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曲华阳的牙齿,成为我每天必做的事情,报复似的。
“别笑了,牙花子露出来了。”
“我的天,里出外进的。”
“你中午吃韭菜了?嗯,你的牙还没吃完。”
……
诸如此类的话,会毫不留情的从我嘴里溜出来。哪怕他不止一次郑重其事的告诉我,“我平生最讨厌别人说我的牙”也没能减轻一星半点。
这一系列行为的起因,是我那肿胀得无处发泄的嫉妒和愤怒;而这一系列情绪的起因,不过是王琳琳的一句话。
生日那天,周乐没有来我家里,而是约上王琳琳,我们三人一起出去逛。
那时候有一种卖场叫“地下”,顾名思义,就是开在地下的卖场。和现在的商场B1、B2层不同,“地下”几乎是一条街的样式,有“主路”有“小巷”,两边是一家家独立店面。衣服、包、文具、饰品、零食、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卖假玉石和金饰的……几乎应有尽有,是学生党的最爱。当年“地下”之火爆,不亚于如今的网店。很多那一批下岗的职工都跑去广东进货,然后在“地下”赁店铺做买卖,连我妈都动过这个念头,只是一来没离过家,不大敢,二来确实没有这方面的途径,瞎摸索怕赔钱。老实说,某宝刚兴起的时候,我不禁怀疑过,那些开网店的,与当初在地下开铺子的是不是同一批人?怎么卖的东西都那么眼熟?
不过,与“地下”相比,某宝总是少了点味道,在我的认知中,那才是交易的灵魂——讲价。而将这一灵魂本质表达得淋漓尽致,堪称艺术的人,我平生只见过一个,就是王琳琳。
我们刚逛不一会儿,周乐就看中一件衣服,准确的说,是替我看中一件衣服。短袖衬衫样式,竖条纹,不过不是开衫,而是套头的,领口处只有一枚盘扣,很精致也很特别。
她抬手一指,“岳一一你试试。”
我当时很迟疑,因为那件衣服的颜色偏暗,是饱和度很低的粉色,而我的肤色又不白,很怕穿上显得土气。
“不用……试了吧?比一比就好。”
老板娘很热情的摘下衣服按在我身上比量。周乐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一圈,还是坚持说,“去试试。”
“来,这边儿。”没等我说话,老板娘先应承下来。
“地下”没有试衣间,都是墙角钉一角床单,老板娘再撑起另一角做个围布。我没这样换过衣服,只是不愿违拗周乐,尴尴尬尬的低头钻进去。
那围布吊得很高,墙角全是杂货不能立足,老板娘又不肯抬高手,一片床单打着斜线,我的脑袋并左边肩头都露在外面,脱衣服的动作更是一览无余。该死的铺面还没有门,外面人来人往总要瞄一眼铺子里……
我几乎在撕扯我的衣服,只想这熬人的步骤尽快结束,奈何越急越乱,三两下身上就见了汗,衬衫更不好穿,拧成一条卡在背上。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老板娘身侧的缝隙中钻进来。
周乐站在我面前,背对大门,将那些“窥视”连同灯光一并遮住。
“呀,这么小啊?”她低着头,先看脚下,说出这一句才抬头看我。
她的视线带着电火,一寸一寸掠过我裸露的肌肤。
突然,她笑了一下,“嗤”的一声,几不可闻。紧接着,两只素白的手指当着我的面落在我胸口上,按了两下。
“你咋这么好玩儿?哪哪都那么小。”说这句时,她的手已经绕到我背后,很痛快的一拉。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四散溅射的神经网无法形成有效回路,阻碍了我所有表达。我只是僵在那里,口鼻间塞满大宝的香气,下意识抬起头配合她那像极了拥抱的拉衣服动作。头顶的灯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点铺洒在我的视网膜上,如梦似幻。
“好了没呀?”王琳琳的大嗓门将我惊醒。老板娘轻轻一瞥赶忙答,“好了。”并放下围布。
周乐推我去照镜子,可我已经顾不上好不好看,土不土气了,只会机械的点头,傻傻的笑。
“多少钱?”话是周乐问的。
“诚心拿55。”
“妈呀,你这价不诚心呐。”王琳琳十分自然的加入战局。
“咋不诚心?那你说多少合适?”
