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的男孩子,身高犹如雨后春笋,一天一个样儿。与之同比增长的,还有他们的荷尔蒙。这些雄性激素经由一整个炙热假期的囤积、发酵,到了开学,已呈迸发之势。
短短三天,班里成了两对。
成,仅代表公之于众的两情相悦,暗戳戳交往的、偷摸摸表白的,更加数不胜数。一时间八卦满天飞,谁多看谁一眼,就叫做“喜欢”。“你知道吗?xx喜欢xxx”这样的句式成为课间谈资不可撼动的一部分。
那是个暗沉沉的早晨,天蓝得很深沉,云朵浅淡得像挂在天上的飞絮,懒散的空气滞在口鼻处,又闷又热。
我们学校传统,年级越高,教室越高,初三在顶层。我照例低着头数台阶,数方砖,转过第5道缓台,视线中骤然多出许多脚,耳边嘈杂不断。我缓缓抬头,只见楼道里,走廊上,全是我班同学。
“怎么了?”
“没开门。”
“噢。”我站住不动,下意识在人山人海中搜索周乐的身影。
头顶班任在喊话,“马鑫呢?”
塞满一层半的同学多比诺骨牌一样挨排回头传话,“马鑫呢?”“马鑫呢?”“马鑫呢?”……由上到下。传到底也没找到马鑫,于是再从最下面的同学开始,挨个儿回答,“没在。”“没在。”“没在。”……
“我去教务处拿钥匙。”前面人群忽而“哗啦”一下闪出一条半人宽的窄路,五短身材的班任缩着肩膀,在一众晃晃悠悠的“竹竿”的俯视下,边下楼边回身交代,“那谁……就……王琳琳吧,组织大家在这儿等着,别说话啊都!别的班都开始上课了!”
“诶!”王琳琳清脆的应和在我右上方响起。
我寻声望去,看见她从5楼走廊扶手处探出了头。王琳琳在,周乐就不远。我仰着头,趁人群尚未合拢,顺着那条窄路一溜小跑。
果然,周乐就在王琳琳身边,不过坐在地上,背靠栏杆。
“周……”我刚要过去,就被王琳琳一把拉住。
“走,咱去那边。”
没等我的脑子分析出这句话的语义、来由,我的心已经本能的开始紧张。
就在王琳琳拉着我转身的一瞬间,我看见周乐身边还坐着个人,一个男生。
“你自己去。”我一下甩开王琳琳,才迈出步子,又叫她拉住。
“表白呢表白呢,你别过去。”
我能明显的感觉到,我的肠胃骤然缩紧,像是有人正在抽走里面的灵魂,并且顺带抽走了我所有思维,无事可做的脑细胞像白痴一样齐齐机械的重复着,“表白”“表白”“表白”……
霎时间,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声音,振聋发聩。
周乐听到了王琳琳的话,挑着眼尾看过来,正好撞上我呆滞的视线。我们在一片嘈杂中安静的对视。
许久,她极隐晦的冲班级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像个机器人,遵循着这唯一的指令,一步步挪到班级门口去,靠墙站好。
这座教学楼,班级和班级并不是正对的格式,而是错开的。我们班正门对着半扇墙垛,墙垛边上就是走廊扶手。我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周乐,又恰好看不见那个男生。
“都小点声啊!”王琳琳的声音震颤着我的骨膜,“xx你再大点声操场上都听见了!”她似乎就在我身边,可我无暇顾及,连转转头都觉吃力。
我全心全意盯着周乐,看她的动作、表情、甚至读她的唇语。只是,大脑与神经的交互通道似乎断裂,眼睛搜集的信息完全送不进去。眼前是她无比清晰的身影,却识别不出她在说什么、做什么,又是什么态度。
“都让让,让我过去……我不过去你们怎么进教室?”
马鑫比班任先到,走廊中一片哀嚎,大家都乐得轻松,不愿意进教室。
于是,一众行尸走肉般步履艰难的同学骤然横亘在我与周乐之间,阻碍了我的视线,也阻碍了那不可名状的灵魂抽离感。
我突然魂归于体,几乎两步跨到周乐面前,伸出手去:
“走吧,马鑫来了,可以进教室了。”
周乐借着我的手起身,那个男生讨好似的拎起她还放在地上的书包,叫我劈手夺过。
我拍了拍上面的灰,只轻轻一举,周乐很自然的伸出胳膊穿过肩带。我跟在她身后,看着那只和我身后一模一样的书包,心脏才恢复它分内的脉动。
那个男生没抢过我,只得跟在我身后进教室。他是实打实的差生,个子矮,爱打架,人中处总挂着脏兮兮的清鼻涕,和孙雨很熟,姐姐长姐姐短的,总叫孙雨帮他出主意追女孩子。
‘他不配。’这是我第一个念头。
‘那谁配呢?’这是第二个。
我一上午没说话,沉浸在“谁配”这个问题中,发疯似的在全班搜罗配得上周乐的男生。
太丑、太矮、成绩太差、太花心、人品不行……各种各样的评价充斥着我的脑海,以此压抑心底那个更疯狂的念头。
我想,在那时,我的的潜意识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它在阻止我将自己列入选项,以此来保护我本就过分脆弱的心。
“你咋了?”下午第一节下课,周乐异常严肃的问我。
她侧过身,面向我,头向前微微探着,眉头微蹙,一双眼像恨不得要看清我的视觉神经那样直直盯住我的瞳孔。
我望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和潜意识殊死相搏。
“你喜欢他么?”我占了上风。
“啊?谁呀?xx呀?”
