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期末就像钢锯岭,山下还是嬉笑打闹的孩子,上去了,就是拼死沙场的战士。期末考试踩着每个人的后脚跟,班里气氛史无前例的凝重,我再也没能找到空隙跑出去看我妈,操场变成梦幻中的花园,忘之而不可得。
与此同时,接踵而至的各科考试轰得每个人头昏脑涨。月考早就不“月”了,老师们大概也觉得这称呼已然不合适,心照不宣的改口称“测验”。麻木的学生们每当看见任课老师抱着白花花的试卷走进教室,便从顶到喉咙口的知识点缝隙中挤出一口浊气,然后半死不活的整理桌面。教科书都扫到桌肚里,再踢一脚桌腿,和同桌“泾渭分明”。
我的成绩如果以第十名为横轴,可以画出一条标准的正弦曲线。好一次,坏一次,颠簸得很稳定。最后一次“测验”碰巧是我的峰值,全班第六,数学尤为夸张,120分的卷子,我拿了115,单科第三。
出成绩那天是周五,离初二期末考试只差三天。上午第二节课,数学老师抱着批改好的试卷走进教室,没有“上课,老师好”那一套,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按排名念分数,叫同学去讲台处领卷子,顺带附赠几句扎心的点评。
“岳一一,115。”
我在一片“我靠”和“真狠”的窃窃私语中走上讲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顾着去抓卷子,想看老师是叫错了名字还是念错了分数。正当我转身要回座位的时候,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勾住我的肩膀。
“岳一一。”数学老师按着我,让我面向全班同学,“老实说,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好。上课说话还爱咬手,小毛病多。不过这学期我对她刮目相看!这个成绩,不是普通的努力能换来的……”
我傻愣愣的听着,视线不由自主一排一排向后延伸,最终落在周乐脸上,正看见她上翻的眼皮和下陷的嘴角。
经过这么多次考试,面对这个表情我并不意外,只是心里疼。我低下头绷紧脸,不敢展露一丝一毫的喜悦。即便这样,周乐还是闹起脾气。
下课铃刚响,没等老师走出教室,就听“啪”的一声。周乐摔了试卷,双臂环抱,背脊笔直。我僵硬了能有两秒钟,一面偷觑她的脸色,一面默默收拾桌面。刚拿起试卷要折,却被她劈手夺过。
“收啥呀?怕看啊?看一眼少一分啊?115多个啥,谁没考过似的……”
我的心绞做一团,沉默着任她发泄。
“你咋知道选B呢?”似乎我的沉默无法让她尽意。
“老师刚刚讲了……”
“讲啥了?我咋没听见呢?”
我不得不再复述一遍。
“辅助线为啥画这儿呀?我就想这么画不行吗?”她又换了一道。
“也行……那就得……”
“哎哟我的妈,还两种解法呢!”
……
这些讽刺一句一句拧成一根钢针,划过我的食道,扎进我心里去。
那天不似往常,周乐的怒气久久不能平息,每节下课都让我,不,也许说命令更合适,她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把她的卷子拍在我的桌子上,身体靠着椅背,斜着眼睛,伸长手在卷面上重重一戳,“这个给我讲讲。”
这情形持续了一整天,除了讲题,我们没有任何互动。
最后一节语文课,我想着这东西总没什么好讲,又急于摆脱这难受的境遇,风卷残云般扫荡着桌面,笔都来不及放回笔袋里,直接扔进书包。
“急啥啊?想回家复习啊?”周乐凉凉的睨视我。我们这周靠墙,她坐在外侧,横过身体挡住我的去路,脸上挂着一层寒霜,“你不说没背课文么?”
这样逼仄的空间和面对面的质问让我近乎颤抖。我害怕冲突,害怕之下,还有深不见底的委屈与怨怼。我隐约知道是什么“错”触怒了她,可我不认这个“错”。
“是没背。这两句特别顺口就记住了。”这是同桌以来,我第一次回嘴。没有躲闪,没有讨好的笑,正经而严肃。
“你咋那么厉害呢?我咋不顺嘴呢?”周乐又摆出蛮不讲理的神情,先与我转开视线,边讥讽边收拾书包,“真行,还顺嘴。你咋不把整本书顺下来呢。”
我牙齿咬得发酸,刚要开口,冷不防脚踝上挨了一下。
“抬腿!我要回家!”
她腿长,桌子里憋屈,总是伸一条腿到我这边。我的脚夹在她的腿和桌腿之间。刚刚她收腿竟然踢了我一脚。
我实在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毫不掩饰的伤害我。委屈差点炸开我的血管。我不敢再说话,很怕一张嘴就要哭出来,也不敢再看她,因为我的眼睛已经热得发烫。我装作没听见,继续收拾我的,脚下不肯有半点动作,以示倔强。
下一秒,她使了蛮力,用鞋梆硬生生从我脚踝处蹭过去,火辣辣的疼。
我不可置信的看向她,她已经拎起书包走了,留下比鞋梆还冷硬的两个字:
“挡害!”
