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我离开四原到北方上大学时是十九岁,那个时候我的心情颇为有些懊恼。
虽然在周围的绝大多数人看来,我这样的人居然没有在高考中名落孙山,这便已经算是祖上烧了高香,甚至可以视为这所省级重点高中校史上最大的奇迹;然而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正是因为该死的运气作怪,我才会只考了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分数。凭我的真实学力,其实完全可以考出更加理想的成绩,那样的话我就能够被志愿表上的某所省内高校录取,根本不必前往冰雪迤逦的迢迢北地经受严寒和朔风的轮番爱抚。
更为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我很可能连续四年都见不到程栎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种程度的时间跨度和所谓的“永世”根本没有区别,我完全无法想象,当自己同另一个人经过如此漫长的分别之后,彼此之间的关系到头来究竟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当然,我同样很清楚,以上的说法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那个时候的程栎和我之间显然还没有建立起无法轻易被外因所割裂的真正“羁绊”,两人的关系并不适合用这类带有形而上意味的夸张措辞来加以描述——退一万步说,即便我们真的产生了某种确凿无疑的瓜葛,那也只是正常的青春期心理萌动使然,其成色又尚未经历过一段较长时光的严峻检验,所以并不会天然就显得高高在上与众不同,与周遭那些“凡人”的平庸“早恋”根本不存在任何的本质区别。
事情的起因是在高三上期,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班里便出现了大量谣言,言之凿凿不容反驳地断定我喜欢上了一位校花级别的女生。程栎一直都是这个女生的闺中密友——或者说她自认为如此,而且她也曾经多次在公开或私下里对旁人宣称,她跟我的关系同样十分亲近——天知道这种错觉是怎么来的;因此,她显得比“当事人”还要积极主动,谣言刚一发酵便立马开始在两人之间扮演起某种无私奉献光热的角色,并且还表现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那段时间中我正被那些反三角函数和热力学定理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于是对这一误会也就懒得去当众解释澄清;恰恰相反,正因为高三的日子实在过得难受,我偶尔也曾暗自产生过几分期盼——或许,我和“校花”之间真的会发生点儿什么?
很快,我的妄念便连同程栎的种种辛勤努力一起落空了——或者叫适得其反。我与“校花”大概真的前世无缘今生无份,活像两只二维的虾,不管外力如何使劲挤压就是没法贴合到一起去,始终只能呈现为背对背的别扭姿态;时间一长,两人之间甚至到了连普通同学间的普通交流都无法维持下去的地步,直至最终形同陌路。
在这个远远谈不上辛苦,反而显得无比滑稽的“攻略”过程中,无论从时间长短还是空间距离上来看,程栎跟我才更像是一对笨蛋情侣;围绕在我身旁的那些永远不会停歇的蜚蜚之声也及时改弦更张,开始更多地将程栎和我的名字之间划上各种粉红色的括号和形状可疑的箭头,以供一干人等无聊时的低俗调侃之需。
我不得不承认,在有些时候,缘分这种东西的确毫无道理和逻辑可言。
五月中旬的一天,这伙人跑到东门大桥边野餐。
那天的江风大得出奇,她们由着性子胡乱折腾了好一会儿,浪费了一大堆燃料,到最后理所当然地依旧没能把火生起来。看着周围很快便瘫成一圈并摆出种种娇怯造型的各色小贱人们,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始终冠绝全年级女同胞的身高和体重,再注意到此时并无一个男生在场的残酷事实,我心中顿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清晰明悟,便很自觉地趴在地上,顺手拿起一根塑料管对着浓烟滚滚的柴火堆鼓腮猛吹。
一开始程栎同别人一样,在一旁乐得前仰后合,后来大约是不忍心看我一个人忙活,便主动上来学着我的样子帮忙。
十分钟后,火堆总算是生起来了,代价就是两人都糊了一脸烟尘,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我说这下子牛逼大发了,你现在瞅着就跟一阿三神婆似的,二班的张黑头(班主任)肯定要来追你,你俩还真就蛤蟆配青蛙,绝了;她哼了一声,你脸上又能比我干净多少?不过是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而已;我闻言一愣,随即坏笑起来,你说你长得好歹也还是一正常葫芦形,硬是要主动说自己是那啥,这又是为哪般啊……她顿时拉下了脸,扬手就捶了过来,我自然早有准备,立刻快速闪开。
