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下岗了。”这话夹在“中午想吃啥?”和“馋不馋鸡翅?”之间。我茫然的望过去,见她手里掐着一只半青半红的苹果抵在鼻端轻嗅。
我急于说些什么,却在安慰和怜惜之间犹豫不决。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措辞才能在表达关心的同时又不伤及她的自尊。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蠢,傻愣愣的杵在那儿,半张着嘴,视线在她左右眼之间疯狂横跳。
“没事儿。”我妈挽住我的胳膊。
她一定以为我吓傻了,频频扭头看我的脸色。
“馋鸡翅了。”我想打破困局,不愿她再为我担心。可话一出口又惊觉她下岗了,不好破费,于是讷讷然补充道,“不吃也行,也没那么馋。”
余下的时间我都在懊悔我的白痴行径。我妈倒是一派轻松,面带微笑。我俩拎着5、6袋食材并一个西瓜回家,庆祝似的。
一进门,赫然看见我爸的皮鞋,一颠一倒撩在门口,两只相去5步远。我刚想着‘啊,我爸已经知道了,不然不会这时候回来’,这人就睡眼惺忪的迎出来,身穿皱巴巴的衬衫,半条领带隐没在领口处,手里还捏着遥控器。
“回来啦?”话音未落,先让自己的拖鞋绊了个趔趄,“来,给我。”他扶着门框磕磕绊绊的扑上来接东西。每过手一样便说一句,“啥呀?这么沉?”并撑开袋口把头埋进去看。审阅过我妈手里的又来审我的。只是在接过我的书包时,语气骤然加重,才显出两分认真来。
“零食。”我买了太多,几个人不停嘴吃一上午才吃掉一半。最缺心眼儿的是,我买了一桶2L装的可乐,本想说看着豪气还实惠,谁知占地方不说,还死沉。沉也就罢了,还极其不方便。每次我捧着桶喝,周围同学都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
“零食啊……”我爸咂咂嘴,“我还以为是书呢。”
我被他气笑了,明知他不可能记得今天是运动会,还是忍不住怼道,“谁运动会看书?”
“那咋的?”他突然拔高音量,眉毛也立起来,“人毛主席菜市场读书!知不知道?!”
这典故我听过不下八百回,从小听到大,彼时深恨自己嘴快,到头来还是给自己添堵。
我妈换好鞋,从地上拎起被“接过去”的食材一头钻进厨房。我也重新拎起书包回我的房间。我爸全程一步未动,见没他事情了,也转身回屋。我们仨就像地下党,在家门口碰个头,交换一波“物资信息”,而后作鸟兽散,各忙各的。
午饭异常丰盛,四菜一汤,排满了我家的小餐桌。我肚子里全是零食,一点闲地方都没有,只是不愿我妈失望,故意吃得凶猛。
吃到一半的时候——是我和我妈吃到一半,我爸早在菜上齐之前就吃完了——他突然说:“一一呀,你妈下岗了。”说完特意勾着头又问我,“知道啥是下岗吧?”
我盯着他嘴角明晃晃的饭粒点点头。
“本来大人的事不该让你知道,跟你也没啥关系。特意告诉你呢,是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打算做点小生意,卖个汉堡啥的。就在你们操场上,想问问你的意见,觉不觉得丢人?”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两个人四只眼睛盯住我。我妈微笑着,鼓励似的。
“丢……人?为什么丢人?”我把视线从那颗饭粒上挪开,脑子一下卡主了,这话自顾自的冒出来,与之相伴的,还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怒气。
“自食其力有什么好丢人的?”我用力拧起眉头,意图表达对这个问题的不满。
我觉得他们看轻了我,拿我当那种虚荣不懂事的孩子——我最讨厌的那种。
“那就好。”我爸笑起来,嘴角推着苹果肌挤在眼袋下面,那粒饭不堪动荡,哆嗦一下,掉到桌下去了。
隔周,我妈就出现在我们学校的操场上。
那天周一,我踩着第四节下课铃冲出教室。午休的操场上惯常有那么两、三个摊位。一个卖炸串的,推车上的油锅已经冒起白烟;另一个卖零食及小物件的,板车上也是琳琅满目;还有一个铁板上已经摆满烧饼和烤肠。我四下巡视,竟没看见我妈。
“一一?”她的声音在我身后。
我猛然转身,只见她蹲在墙根底下,身穿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看不出颜色的旧T恤,灰唧唧的,而且那样式和状态就像从另三位摊主身上扒下来的。头发随意束在脖颈后面,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未施粉黛的脸颊仰面向我。不知是不是背光的关系,她的面色并不比身上那件衣服亮堂多少。她整个人缩在阴影里,又怕躲得狠了别人看不见似的,特地牺牲掉一只胳膊并半边耳朵叫阳光暴晒。面前两个泡沫箱子雪白得直晃眼。
“你……”我想问“你穿的是什么?”想问“你怎么没化妆?”想问“你头发怎么搞的?”又想问“你怎么不带个马扎?”舌头叫数不清的问题同时绕住,一个也问不出来。