我哭了一路,像失去触角的蟑螂只知道乱转。鼻涕眼泪风干在脸上,绷成一张丑陋的面具,眼角干涩得像是要裂开。
天色渐晚,我转悠累了,坐在小区里的花坛上。冰冷的石砖不断向我传送着来自地底的寒意,在盛夏时节,我冷得发抖。哭是件很累人的事儿,冷亦然。我迈着半死不活的脚步爬过六层楼,连晚归的借口都没力气想。委屈的余孽经由疲乏发酵,散发出颓唐酸腐的气息。
我和周乐开始冷战。
那学期余下的四天我们没再说一句话。她向后桌同学借文具,我向前桌同学打听暑假作业。她张扬她的,我沉默我的。只是,她全心全意张扬,而我,装模作样沉默。我在等,头两天等一句道歉,第三天等一个笑容,到了第四天,我心里几乎在祈求,哪怕一个信号也好,让我能插上话,表个态,故作大度不计前嫌……
最后一天放学前,王琳琳照例来找她,两人在我耳边放声说笑。聊到兴起处,周乐笑得额前青筋都鼓胀起来。我慢吞吞的收拾,一本书拿出来、放回去,一支笔拆解开再组装回去,如此往复。直到她们走出教室门,笑声回荡在走廊里。我听见她们说明天要去哪里玩,哪家小吃很好吃,哪条街的夜市新出了一个摊位……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认命。
那次期末我考得不好,很不好,从前十掉到全班第十五。周乐也掉了,只是没有我掉得狠,第十二。得知成绩的那一刻,我说不上是难过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两种心情在我的脸上打架,大概表情太过诡异,连我妈都吓住了。她一改常态,不仅没说我,反而柔声安慰,“你班任挺好,没批评你,跟我说你进步特别大,这次成绩并不能说明能力,一个是题难,一个是眼看初三了谁都在拼命,底子好的使使劲儿就冲上去了,让我安慰安慰你别上火,说你再使使劲儿,冲上去的可能性很大。”
我笑得很勉强,脑子里在转要不要给周乐打电话的事。我们已经七天没联系,没有比和喜欢的人冷战更让人焦躁不安的事了。我急于打破困局,只是碍于心底那隐秘的不甘,迟迟没有行动。想过一圈,再抬头,赫然发现我妈依旧殷切的看着我。
“怎么了?”我的心跳漏掉好多拍,生怕我妈看出些什么。
“你爸他们单位发了两张电影票,约个朋友去看吧,放松放松。”
“嗯?什么电影?”
那时候电影院已经兴起,我老家有那么2、3家,都开在商场里,环境精致舒适,音响效果尚佳,很吸引人。只是“文化宫”并没有完全消失,那其实算不得电影院,而是有放映功能的舞台,看台是上下两层的,承接各种表演。当然也放电影,不过片子不是很老就是很“正确”。那两张正是文化宫的电影票,上面很慷慨的印着3部片子的微缩版海报,可以任选其一的意思。在我那个年纪,正常人没有去文化宫看电影的,我有一瞬间的开心,因为终于有借口打破僵局。而下一秒,那开心又叫不甘吞噬殆尽。
“想和谁去呀?”我妈凑近了些,贴着我坐。
“周乐。”虽未想好,这两个字却脱口而出。
“嗯。”我妈又凑近了些,“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孟文婷的?”
“嗯?有啊。”
“她是不是成绩挺好的?我看这次排第二?”
“啊,好像是,怎么了?”我满腹狐疑,要知道我妈从没跟我打听过谁。
“你说巧不巧,这回家长会我才知道,我和这个孟文婷的妈妈,还有你们班曲华阳的妈妈,我们仨是老同学,去年还一块儿打过麻将。”
曲华阳我是知道的,我俩小学就是同学,很早我就知道我妈和他妈关系很好,一年总要聚上三、五回,孟文婷我却头一次听说。
“哦。”
“你们熟吗?”
“不熟,没说过什么话。”我对孟文婷印象其实很好,那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不过外形却和“体弱”丝毫不沾边,个子很高,微胖,短发,笑起来憨的,皮肤很白。她的成绩一直稳稳扎在前三,不主动和人说话,不过你跟她开玩笑她也接着,很随和,也不扭捏。
“嗯,那你约她去吧,我有她家电话。你和周乐总腻在一起,也不差这一次两次的。”
“腻”这个字,精准的戳到了我的虚点。仿佛我那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早已昭然若揭。我低下头去,指甲无意识的抠着床单。
“你现在呀,可能是瓶颈期,孟文婷成绩那么好,你去跟人家取取经,就吃个饭交个朋友也好。”
成绩是我第二个虚点,毕竟那次掉太多。我无限偏向周乐的心开始动摇。
‘她踢我了’、‘她这么多天不理我’、‘凭什么我总要够着她’……那一丢丢隐秘的不甘瞬间甩出一幅幅画卷贴在我的脑子里,似乎在帮我做决定。
一边是伤害我的周乐,一边是我妈的认可,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行吧……”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正确”的决定,会贯穿我整个人生。获得“认可”的同时,我便赋予了我妈干涉我人生的权力。十多年之后,我先出柜后北漂,隔着好几千公里,我妈依旧用“就吃个饭交个朋友也好”这句话“循循善诱”我和各种朋友家的孩子相亲。
可惜,人生没有“早知道”,随着我妈端庄的笑容融化在面皮里,我拿起电话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