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彻底赋闲在家,唯一的工作就是归置我。
每天早上,哪怕她已经吃过早饭,也依旧会陪着我,不,准确的说,是看着我吃。她会剥一只咸鸭蛋,挖出蛋黄,或夹一筷子咸菜,然后长久擎在手中,专等我吃完一口间隙,好适时递到我嘴边。倘若我吃得太慢,她举得累了,会将手肘撑在桌面上,维持小臂平举的动作。假使我摇头,她会说,“有营养,吃一口吧,就一口。”
她的声音很轻,眼睛弯成好看的形状,哄孩子一般哄我吃。在我咬住勺子或筷头的时候,她嘴唇会抿起来,同我一起使劲似的。
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她是喜欢和我呆在一处才这样不辞辛劳,因此,无论爱不爱吃,腻不腻味,只要她递过来的,我都会吃。
只是,这感觉往往只能维持20分钟。
吃过早饭,我无需做任何家务,但必须立刻坐在书桌前。而我妈,刷过碗就会进来,先站在我身后审视一番。我妈视力很好,甚至有些远视的嫌疑,可她如此看我的时候,总是背着手伸着脖颈,似乎想看清我笔尖下的油墨是由什么构成的。每每我扭头与她对视,总能看见她勾起的嘴角,她会拍拍我,说,“学习吧。”接着施施然踱到我床前,坐在我的床上,不出五分钟,身子一歪,躺了下去。
我的书桌紧挨着床,高出来的一截正好挡住我妈的脑袋,我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只能看见姿势——她总是侧卧,面向我。
她的视线如有实质,无论我做什么,想什么,总觉得有一张蜘蛛网罩着我、黏着我,叫我坐不安生,又抬不起头。
那是一种被监视的厌恶感。
越不集中,那感受越强烈。感受越强烈,越无法集中……标准的恶性循环。
她许久不做声,也不变换姿势,我看不到她的脸。然而,每当我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松懈,搞点小动作或者发呆的时候,总能听到阴恻恻的一句,“岳一一你干嘛呢?”如果此时回头,会正对上我妈冒出桌沿的半张脸,以及眉头正中那道深入天堑的川字纹。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是根据我写字的声音判断我有没有在学习,一旦沙沙声停止,她就会探头查看,一抓一个准。当时的我无暇顾及这里的门道,成日只是坐在书桌前演戏,脑子里每根神经都叫一根无形的铁棍拧住,上发条似的越绷越紧。唯一能让我稍作放松的就是“上厕所”。那道薄薄的门板可以有效阻隔我妈的视线,锁好门,那两步见方的小屋便是我的世界。
那时候刚刚流行坐便,我家里还没有装,是蹲式的。我经常蹲在那里,下巴卡在膝间发呆……然而,总在我的双脚将麻未麻之时,我妈就会来敲门,她会说,“一一呀,别蹲太久啊,小心痔疮。”
此时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也许眼睛也依旧弯着。可是,假如我没有立刻起身,她会再次叫门,说,“别蹲太久了啊!”那时,她满脸的笑意都会叫眉心那道川字纹吞噬殆尽。
那道纹路仿佛是一个标志,一个开关,标志我正在做的事情是错的,关掉继续做下去的行为。
那天,本来只是那个冗长的暑假中平平无奇的一天,我像无数个“昨日”一样,依照我妈眉心的“开关”选择不要做哪件事,直到下午……
彼时刚吃过午饭,我照例捧着吃涨的肚子坐在书桌前,我妈则拿上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躺在我床上看。我本来打算做套卷子,却始终无法进入状态,僵持了半个多小时,实在坐不住,正想找个借口溜出去放放风,忽然,一道清晰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随风飘进我耳朵里。
扭头望去,只见窗外阳光明媚,半遮半掩的窗帘随风扭动,我妈的脸埋在窗帘笼罩的阴影里睡得香甜,满室静谧,房间里弥漫着阳光的暖香味。
没有比这更催眠的了。
起初,我还妄图挣扎,起身轻手轻脚的晃悠了半圈,谁料越挣扎越倦怠,再回来,已经全然学不进去了。阳光安抚着我的脑子,要哄我睡。于是我悄悄偎到我妈身边,眼皮一合即刻坠入黑暗……
再醒来太阳已经西斜,没有阳光包裹的家具一个个阴沉着脸。
虚掩的房门外传来我妈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你说你姑娘啊,我困了眯一会儿,睁眼一看,她也睡了……”
我揉着肿胀的太阳穴坐起来,看看天色,好不容易缓过劲儿的脑子第一意识是,“哦,今天是周末。”因为我爸回来得早。第二意识是,“奶奶说的睡苶了原来是这个感觉。”第三才是“她能睡我却不能”的委屈与不平。
晚饭约等于动画时间,这是我家的惯例,那天不知怎么了,我爸死把着遥控器不撒手,硬要看体育频道,大概是有什么比赛。
“爸,中央六中央六,一会儿没有了。”我急切的催我爸交出遥控器。
“哎呀,那破玩意有啥可看的。”我爸盯着电视,咧着嘴说话,满脸不屑。
我妈瞪了我爸一眼,正当我满心欢喜以为她要替我说话时,却见她眼珠一转,带着十二分严厉看向我,“快吃吧,别磨洋工,吃完赶紧学习去,把时间补回来。”
“你呀,都初三了,别总看那些没营养的,该干点正事了!”