我一动不动看着她,直到她扭过头不再看我。
“不喜欢啊,咋啦?”
“你有喜欢的人么?”我死死扼住潜意识的脖颈,不叫它聒噪。
“没有啊。”她再次转过来看向我,眉头拧得更紧了,“你到底咋了?”
“没事。”潜意识成功反扑,将我压在身下。
“吃糖么?”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摸出桌肚里的荔枝硬糖。
“吃。”周乐伸手来接,我却不给。快手快脚的撕开包装,丢进嘴里,然后,把嘴递了过去……
那是第一次,周乐没有倾身而至。她先扫视一圈周遭,见无人关注,才叼走那块糖,速度快到我还未感受到她的鼻息。
我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像是小时候因为好奇而触碰蜡烛上的火苗。明知会疼却忍不住,等真的碰了,疼了,又觉得委屈。
我输了,迎面一记重拳。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嘴对嘴喂糖吃,我的世界突然阴沉下来。
然而,这还不是最遭的。
大概开学一个月之后,班里开始盛传一则留言——曲华阳喜欢周乐。
曲华阳就坐在我们前桌,身高虽未蹿上去,身形已早早显出几分明朗气,长腿,宽肩。我们是小学同学,我妈和他妈还是好朋友。这人从小就学习好,爱踢球,属于品学兼优那种,唯一我能挑出来的“骨头”就是他的牙。他的牙齿层次非常分明,已经不能用里出外进来形容。最让我诧异的是,这样的牙齿竟然丝毫不影响他的长相,反而平添一抹可爱。
就在十一的前一天,午休刚过,我和周乐正在讨论她来我家吃饭的事,教室里总共3、5个人,很安静。自打“断糖”,我和周乐也许久没有这样亲密了。正在享受这难得的“独处”,忽听一阵吵闹声,紧接着,在外踢球的男孩子们鱼贯而入。曲华阳打头阵,先抬手随意一丢,自己则站在门口垃圾桶前,拧开一瓶挂着水汽的冰红茶仰头猛灌。待球撞到对面的墙,再弹回来,他正好喝尽。手腕一甩,脚一抬,“咚”的一声,瓶子入桶的同时,足球稳稳定在脚下。
“我X,牛X啊阳哥。”晚一步进来的同学,观摩过他一整套动作不禁拍手叫好。
我下意识看周乐。
她面向曲华阳的方向,嘴角隐隐勾起。
我心里搅作一团。
曲华阳坐回座位上,侧着身从书包里揪出一整条心相印的小包纸巾,随意拆开一包擦汗。那个年代心相印很火,我记得叫“手帕纸”,高价位,高质量,高档包装,他的这一条貌似是新出的什么系列,白底搭配卡通小动物的头像,再加上心相印惯有的精致范儿,又清新又可爱。
可爱是周乐的软肋……
“诶,你那纸巾给我看看。”
“给你吧。这个也给你……都给你吧。”曲华阳搬运工似的一包一包将纸巾挪到周乐桌上。
“真好玩儿,哪买的?”周乐低头把玩,曲华阳也来凑一头。两人脑袋顶着脑袋,曲华阳的刘海几乎要戳到周乐的额头。
一股莫名的气味凭空出现在我的鼻腔里,似乎是大宝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我的心脏泡在胃酸里,右手拇指不受控制般疯狂按压自动铅笔,左手则等着铅芯“咔哒咔哒”的钻出来,再一寸一寸折断,肮脏的铅末在我的食指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瘢痕,发霉了一样。
“你们放假都去哪玩啊?”临上课前,曲华阳状似不经意般问周乐。
还好,老师进来了,周乐没机会回答。
语文课,照例挨排回答问题,到了初三,已经没有“这学期”、“上学期”的概念,每天上课都混在一起考。
时至今日,我早就不记得初中学了什么,高中学了什么,老师教的东西也早就一个字不剩的还回去,也许还带点利息。但是,我却清楚的记得那天提问的课文,以及那个挂住我的问题。
是《卖炭翁》,“手把文书口称赦”这一句,老师问“把”是什么意思。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个“弱智”问题,在此之前的9个问题我都对答如流,偏偏卡在这个“弱智”问题上,那个字卡在我的脑袋缝里,我认识它,知道它,就是想不起来它叫什么。前面曲华阳侧过头来,不停用口型示意我,“握”,“握”,见我不能领会,他拿起桌上那包被他拆开的纸巾,反复用手攥紧。
我看懂了,也想起来了,可是我没答。为此,我站了10分钟。
待老师问完所有问题,才叫这些站着的同学坐下。没等我屁股挨着凳子,就见周乐眼睛飘过来,“曲华阳都那么提示你了,还没看懂吗?他一直这样。”她举起一只手反复攥拳,复刻曲华阳的动作。
“没看懂,懵住了。”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记得我需要用尽全力控制声带,才能让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愤懑、幽怨。
那天之后,我的世界再不见阳光,又潮又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