我的“先人一步”只比其他同学快了那么几秒钟,未及我决定好要问哪一个,吵闹声狄然暴涨。一大波学生踏着音浪蜂拥而至,转瞬间灌满我和我妈之间的空地。我一退再退,眼睁睁看着我妈叫墨浪一般的人头吞没。
我该高兴的,这么多人,生意一定好。可我想哭。听见我妈扯着嗓子喊,“那位同学你给钱了吗?”的时候,我特别想哭。
“岳一一?”挤攘的人群中有人叫我,“这是卖啥的呀?”我们在人群外圈,他看不到摊位。
我看着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汉堡。”我硬逼着自己挤出一抹微笑,随后不等他开口,转身用力挤出人群,像只败犬一路逃回家去。
“小生意”不精致,不体面,充斥着破败陈旧的气息,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这差异让我惶恐,这惶恐让我羞耻。替自己羞耻。
终究,我就是那种虚荣不懂事的孩子——我最讨厌的那种。
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包括周乐。我开始有意回避操场,甚至再没去看过我妈。
可躲是躲不掉的,就在期末考试前一周的周五,我们班迎来了那学期唯一一节体活,而且就是上午第四节。
等不及上课铃响,同学们已经疯了一样冲向操场。周乐倒是淡定,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起身。王琳琳早等得不耐烦,不停嚷着“快点,快点。”
“着啥急呀?”周乐好笑的问她。
我正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不去操场,就听王琳琳说,“买汉堡啊!刘刚他们昨天买了,说可好吃了。”我的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
“啊,啥味儿啊?”
“诶呀,反正可香啦,昨天闻得我都馋。你吃不吃?正好今天咱体活,听说可难抢了。”
“不吃。”
我手里的笔都要攥出水来,既害怕穿帮,又希望周乐能尝一尝。然而,她连肯德基都说“难吃”,我家汉堡只怕很难得到正面评价。一想到“不好吃”三个字会从她的唇间蹦出来,我就难以忍受。
“走啊。”就在我纠结的时候,那两人已经走出教室,周乐站在门口叫我。
“我……”我本想说不去,却迟迟说不出口。
“走吧。”周乐一只脚踏进教室里,向我伸出手。
我们照例驻扎在篮球架下,不知谁去体育老师那借了篮球,王琳琳混在男生堆里和他们争抢。眼看要输,周乐扎入战场,不冲球去,反而一手一个揪住两个男生的衣领,开口疾呼,“快投啊快投啊。”
男生们让这两人搅和的没脾气,舍弃比赛,转而和她们闹作一团。
我在这群上蹿下跳的身影缝隙间窥视入口的位置。大约过了25分钟,两只摞在一起的雪白泡沫箱自己长腿一样晃晃悠悠走进操场。越过山墙,我妈才露出半张脸瞧了一眼。随即在老地方卸货,再靠墙蹲好。
她依旧穿那件灰唧唧的T恤,依旧不施粉黛,头发也依旧随意而凌乱。
周乐和王琳琳玩累了,坐在我身边喝水。篮球场一下空旷下来,我与我妈之间再无阻挡。
她一眼看见我,笑容便如雨后初阳般在面颊上一层一层晕染开来。即便隔着这么远,我依然能清楚的看见她的酒窝、她闪亮的牙齿,以及她眼中不容忽视的惊喜。
那一抹惊喜直直扎进我心里。我对不起她。
我猛然起身,一只脚已经迈出去,却忽听周乐大叫,“王琳琳,你的汉堡来啦!”
这一句就像战场上的冲锋号,不止王琳琳,周遭玩闹的同学全如得到指令一般停下动作。人潮再次排山倒海般涌向我妈。
我愣住了,低头看向周乐。她坐着,我站着,我们同款马尾上系着同款发带……当然是同款,我的就是她送的。
她拽拽我的裤脚,我蹲下去,视线从她的发饰一路滑到她的侧脸。
“你别去。”她说,“别人知道了要你打折怎么办?”
直到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王琳琳只见过我妈一面,就是运动会那次,大概认不出我妈。可周乐去过我家——那时已不止一次,还留宿过——没道理认不出来。之前她来过操场很多次,她早就知道的。
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我妈为何要穿那件衣服,为何不施粉黛,为何不打理头发……她也怕被人认出来。
“嗯。”我笑起来,坐在她身边。屁股刚挨着地手就被她“夺”过去把玩。
“为啥呀?”她没头没脑的问。
“下岗了,做点小买卖。”我有条有理的答。
而后,我们只是安静的坐着。无数人拿着汉堡从我身旁走过,王琳琳更是捧在手里在我耳边大嚼特嚼。半个多月以来,我的心第一次如此平静。
回教室时,我抓着人群疏散的空档冲我妈眨眼。
从那天起,我才终于适应了“小生意”的存在,我会建议我妈加些单独包装的炸鸡;会提醒她早些去,最好第四节前五分钟;也会每天中午跑去操场“欣赏”我家摊位被人潮吞没的“奇观”。
“下岗”这个词,终于重新变回一个词汇,不具有任何感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