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灵玄已经跳出了灵舟，施法令身形急坠入已经破碎的雷阵中。冰锥已经全部消失，但奇异的是，在贴近地表的位置浮着一层有形无质的水流，肉眼虽可看到，却触碰捉摸不着，原本阵法所在的区域仿佛变成了小小的池塘，任外部狂风肆虐，塘中水也只是微有些许涟漪，而灵玄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其间。

水面突然一阵轻颤，一片翡翠般剔透的莲叶忽忽悠悠地浮出水面，田田莲叶很快铺满了水面，那些高出水面的枝干上，长出一个个白玉似的花苞，随着莲花的逐一绽放，空气中奇异的芬芳越来越浓郁，连如此狂躁的风暴都无法驱散。

这香味慕云屏太熟悉了，那天从难得的安眠中醒来，唇齿乃至肺腑中都被这种甘美的馨香填满，精神没来由地亢奋起来，雀跃着，极目望向灵玄所在的位置，似乎期盼已久，却并不清楚自己期盼的是何物。

白玉般的莲瓣轻轻飘向空中被无形的手牵引着重新凝聚成一尊高十余丈的雕像——上半身明明是人形，下半身却有四蹄。空气中的馨香突然消失了，慕云屏看到一缕云气般若有似无的透明物涓涓灌注进雕像。

“唉。”一声悠悠叹息，天地万物都能清晰感应到这叹息声中的无可奈何与黯然神伤。

雕像动了一下，花瓣向四面八方飞散出去，莲花瓣交织成轻柔的白纱从空中落下，温柔地环绕住雕像，而雕像也露出本来面目。

上半身是与灵玄眉目近似的女子，肤白似玉，黑发如瀑，前额长着一对精致、多彩的鹿角，轻纱裹着若隐若现的玲珑身段，而下半身则呈鹿形，通身如雪，四蹄漆黑似墨。

那似鹿似人的生物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轻轻托住暴风中的灵舟，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半人半鹿的女子似乎大梦初醒般吟哦，她微抬眼睑，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有些埋怨地开口道：“灵玄，你又来烦我。”片刻之后，又自顾自地低语，“是吗？”温柔忧伤而水光潋滟的琥珀色瞳眸环顾四周，最后停在慕云屏身上。

仔细端详了一番，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的确是晴岚。何以如此狼狈？”言语中难掩喜悦与痛惜，那双幽深的金色瞳仁有着奇异的吸引力。

然后，她又自言自语道：“好吧，便依你之言。”说罢，另一手催开一朵与灵玄形似却大了好多倍的白莲，将灵舟安置于花蕊中，便双手捧着，振奋四蹄朝漩涡奔去。她四蹄踏着风暴，沿着漩涡转动的方向朝高处攀升，如履平地，身后的空中留下一条闪着散碎星芒的道路。

终于，逐渐脱离了漩涡圈，攀至了云层以上。

宛若雷鸣般的可怖风声终于止歇了。舟中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下一刻，又被眼前奇异瑰丽的星空所吸引。

群星璀璨的天空中，有一道明亮的柔丽的乳白色星河，仿佛一个巨大的摇篮，千亿群星沉睡其中。而脚下仍能看到由层层叠叠的环形云卷集而成的漩涡，风漩中混染的血色越来越浓重，宛若绽放的血色蔷薇，刚才登天的那道星途点缀其中，莫名地有一种诡谲黑暗的美态。

半鹿半人的女子停下了脚步，松开捧着白莲的手，莲花散落消失，灵舟稳稳地悬停在空中。

“晴岚。”

那呼唤的声音直直命中慕云屏神魂深处，她愣愣地盯着那双奇异的金色瞳眸，恍然又迷惑地唤道“天禄。”

白凌霜震惊地看向似鹿而非鹿的女子。

“嗯，是我。”女子应了一声，眼里满是温柔缱绻之意，“我一直在等你。”

“天禄……”陌生的渴盼与思慕，云屏无意识地堕下两行清泪，心中充斥着不舍与凄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天禄刚想回答，一股强大的力量开始将她从这副临时躯壳中剥离，她急切说道：“千万不要放弃，我会想办法，我会……”身体重新化为白玉莲瓣，连声音也支离破碎，“灵玄，……晴岚……”

最终空中留下一团耀目的光斑，光斑的中心，灵玄缓缓睁开眼睛。五感被天禄牵动，所以她的表情仍有些古怪，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泰然自若地翩然返回灵舟。

苏大壮立刻满脸憧憬羡慕地凑了过来，“仙长，刚刚那位是已得道的上界真仙吧？”

