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浮现于一望无际的镜湖中,踩踏在簇拥的莲叶之间,望着脚下的水花,心情异常的愉快。
“你找了个好地方啊,千鹤。
或者说,我现在该叫你【大天】?”
湖的正中心,侧卧于莲苔之上,眼被黑布遮住的某人听后笑了笑。
“百年未见,刚露面您就要取笑我吗?母亲。”
“我不是你的母亲。”
采摘着手边的莲子,来者一边在水上游走,一边用调戏的口吻说道。
“明知我已降世,却从没想过来看我。
我不记得自己养过如此没良心的孩子。”
听闻水声渐近,女人不慌不忙地从莲上坐起,顺手挽了挽自己青丝般的长发。
随后正对面前的来客,平静地说道。
“谦虚了,母亲。
想要成为您的孩子,首要的不就是没有良心么?”
女人所指的,是她双目失明以前所发生的事。
雨流千鹤,森之国第三十七代守墓者,翠龙艾瑟拉遗骨的继承人。
本该顺风顺水的人生,结果却在其年幼之时,不幸地与某人相遇了。
过程就不重要了,老套的思春期少女为摆脱家族宿命的束缚,在刚认识没几天的外人蛊惑下离家出走的故事。
美其名曰,为了追寻那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自由。
但直到踏上贼船,女孩才想起来疑惑:所谓自由,到底指的是什么?
可惜为时已晚了。
彼时的她已彻底被暴君征服,身与心都交给了那个拥有着勇者之名的女人。
——只要跟随着米拉大人,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吧。
无理由的如是相信,如是的麻痹自己,如是的自欺欺人。
直到双亲因看管国宝不力,被长老们五马分尸的消息传来,都没能让她清醒。
她只是愤怒着,愤怒着森之国对自己一族的压榨,最后还那般绝情。
于是向暴君祷告,祈求她赐予自己复仇的力量。
而力量的代价,便是她永久地失去了光明。
其实还算好的了,毕竟参与洗礼的上千,最终只活下来四个。
而活下来的四人,自己失去了双眼,索尔不见了心;
琳错乱了神智;
雷妮亚更是连她的名字都记忆不清;
或许自己还得感谢这次失明。
因为失明了,所以这双眼才看的越发显明。
父母的悲剧,打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错啊,如果不是自己背叛了他们的话。
愧疚催生出了报复式的悔恨,所以当琳因爱生恨,提议谋反之时,她是第一个举手同意的。
时至今日,也未曾有过一时的后悔。
“三百年了,这三百年来,我无不怀念着当初杀你时的场景,那是我此生最为自由的时刻。”
依扶着青葱的叶边站起,千鹤的手止不住颤抖,脸上写满了压抑许久的喜悦。
“所以,能让我再杀你一次吗?
就你和我,两个人而已。”
跌跌撞撞,最后倒在暴君的怀里。
森之国的“女大天”宛如虔诚的信徒般望向自己曾经的导师,祈祷的却是最为大逆不道事。
米拉抱着自己曾经的孩子,一时竟感到手足无措。
好在寒光从空中劈落,名唤“死神”的某人硬生生地分开了二人。
“别太得寸进尺了,千鹤。”
来者挽了个剑花,随后将刀稳稳地插回鞘中。
女人则是后退了几步,最后被生出的莲叶接住,无需回过神就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毕竟能避开自己【镜花水月】的第六识察觉的,普天之下就只有她一个。
“琳,这才几个月,你就迫不及待地想重回妈妈的怀抱里了?
忘记当初是谁害得你手刃亲生父母的了么?”
“无意义的挑拨就省了吧,我此生从未后悔过杀死过任何人,即便在我最迷茫的时候。”
剑客将刀举在青发的女子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别逼我忘了咱们的姐妹之情。”
“哈哈,姐妹吗?!”
千鹤奋力推开周围的莲叶,神情扭曲地站到两人跟前。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真把那人的母女过家家当真了吧?
醒醒吧,蠢货!
我们对她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啊!
就像死去的的那四千位兄弟姐妹一样,我们只是运气好,所以才活下来了而已!
至于那些切实经历过的苦难,则全是她一手所造成的的啊!”