“18。”是这个数字彻底将我唤回现实,在那天之前我都不知道价是以这个幅度讲的,不免吓了一跳。
“妈呀,这价儿姐来都来不了。你要诚心35拿走,不诚心就算了。”
“你看,姐,你诚不诚心卖吧?这衣服又不是棉的又不是丝的绸的,也就看上这样式了。再说,你这尺码我们不拿你也卖不出去,孩子也不买这颜色啊,我们这么大的,也就她还有这身材。你说这也刚开门儿没多久,我们是头一单吧?不图个吉利吗?18要发,多吉利的数儿啊。你也不用说来得了来不了的,这价你肯定不赔。我们都是学生,花父母的钱也不能大手大脚的,你就少赚点儿,开门红,多好!”
我当时的表情,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之前那点小旖旎、小肖想全叫震惊按回心底去了。周乐似乎很受不了这场面,在旁直捂脸。
“哎哟,你这姑娘可真会说。18姐真来不了,这样,20吧,要就拿着。”
镜子里的王琳琳还要开口,身旁的周乐却先一步伸出手,递上20纸币。老板娘眼疾手快,接了钱就问我,“是穿着还是换下来?”
“穿着。”我实在不愿意再换一次。虽说天已经转凉,穿短袖其实也不太合适了。
拎着旧衣服出来,我掏口袋要还周乐钱,她握着我的手不让,只说,“我送你,今天你生日。”
一瞬间,我心底的小旖旎绽出花来,顺着翻涌的喜悦爬满我的脸。
“呀,你今天过生日啊?”王琳琳并不知道这回事,瞪着眼睛问我,“那我是不是也得给你买点啥呀?”
“别别,不用。”
“也是哈,现在再买也不太好。”王琳琳就像肚子里塞着石头,有什么想头都必须说出来,一个字都不肯咽,“那一会儿吃饭咱俩AA吧,岳一一就别掏钱了。”
我们走街串巷,大半天堪堪逛完,中午选了附近的KFC吃饭。老实说,当年的KFC,一顿饭比我身上那件衣服值钱多了。
点过餐,王琳琳一刻不停冲向厕所,她说憋了一路,嫌"地下"的厕所脏。
王琳琳刚走,周乐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给你,生日礼物。”
熟悉的样式,熟悉的蝴蝶结,连尺寸都和去年那个差不离。我未曾想过还有第二个惊喜,一时手足无措,接到手里简直不知要怎么办好。我平凡的肉体碍于物理规则限制,无法诠释我的雀跃,可我的灵魂不受,她“嗖”的蹿出去,拉起一串绚丽的烟花,在我头顶的天花板上跳舞。
“收好,回家拆。”周乐向厕所方向使眼色,“别让王琳琳看见,她生日只有一样。”
“嗯。”我止不住笑,将盒子妥善安置在那只同款书包内。刚刚放好,王琳琳就回来了。
她甩着手上的水珠,未及坐稳,先问了一句,“诶,昨天曲华阳又跟你说啥了?”
王琳琳问得很大方,像是在问“你昨晚吃了什么”那样稀疏平常。
“昨天……?”我全身心的浸泡在喜悦中,根本反应不过来。
“啥也没说呀。”周乐嘬着饮料,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没表白啊?”
“表啥白啊,都瞎传。”
“咋的,天天送你回家,就干走?不表白?”
“天天”、“又”、“送你回家”……这些词句像上了膛的子弹,精准的击中我悦动的灵魂。它吃痛,重重砸回我的身体里,震得我脑子“嗡”的一片空白。
‘周乐和曲华阳,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周乐没有告诉我,半点没透露。’
‘王琳琳没和他们一起,被支开了,被谁呢?周乐么?只有周乐吧……’
‘周乐喜欢他……么?’
‘他们并肩走,一定是并肩的。’
‘曲华阳会装作不经意碰她的手。’
‘过马路的时候,也许还会拉住她的袖子……’
‘周乐喜欢他……吧……不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每天都送周乐回家,每天……’
无数念头自一片空白中炸裂开来,重重叠叠不停在我耳边窸窸窣窣。我慢慢嚼着薯条,感受它在口腔里毁灭的过程,似乎灵魂也被我一并嚼碎,吞咽下去。
我突然很想把身上的衣服扯下来撕碎,书包也一起,书包里的盒子也一起……
然而,终究舍不得。
心里的痛楚反而让我清醒,我的思维无比清晰的分析出最为合理的解释——周乐不喜欢我,至少不是我喜欢她那种。
可我拒绝相信,因为信了太疼。
喜欢像是个诅咒,捆着我,叫我不得脱身;又勾着我,叫我舍不得脱身。
我不得不恨起曲华阳来,似乎针对他,才能减轻我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