕落座也没有放开。我的眼睛木讷的随场上的检阅队伍逐帧移动，心神却擅自游离，飘曳在周乐身边。我会根据她的呼吸、气味、揉搓我手指的幅度、力道，不断刷新脑海中她的神情，再悄悄觑她一眼，如若两厢符合，那一众飘散的心神会化作天使站在她的肩头为我高歌鼓掌。

开幕式过去，比赛项目接踵而至，观众席上雀跃起来，班主任四处游走混在学生堆里给大家加油打气，一面说输赢不重要，一面鼓动运动员的气势，让人放开了跳、敞开了跑。

一片欢闹嘈杂中，我终于依依不舍的放开她的手，献宝似的打开背包，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零食。我特地去了离家较远的大超市，那里有我们平时买不到的进口零食。我还特地买了一罐俄罗斯牌子的酸黄瓜。

“吃哪个？”我把整个背包敞开给周乐看，她只摆摆手，说，“不能吃，一会儿要跑步。”

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完全无视周遭同学的娱乐行为，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紧张的样子。800是前半场的比赛，算算时间也快了。

“来。”我挪开背包，拍拍自己的腿，“我给你捏捏。”

周乐并不推辞，长腿一伸以近乎劈叉的姿势搭在我腿上。她穿五分长的牛仔短裤，我的手掌直接按压在她白皙的小腿上。

“周乐，800是你跑么？”班主任上来“探班”，眼光惊愕的落在我手上，“这是干什么呢？”

“周乐紧张，我帮她按按。”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羞愧，甚至有些骄傲，因为这是我发现的，而且只有我会为她做的事。

“啊……该签到了，你们别晚了。”班主任的眼睛不肯离开我的手，逡巡片刻才下去。他个子很矮，下台阶带着点“蹦”的动作，又总爱抬腕看手表，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的白兔先生。

“走吧。”周乐再次捏住我的手，“你陪我去。”

直到现在我也形容不出这四个字带给我的感受。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好像我的血液不肯顺流而下，而是脱节成滴，再手拉手一齐撞向我的血管。她常说“你去不去？”、“一起？”、或者简明扼要的“走啊”，这样排列组合的四个字，她从未说过。

我的脑子再次宕机了，看不清路，听不清声音，被动的叫身体带着亦步亦趋。我们似乎去了主席台，马鑫好像跟我说了什么，王琳琳似乎同行了很久……这些我全都知道，却没有意识，像是梦游。回过神儿来，我站在她身边，而她已经站在起跑线上，腰身躬起来。我看见她嘴唇翕动，才意识到是在和我说话。

“什么？”起跑前总是最吵的，每个班都在喊号子加油，我的话淹没其中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裁判举起枪。她飞速扫了一眼，身体压得更低，却在枪响之前又一次转过脸来冲我喊道，“在这儿等我！”

裁判的枪声踩着她的尾音炸响，一道道身影从我面前飞驰而过。

我听懂了“这儿”的含义，“这儿”是终点。800米要跑两圈，终点是最内圈的起点。等所有选手成功起跑，我穿过跑道，站在终点以内的空地上，身体自发的校准方向，永远面对周乐。

她并道了，咬在第一名身后，大概步伐节奏不对，她始终在调整。我在场内声嘶力竭的喊，说不清是想给她力量还是仅仅发泄我过盛的热情与兴奋。

第一圈即将收尾的时候，她骤然发力试图反超却没能成功。擦肩而过时，我看见她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

第二圈祈使，她又试了两次，依旧没能反超，还险些让第三名钻了空子。

第二圈最后的弯道，所有人都开始发力，看台上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我扯着早已嘶哑的嗓子混杂其中。

第二圈收尾时，大概大家都知道大局已定，只有跑在最前的选手依旧拥有班级的呐喊。我几近疯狂的喊着周乐的名字，手指激动得蜷缩成一团。

踩上终点线的一刹那，周乐伸长手臂，一把揽住我的肩。

那是个拥抱。

虽然不太像，可当时的我执拗的认为，那就是拥抱。

我在她的“怀抱”里陪她一起缓缓走着，放松肌肉，直到她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我蹲下去看她的脸，问她，“没事吧？”

她说，“我想赢。”

她眼里充斥着不甘，搅得我手足无措。我很想真正的抱一抱她，而我也几乎要做到了，我的手已经搭在她背上，却被王琳琳突然打断。

“周乐！别坐下，不然明天腿该酸了。”

周乐站起身，我的手也从她背上滑下来。

“我节奏乱了，想超她。”她扭头跟王琳琳说，手臂却极自然的搭在我肩上。

“哎呀，你跟她比，她是体育生，五班的，你咬那么紧很牛X了！”王琳琳架住她另一只胳膊。

周乐笑起来，很释然。

我突然懊恼为什么我就想不出“体育生”这套说辞。

余下的时间里，卸下重担的周乐又变回一贯的样子，放肆嬉笑。我们把零食凑在一起，引起前后三排同学不住咂舌。我是下了血本，王琳琳家里就是开小卖部的，据她自己说，“我家刚开业的时候，差点叫我吃黄了。”因此无论是质，还是量，我们俩联手可以睥睨整个运动场了。

那罐酸黄瓜不出我所料，连汤都没剩，让周乐“干了”。

初中生开完运动会是不需要列队回学校的，就地解散各回各家。我那天心情美得飞起，时间也还早，出了运动场正在和周乐她们商量一会儿要去哪里逛逛，不料迎面撞见我妈。

她站在路边一棵树下冲我招手，“平民”服饰在一众校服中间特别扎眼。

我愣了一下，快步跑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她说。

我当时的状态只能用“傻了”来形容，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事儿，兴奋过度的大脑分析半天也没能得出结论。我说刚和周乐商量好的要去商业街转转。

我妈用她标志性的温柔笑容看了看等在旁边的两人，最终对我说，“改天吧，妈今天有事儿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