那也是掌控森之国后,自己才发现的事。
自己虽然有错,但远不至于全族婴儿都一齐连坐,全员处死的。
一切的一切,全源于某人的背后操纵。
而最让千鹤难以接受的是,那人的操纵,甚至都说不上是恶意的。
她只是如掸了下灰尘般,走前对长老们随口说了一句。
——这个女孩我带走了,我不希望还有再见到你们的一天。
原本只是警告族人不要妄想将我劫回,结果旁观的人们却得出了雨流一族惹恼了勇者的结论。
所谓的处罚全都只是借口。
他们只是害怕罢了,害怕暴君的怒火哪天会烧到自己头上。
所以跟祸星有关系的,无论男女老幼,全部赶尽杀绝。
愚蠢啊。
勇者的麻烦确实是避免了,结果却勾起了我的怒火。
而我的报复,那可比所谓的勇者要具体多了。
“...说到底,一切都是他们的错啊!
什么光明的福音,女神的恩赐...
那班勇者,有在这世界干过一件人事?
讲好的对抗魔神,结果魔神还能给搞丢了。
丢了不找也就算,权当你们是过来冒险玩的。
结果还要满世界地折腾,所有人都必须围绕着你们转才行。
既然自诩为主角,如果能为这世界多做点贡献其实也是好的。
结果惩恶扬善我看心情,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
末了还要人们的赞美。
我算是发现了,这世界腐烂的根源其实就在于他们啊。
不信你睁眼看看吧,而今世界的惨相——人之国王室灭族惨案、精灵国覆灭、兽之国被灭国等等,哪个不是勇者所造成的?
醒醒吧,琳。
你真以为那班异世界人会真心实意地,平等地爱你啊?
别开玩笑了。
过往的勇者,哪个不是妻妾成群,还四处与人暧昧的?
结果要求起自己的伴侣,就开始大谈忠贞,不允许与旁人有半点接触或感情了。
双标之彻底,只叫人看的想笑。
说到底,对那班异世界人来说,我们就只是他们的玩物罢了。
更别说米拉,我们的母亲,还是他们当中最为没人性的那个。
回来吧,琳。
不是以姐妹,而是以同胞的身份。
你不是想要追寻真正的自我吗?
等到纠正了这世界扭曲的原点,你自会发现只属于你自己的,最纯粹的真实。”
真诚的呼唤,以至于连旁听的暴君都忍不住鼓掌叫好起来。
“说的好,不愧是森之国的‘大天’。
千鹤,这几百年的时间,你的口才见长啊。”
一步一步,踩踏着涟漪,向琳的方向走近,随之从后将她抱住,耳鬓紧贴着爱女的脸。
“但没用的。
你的这些话,几百年前或许还有用。
现在讲,已经迟了。
毕竟亲手杀过我后,现在的她无比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就是我啊。
与憧憬强大所以才靠近我的你不同,琳·狄更斯其人,对我抱有真正的爱意。
这数百年来,她从未找过新的爱人便是铁证。
有一点你说错了啊。
别的勇者或许双标,但我对你们的感情,向来是无比宽容的。
比如你跟翠,早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关系吧?你可曾见过我有丝毫的阻挠?
我确实将你们视为玩物,但玩物,却并非仅限于我的。
我从未束缚过你们的自由。
乃至于最后的反叛,我不都欣然地接受了么?
相反一直罔顾本人意愿,以莫须有的‘真实’、虚假的‘种族观’绑架她人的,是谁我就不说了。
我想表明的只有一点。
假设你说的是对的话,为何在我死去的三百年里,琳一点都感觉不到满足呢?
甚至你自己也是啊,千鹤。
你所追寻的自由,难不成就是在缩在这里,玩这些弄虚作假的把戏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确实挺自由的。”
说完随手摘下身旁的莲叶,直接捏得粉碎,满湖的莲花也随着须臾的殒灭全数化作粉尘。
【镜花水月】,术者可将心中所想完整的实体化,并且感知具象内的所有存在。
幻相剥落,说明使用者的心也开始动摇了。
望着瘫坐在水面上的自己的养女,暴君如计划般地伸出了手。
“回家吧,千鹤。
如先前所说,我一点都没有怪你。
你们可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新世界的神明,我怎么舍得责怪你们呢?
