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婷很好约，电话打过去三两句就答应了，时间地点敲定的很痛快，前后不过5分钟。当时我心里还琢磨这姑娘性格真好，现在想想，怕是我妈和她妈早已达成共识。否则她不会见面第一句话就问，“是你妈妈让你约我的吗？”
那次“约会”潦草而特别，我们在一家很像食堂的餐厅吃饭，孟文婷两次咬到骨头，发出巨大的“嘎嘣”声。这动静让她十分不好意思，甚至特意弯下腰，躲到桌子底下去吐掉。我们冲着梁咏琪从三部影片中选了《一个都不能少》，哭掉整整两包纸巾，出来时还抽抽搭搭的。我们没有讨论剧情、没有谈及学校，更没有提起任何与学习相关的话题，全程交谈不过10来句。两个孩子客客气气的见面，体体面面的道别。而后分立于马路两侧，各自搭车，背道而驰。
我清楚的记得，分别的时间是15:15，因为传说这两个数字重合时，有人在想你。我想周乐，我希望她也在想我。车窗外是热气蒸腾的柏油马路，骑二八自行车的老大爷身穿略微泛黄的白衬衫，濡湿的后背显出跨栏背心的轮廓。路边尽是我不熟悉的景色，我突然后悔赴这个约。倘若和周乐一起体验这不熟悉的一切会多么新奇，多么美好。
从车站到我家的一小段路上，我突然想起我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电影是看了，经还没取，不得不绞尽脑汁编排。将从前看过的，听过的筛选一遍，再拼凑成一个类似好学生会有的学习方法，准备汇报给我妈听。
可是，一句也没用上。
进家门的时候，我妈只是稍稍掀起眼皮扫了我一眼，口中念念有词，我爸坐在一边，眯着眼叼着烟。把一毛、五毛的硬币摞成一堆。
“这么碎呀？”
“嗯，现在的学生啊……那天我眼看着一个男生，拿了就跑，我追出好几步才给我钱。”
“呀，姑娘回来啦？”我已经换好衣服洗好手，站在我妈斜后方抻着脖子看热闹，这两人才发现我回来了。
“怎么样啊？”我妈歪着头问我，手里动作不停。从我的角度，刚好看见她半边面颊，以及指尖翻飞的钞票。
“还行呗，还能怎么样。她挺厉害的，学习方法就是……”我拿出准备好的说辞，背课文一样汇报，说到一半才发现我妈根本没在听。
我至今都记得，我妈的笑容逐渐凝固的模样。仿佛她的面部肌肉突然与神经失去联系，兀自维持着上一秒的状态，不知要何去何从。
我妈会计出身，点钱有她的专业手法。中指、无名指夹住钞票，食指弹，拇指捻，几万块也就是眨眼间的事儿，可那天，那几打薄薄的钞票，她点了足足十分钟。我眼看着她翻来覆去的数，分开数，合在一起数……
“赔了500块。”这是她的最终结论。
“哎呀，没事儿，咱买个冰柜，进货的时候多拿点，成本不就下来了吗，价钱再稍微提个一块两块的。坚持下去就行。”我爸在旁指点江山，神情很像前一天我妈安慰我的样子，白灰色的烟雾随着他手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奇形怪状的弧线，烟灰簌簌，若是往常，我妈早要跳脚喊脏的。
“没用，这不越干越赔吗？”她勉强挤出笑脸，酒窝后尽是颓然。
“不干了。”她仰头冲我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笑容背后隐隐有股轻松。
汉堡摊就这样夭折了，享年仅一个月零八天。
我对汉堡摊的感情一直很奇特，不是喜欢或不喜欢这样浅白的词汇所能描述的，它拦在我面前，逼我看清自己稍显丑恶的嘴脸。成长的路上，我不止一次想起它，想着当初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办法。也许我爸说的对，坚持下去，没准我家会有一个小店。也许我爸那时也不够成熟，持续亏损会导致我的家庭过早分崩离析。
更加奇特的是，我反而是对汉堡摊最在意的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听我妈主动提起过这段往事。而对于我爸来说，这只是离婚后指责我妈“不成器”的众多案例之一。曾几何时，我是认同我爸的，我始终忘不掉隐藏在我妈笑容背后的轻松。她不愿意做这件事。或许太累太苦，自打做了这个生意我妈经常熬夜备货，家里也始终充斥着油腻腻的炸鸡味儿。又或许她也觉得汉堡摊不够体面，不堪，丢人。在“赔钱”的前提下，累只是累，不堪只是不堪，丢人也只是丢人。