灵玄走到慕云屏身边，手掌轻柔地在她眼前拂过，然后将失去意识的她揽在怀中。

白凌霜看着犹自呆呆抱着自己腿的灵狐，冷冷说道：“松开。”

小女孩讪讪地松开手，站起身来，又是羡慕又故作轻蔑地对灵玄说：“想不到你的幻灵请神术能请来上界真仙。”犹豫了一下又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不是打算修魔吗？”灵玄反问。

“我，我就只是好奇问一下，你不肯说就算了。”灵狐不甘心地嘟着嘴，又含含糊糊地说，“小气。”

灵玄沉吟了一下，出人意表地说：“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考虑一下。”灵玄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便抱起慕云屏向舱底走去。

白凌霜毫不迟疑地跟了过去。

甲板上只剩下两只天狐。

苏大壮嫉妒的看着红发碧眼的同族，酸溜溜地说：“你还真是有福，灵玄仙长修为高深莫测，居然主动提出收你为徒。”

原本还踌躇不决的胖丫头，听了他的的话立刻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我老人家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岂是尔等小辈能及。”说罢，朝之前被抓坏的船舷处走去，试探着将手伸出灵舟外，高空中冰寒的罡风冻得她赶紧缩回手。

她刚才在逃亡过程中，挨了灵玄一记雷击，内伤不轻。而白凌霜一剑破阵之威，所造成的灵力与魔息的狂暴乱流仍在继续。即便此刻身处高空，船外的气流也无规则地四处乱窜，想要在这种情况下脱离灵舟自行离去，不啻于自寻死路。

她讪讪地回到甲板中央，打量起容貌姣美的苏大壮，“你是我族的男狐，怎能如此不守男德，在外面抛头露面。”

苏大壮白了她一眼，含嘲带讽地说道：“您老人家想必离开天狐族有段时间了，我族早就男女平等，况且，我就是现任族长。”骄傲地一挺胸脯。

“你？族长？”灵狐失望地摇头，“天狐族没落了。”

苏大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客气地指责道：“天狐族没落，还不是因为你！你当初率领族中修为最高的几位长老，跟随问天尊和血魔惑乱人间，不仅大伤阴德，几位长老都道消身陨，以致我天狐族实力大损，后世子孙只能承受天怒人怨，四处颠沛流离，受尽欺凌。”他越说越觉得火大，白净的脸都涨的通红，“你还有脸来埋怨我们这些后人？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们原以为你是被问天尊胁迫害死的，一心想为你复仇。没想到你苟活至今，居然还想改修魔道。天狐族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真恨不得，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灵狐恶狠狠地瞪着他，嘴唇颤抖着像是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苏大壮被她瞪得有点心虚，他刚才为义理所激，几乎又忘了两人之间修为的差距，眼前的胖丫头举手之间就能叫自己粉身碎骨。

“你真的是灵狐苏红缨？”他硬着头皮问道。

灵狐哼了一声，似乎是不想理他，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回答道：“是也不是。”

“什么叫是也不是？”

“愚笨。你们男狐就是愚笨！”灵狐鄙夷地说道,“我的本体早在百余年前，渡劫失败陨落了。如今只得我一个分身还在。还有，我不叫苏红缨，我叫苏小九。”

“为什么只有你还在？”

“你都想将我碎尸万段了，我干嘛要告诉你。”苏小九一屁股坐在甲板上，腮帮子鼓鼓的生闷气，脸显得越发圆润可爱了。

两人情绪都有点激动，沉默着冷静了一会儿。话痨的苏大壮还是熬不住问道：“你多大年纪了？”口吻缓和了些。

灵狐白了他一眼，“我老人家快满两百岁了。”

“跟我差不多，具体呢？两百多少岁？”苏大壮是个刨根问底的性格。

小灵狐被问得有些急眼了：“我，我哪儿知道！我只不过是被制造出来为本体挡劫的工具，谁会记得我多少岁了？！”她是在本体陨落之后才有了自主意识，虽然继承了本体的部分记忆，却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具体年龄。话一说出口，她自己先怔住了，这毕竟是她心中的隐痛，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跟任何人交流了，所以才会这般口不择言，将不该说的话都和盘托出。

苏大壮的心瞬间软化，看她的眼神也带上了温柔与同情。

“别这样看着我，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苏小九受不了地扭头不看他。

“没想到……”苏大壮满腹关切的话语还没出口，就被对方冷冷打断了。

“我要调息疗伤了，你给我安静些。”小九说罢闭上眼睛，自顾自地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