只要你肯回来,咱们一切照旧。
森之国也罢,你们的小团体也好,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勇者也罢,女神也好,你想杀谁都没问题。
前提是,你得先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才行。”
近乎于直白的劝诱。
面对蜘蛛撒下的网,虫却拒绝了妥协。
只见她扯下眼上的黑纱,言语也归于平静。
“还是老样子啊。
三百年前你骗过我一次,三百年后你还想故技重施吗?
或许在你们异世界人眼中,我们就是如此的软弱好骗吧。
但时代变了,大人。
促使我们发生改变,正是目空一切、傲慢自大的您。”
莲花再次从湖中心向外蔓延,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仿佛龙吟般的,巨大的喊声。
水面开始不安分的震动。
巨大的阴影开始从湖底缓慢向上延伸。
等到女人抬头的那一刹那,巨型的龙首一并在众人面前显现。
女人的脸上没有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两团散发着不详气息红雾。
几乎是睁眼的刹那,整个天空也一并为相同猩红所笼盖。
天地万物,皆陷入此片虚实难辨的蜃气当中。
水龙的身影越发庞大,破水而出之时,整个湖面都被滔天的巨浪所搅动。
与此同时,迷雾模糊了存在的边界,渐渐的连自己手指的形状都难以看清。
琳侧仰着头,眼神淡定地看了自己主人一眼。
“可以动手了吗?”
米拉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松开了剑客。
“动手吧,不过别伤了她。”
“我尽力。”
说完女人利落拔出了刀,刺骨的寒气霎时扑满整个湖面。
斩下的瞬间,旁人甚至连光都难以看见。
“神缠·不动尊·阿遮罗曩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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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依涅哩底方,有一不动如来使,手持罗索慧剑,顶发垂左臂,一目而谛观。威怒身猛焰,安住盘石间。
当然,那都是《大日经》里的记载了,异世界的古神可远没有外界人想象的那般直观。
琳的天赋,名唤为【幻想神话】。
她拥有解读神话,并为古神们命名的能力。
不出意外的,这份能力刚鉴定出,就被教会直接定义为异端。
理由无他,区区平民,竟敢窥瞰神境,没被当场处死她就已算是教会的仁慈了。
对于如此禁忌之人,时任小圣女给出了两个解决方案。
一是直接的死。如上所述,简洁明了。
其二便是毁掉那双大逆不道的眼睛,割下那条将带来不幸的舌头了。
“你们的女儿将从此失去光明,但与之相对的,她可主宰自己剩余的自由。”
艰难的选项。
狄更斯夫妇果断放弃了,直接将选择权丢给了他们女儿,以求自己心里能少点愧疚。
而死与失明,当时的琳虽然年仅九岁,但也知道该如何选择。
于是果断选择了后者,然后被卡文迪许的处刑姬带入了异端审讯室。
再然后发生的事,她已完全记不起来了。
她只知道醒来以后,自己就成了一个废人。
双目失明,张口无声。
母亲整天只知道哭泣。
父亲更是无时不在抱怨着,抱怨自己让家族蒙羞,当初就该死了算了。
浑浑噩噩的人生,在黑白不明的时间中度过。
终于有一天,母亲的精神完全崩溃,终于在一个雪夜之中,将自己丢弃在了荒无人烟的山中。
而得益于她的无情,自己与人生中最重要的某人相遇了。
当时的她还尚未背负“暴君”之名。
人们的口口相传之中,她就只是位学者型勇者罢了,身边跟着1男2女三位冒险者。
其中男的名为威廉·沙姆斯,人族的魔导师,异世界的转生者,也就是后来的尤比。
女的一人名唤丽萨·奥古多,精灵族的弓手,外加跑腿担当。
看上去傻了吧唧的,实则却是个很温柔的人,最早发现我的也正是她。
团宠般的存在,如阳光般温暖的人。
PS:尤比当时所暗恋的正是她。
也因如此,她的死最终将所有人都导向了万劫不复。
成员里的第三位,魔剑士,米拉·巴克霍隆。
没错,暴君金素雅,她享誉大陆的另一个名字其实便是继承自此人。
明明身为魔族,却与勇者一起试图讨伐魔神,一个迷一样的女人。
而小队里的第四位,就是刚加入的我了。
再被丽萨救活后,暴君敏锐地发现到了我身上的异样,而后的调查更是让她感到震惊。
“这孩子不光被人挖下了眼睛,割掉了舌头,就连灵魂都被人用结界给锁住了啊...看上去还像是教会的术式。”
于是在有趣的指导,她解除了我的封印,顺便还治好了我的舌头与眼睛。
随后更是点开我的技能面板,津津有味地阅读到。
“【幻想神话】...原来如此,拥有这种天赋,被那么对待就不意外了。”
丽萨将我一把拉过,一边安慰着一边提出了不同意见。
“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残忍吧,明明还只是个孩子...”