回到卧室，我直奔电话，脚步缓慢却坚定。拿起听筒，按下早已倒背如流的六位数，静静等待熟悉的声音响起。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确定，我是真的在为汉堡摊悲伤，还是仅仅拿它当做打破僵局的借口。
“喂？”
“喂。”
“啊，干啥呀？”
“我家汉堡摊倒闭了。”
“啊？为啥呀？”
“赔了。”
“过来呀？我家对面新开了个杨国福。”
……
到周乐家楼下时，正好16:16，这个奇迹般的巧合犹如铁钳，一下揪住我心脏的一角。我近乎痴狂的盯住手表，祈求周乐在分针跳转前出现，似乎那是一个信号、一个证明。如若真如我期盼的那般，就说明她也在想我，像我想她那样。
奇迹出现了，16:16:56，周乐从那扇已经坏掉的防盗门里走出来，她微微侧头避开炙热的阳光，而后眯着眼，缓步向我走来。
我想尖叫，想扑上去拥抱她，想狠狠亲吻她的嘴。然而事实上，我只是笑得很腼腆，跟在她身边，连手都没敢主动牵。
那家店很新，玻璃门上还贴着白色的保护膜，牌匾上粘着星星点点的亮片纸，像是开业时残留下来的。店里一个人都没有，一来是新店，二来时间尚早，还不到饭点。老板娘的热情比屋外的太阳还要炽烈，从我们进门就没停过嘴。
“这个好吃，你俩一份儿啊？”
“啊，要合一份儿啊？那有点多，吃得完吗？也是，正长身体。我跟你说嘴壮是好事，你得多吃点，长个儿，你看你这朋友多高。”
“别加麻酱，不好吃，白瞎汤底了。”
“你们上初中吧？哪个学校的啊？放假吧现在？”
……
周乐很喜欢这种自来熟的人，某一次打车，司机跟我聊了一路，回头我向周乐诉苦，她竟露出羡慕的表情说，“我怎么碰不上这样的司机？”
结过款，我们坐下边聊天边等。
她一句也没问汉堡摊的事情，只说前一天和王琳琳出去如何如何，没等她说完，我迫不及待的插口说起和孟文婷看电影。
“孟文婷？为啥呀？”
“噢，我妈让的，我妈和她妈是同学。”我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微表情。那是我第一次期盼看到她生气。哪怕只是撇个嘴、皱个眉。
“啊，看啥啦？”可惜，什么都没有。我把没来得及丢掉的票根递过去，却意外的看到了想看的表情。“诶，真烦人，我也想看这个来着，说是贼感人。”
她撇嘴了。
我不停的催眠自己，她在吃醋，她在吃醋，她在吃醋……
“嗯，我俩两包纸都不够。”
“梁咏琪演得好吗？”
“挺好的。”
……
正聊着，老板娘送来做熟的麻辣烫。
我这辈子只见过那一次用盆装的麻辣烫，比我家洗脸盆小不了多少。
周乐食指大动，烫得嘴唇像是熟透的樱桃。我控制不住视线，只靠不停说话来遮掩。
我跟她说电影，说孟文婷咬到骨头，说梁咏琪演了谁，说要是有个亲兄弟姐妹会是什么感觉，说期末考试没考好我妈还安慰我，说学校对面大概要开新超市正在装修……
她吃了两个小时，我说了两个小时。又辣又渴的我喝掉两瓶汽水，她干掉大半盆麻辣烫。我的气嗝和她的饱嗝争相交错，像不明物种二重唱。
天慢慢的黑，客人一桌接一桌坐满。在我的滔滔不绝中，周乐从搭话到应声，最后托着下巴似乎要睡过去。老板娘一次两次在我们桌边转悠……
“走吧。”周乐说。
“诶，下次再来哈。”老板娘立刻上前收拾桌子。
我缓缓站起来，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一条单行道能有多宽？6步。第7步，就是她家楼下那扇坏掉的防盗门，应答机不知叫谁残忍的拽出来，拖着电线耷拉在一边，死得透透的，露出身后阴森的空洞，像它未及栖身的坟墓。我低着头研究格挡那扇门的灰砖，细数它的每一道“伤痕”。
在数第三遍的时候，周乐捏住我的手。
“回去吧。”她说。
我没答话，只是默默转身，走上来时的路。
“岳一一！”周乐突然叫住我。
“嗯？”我茫然的回头，望见她比天空还要清澈的眼底。
“到家来个电话。”她一手扯开门，说过这一句，冲我回家的方向扬扬下巴，示意我走。
我走出5步，听到身后铁门合十的声音。
一路上，我不停抬头望天，回味她眼底的颜色。那时的天还透彻，星星也算明亮。我就这样数着星星回家，一步比一步轻快。我想她心里有我，那么，挨一脚不算什么；我想往后只要再坦诚些便不会重蹈覆辙；我想我再也不要经历冷战这种鬼东西，太难受了……
那个仰头望天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个夜晚，是她初中生涯最后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