他们俩一个在我左侧,一个在我对面,自始至终仰着头,垂下眼睑看我。
护眼台灯的柔光下,我盯着卷子上的根号二不停的想,这算不算是“一夜长大”?早上我还是需要哄着吃饭的孩子,晚上就长大了;这是惩罚我吧?惩罚我期末成绩下滑,还是惩罚我今天睡多了?没等我想清楚,我妈又进来了。
她照旧坐在我床上,身体前倾,这回倒是实打实的看着我的眼睛。
“一一呀,你这么嗜睡可能身体缺东西了,我想了想,你成天这么学习,确实缺乏锻炼。这样吧,明早妈叫你,咱俩一起去锻炼身体去,好不好?”
她故意放缓了语气,声调也不高,表情柔和中带着一抹无奈,好像我犯了错误,而她不得不原谅我的样子,这话说来也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可是,一分钟以前我刚被剥夺了快乐,懒觉是我仅剩的权利了……
“我不去。”我说得斩钉截铁,扭头只看卷子,不愿看她。
我妈拉我的胳膊,迫我面向她,弯起眼睛对我笑,拿出哄我吃咸蛋黄的语气哄我,“对身体好,试试吧,就一天。”
“不去。”我甩开她,摆开学习的架势。
“明早妈叫你。”她起身,语气依旧温和,却没给我第三次拒绝的机会。
第二天,她真的来叫我。6点半,比上学还早了5分钟。她掀我的毛巾被,隔10几秒就拍我一下,说,“该起了”。来来回回10多分钟,不厌其烦。
我终于不堪重负,坐起来,粗暴的抓头,断发无精打采的死在睡衣上。我妈伸手轻柔的一根一根将它们摘下,一眼都不看我。她睛盯着手掌,手掌搓着断发,眉心正中那道川字纹深不见底。
“行啦,醒神儿了吧,快起来吧。”她边说话边起身,径直向厨房去,仿佛笃定我不会拒绝。
她是对的,我不敢拒绝。哪怕没有拔高的音量,过激的词汇,仅她的川字纹,就足够了。
早晨的空气确实好,天也透亮,万里无云,让我心情也跟着开阔起来。没走几步,偶遇邻居家弟弟,比我小三岁,还在上小学,脑袋很圆,耳朵很大,个子很矮。我妈特地拿了篮球,说打篮球长个儿。邻居弟弟和我并排走,眼睛总往球上飘。我妈会意,把球递给我说,“去带弟弟玩吧。”
我家和我的初中之间,隔着我的高中,操场的铁门,和我家楼栋门,也就是斜对角的关系,50步都用不上。没有学生上课时操场常年对外开放,暑假自然不例外。我俩追着球跑进操场,轮换着投篮,我妈就坐在篮球架下面看着我们。
大概半个多小时,体力耗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操场上6个篮球架,我们越玩越远,最后坐在离我妈最远的篮球架下闲聊。阳光下她四肢舒展,很惬意的样子。
我稍稍放下心,和邻居弟弟大聊特聊《足球小将》、《灌篮高手》、《美少女战士》、《桃太郎》……
没一会儿,我妈起身走过来,只对着我说,“一一呀,不早了,跑一圈咱就回去吧。”
“啊?为啥?”
我恨跑步!所有运动中我最恨跑步,只恨跑步!
“快去,就跑一圈,对身体好,就一圈。”
“我不去!不爱跑步!”
“唉,就一圈!”
“不去!球也打了,为什么非得跑步?”
“啧,不一样,快去,听话!”
“不去!”
……
我表现的非常强硬且不耐烦,邻居弟弟在旁一声都不敢吱。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又来了,说过这句话她转身背手,不再看我。
只是这次,她错了。
我起身走上跑道,邻居弟弟跟我一同起身,他说,“姐姐,我跟你一起。”
我笑了,我说,“不跑,溜达一圈吧。”
然后,我俩继续聊着动画片,慢慢悠悠逛了一圈。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妈抱起篮球回家了。
我是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家的,洗手时对着镜子笑。可刚关上水龙头,就见我妈冲进来,没等我从喜悦中挣脱出来,下颚处已经挨了两巴掌。
我妈用手背拍过来。
“你给我走一圈是什么意思?啊?”
我连连后退,吓得呼吸都忘了。
“我特地为了你早起!这个时间你应该学习的你知不知道?”
我小步后退,她大步逼近,每说一句就拍一下,惶然中我下意识举起颤抖的手遮住脸面,掌心向外,指缝间是她放大的,愤怒到扭曲的面容。
“我拿学习的时间给你锻炼,你给我走一圈是什么意思?”
我怕极了,嘴里下意识的叫她,“妈……妈……”我的脚后跟已经抵到阳台门槛了。
“你就这样!给你时间让你玩儿你给我走一圈!以后哪也别想去!”她用手指着我,指甲和她口中灼热的怒气不约而同戳在我手掌上。
我又耳鸣了……
等她走出厨房,我手上的水已经干了,对她的恐惧也干了。
我跟在她身后,在她转身向右的下一步转身向左,进屋,关门。坐到床上时,咬合过度的牙关开始酸痛。
那是我平生挨过的第二次打,也是最后一次。没有实质伤害做后盾的威慑,只会换来暴怒。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时的我最恨的只怕是懦弱的自己。可那时,我只以为我恨那张桌子,那把椅子,学校,成绩,我妈……
我想不通,我拿过数学单科第三,作文单排第二,哪怕掉到15名,依旧是一年前不敢奢望的名次。跑步那么重要么?动画片那么可恶么?为什么努力换来更多的压榨?他们就像无底洞,填不满的,每个成绩背后都有一个更高的目标在等着你。那我图什么呢?
何必给自己添堵……
于是,就在那个冗长的暑假中平平无奇的一天,我决定:
我不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