暴君却反驳道:“正因为是孩子,所以才不得不残忍,因为劝说根本就不管用啊。
这孩子的能力对于教会来说实在是过于危险了,你站在教会的角度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呵,又来了,老师你有时候就是太没人情味了。”
“就事论事,扯什么人情味嘛,搞得好像是我害得她一样...”
“那你也不该瞎说那些风凉话啊,叫孩子都听去了多不好啊...”
“得,好人都给你做完了,我闭嘴总成了吧。”
“诶?你这什么意思啊,搞得好像...”
平凡的冒险,就在此喧闹的平常中度过,现在想来,那该是我此生最平静的一段日子。
在与暴君的相处中,我一边学习着他们的剑术,同时明白了自己能力的用法。
那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看着我雪中练剑的身影,某人突然出现在我背后,随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太绵软了,就这种练法,你一辈子也难成大器。”
难听的实话,我的心里顿时泄了气。
“我也没想成什么大器啊。
只要能像普通人一样,不再使我父母失望就好。”
“这样啊,正常人吗?”
暴君将我高高地抱起,随后坐在雪岩之上,仰望着星空。
“以正常人为目标的话,那恐怕是有点难了。
因为天赋注定,你这一生要么黯淡无光,要么耀比星辰,没有中间的可能。”
年幼的我给听笑了。
“勇者大人,您什么时候还会给人算命了。”
她却紧抓着我的手,一边摇晃着说。
“这可不是算哦,如果说,我是真的可以看见未来,你相信吗?”
“我不信,除非您能证明给我看。”
玩笑般的话,没想对方却真的当认了真。
只见她将我转过身,随后以额头对着我额头,随后微笑着说道。
“闭上眼睛,我可以让你提前体验一下,未来的你将是何等的强大。”
就在我闭眼的瞬间,整个雪夜仿佛瞬间充满了光亮,远比我睁眼时还要看的透明。
我可以看见微风的细流中,雪花们是在怎样的飘动。
我可以听见峭壁的枯枝上,冰块坠落时摩擦空气的声音。
我可以触摸到洞窟之中,灰熊们堆积在一起时皮毛的晃动。
我可以感受得到,这片荒原将要迎来一个怎样漫长的寒冬。
最让我入迷的,还是飘散在我天空中的,那些如星辰般透明、又散发着各色微光的浮游体般的存在。
从它们身上,我可以读出故事。
那些隐藏在岁月中的,不被人熟知的故事。
“它们是什么?”
我指着某个水母样的生命体,好奇地问道。
勇者摸着我的头解释道。
“世界树的断肢,大爆炸背景辐射的能量体,或者用你们容易理解的话说,古神,创世的残渣。
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毕竟作为无用的能量体,它们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存在而已。
不具备实体,没有意义。
没错,就像是白纸一样,见证着所有自己接触过的存在,随后置身事外。
而你的能力,便是赋予它们具体的神格,使其重新堕入六道轮回之内。
很了不起的能力哦,起码我见过的天赋中,找不到比这更伟大的能力了。
怎么样,要试试看吗?
给予这些无名的生命体具体的名字,创造只属于它们的神话。
而后凭借命名的契约,你获得它们所有的知识与能力,正式成为它们的主人。
这才你的天赋,【幻想神话】的真面目。”
魔鬼的诱惑下,女孩是真的心动了。
随后面对眼前散发着荧光的幻灵,颤悠悠地伸出了手。
“你想要名字吗?”
收到答案的刹那,女孩的心被股莫名的“真实”感所充满。
“你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