她不依不饶地继续追击,却一脚踩在了一个小水洼里,接着便猛地趔趄了几下,然后彻底失去了平衡……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她,结果匆忙间用力过猛,反而使得两人撞了个满怀,还差点儿一起摔倒……不管怎么说,好在她总算是重新站稳了。
她可能觉得自己失控的样子太难看了,打算先赶紧直起腰再说,于是不等我让出空间便莽撞地猛一抬头……下一刻,两人的嘴唇便猝不及防地相向摩擦而过,力道如此之大,简直就像是有一股无名的业火在粘膜表面灼灼燃烧一般……
那个时候我俩可能都有些惊讶过头了,就这么怔怔地站在原地凝视了对方良久,连周围突然爆发出来的一大片起哄和尖叫都无暇去顾及……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瞳孔很黑,很亮,就像鸽子一样。
我想,这就是许多年后的孩子们所津津乐道的那种“恶俗但糖分管够”的开端吧?然而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两人之间并没有再继续产生更多的有效互动来推动“剧情”的深入发展,所以所谓的“高潮”部分迟迟不来乃至于最终成为永远的缺失也就显得格外顺理成章了。
这不奇怪,原因也不复杂——那就是已经横亘在眼前的高考。
毫不夸张地说,在当年(也许现在也一样),高考绝对是所有高三学生的终极禁忌话题,以至于在不得不谈到它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摆出一副或轻佻或自嘲的颓废口吻,仿佛这样就可以遮盖住心底深处的那些焦躁与不安——然而事实的真相就矗在那里,一切的矫饰都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掩耳盗铃罢了,既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再怎么装作“看穿一切”,最终依旧还是得选择迎面而上,直到人人都把自己弄得衣带渐宽日趋憔悴……实在的,高考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以及千千万万的同龄人而言的确太重要了,重要得使这些仅仅才镌刻下十八九圈年轮的生命之木几乎无力承担——有相当多的人不仅仅只是几乎。
在这场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炼狱之旅中,我俩与其他人并无什么区别,同样早已坠落到了精疲力竭行将崩溃的边缘,根本不可能再去对所谓的“恋爱”投入足够分量的热情与心思并进行详尽的规划安排,当然也就更谈不上要如何去加以具体的实践操作——毫无疑问,这就是“剧情”始终停滞不前的根本因由。
至于某些更加沉重与“黑暗”的部分,譬如社会习俗、传统伦理、家庭压力等等,那都是属于高维空间的事物,我们连对此抱以担忧的起码资格都没有。
总之,我俩在骨子里其实都不是天生具有“超脱基因”的那一类“高人”,做不到一心只追求所谓的浪漫(其实是愚蠢)至死,所以我们根本不敢押上自己一生的“前途”去同目前的青春年华进行一次有去无回的单局豪赌……哪怕我偶尔还是会自暴自弃般地干出一些情绪化的非理性行为,程栎也绝对不会对我有任何的迁就与附和;事实上,无论她的意识深处存在着多少比我还离经叛道骇人听闻的古怪想法,她都永远不会把这些东西在行动上表现出来,连半次都不会——仅仅在这一点上,我可以毫不羞惭地对所有人宣称,自己的确是她真正的“知己”。
于是在暑假里,当我对她说我会想她四年的时候,竟然还是只能采用两人之间早已变成日常习惯的如同开玩笑一般的轻浮态度——原本按照我的夙愿,在这样一个意义重大的时间节点上,我理应在她面前摆出一副严肃、郑重和神圣的样子,从头到尾都充满仪式感,绝对不能吊儿郎当嬉皮笑脸——尽管当时的我就已经明白,人在十九岁的时候向爱恋对象作出的看似庄严美好的承诺往往只是一种单方面体现自我意识的表演而已,但我依然对此感到相当遗憾和懊悔。
与我的暧昧摇摆和有所保留相比,她反倒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率态度,非常直接地对我说我会一直等你,四年也不过就是一千四百多天而已,总会过去的——我觉得这就已经足够了。在那个阳光炽烈的夏日午后,在那座古雅沧桑的多孔石桥下,在那条蒿莱青青遍地芦荻的旧河道旁,我还能向一位认真且不苟言笑的花信少女再多要求些什么呢?
但是,要说心里一点儿也不难过那绝对是他妈的一种扯淡。真的,那个时候确实有一种痛楚在我心中蛰伏不去,就像我即将要目睹的那些十二月的北地街道上面覆盖的厚重冰雪,长久都无法得以融消;数日后,随着列车离开站台时愈加频密的轮毂声,这种心情便渐次清晰地与之共鸣起来,直至响彻整个胸腔……
我随手拿出入学通知书又看了几眼,心想就这么一张十六开的蓝色硬纸片,便可以不加解释地将一个人连同一只巨大的行囊一起抛落到另外一片陌生的天空之下,并迫使她必须同过去将近二十年一成不变的岁月和生活作出一个彻底的了断……这个世界也太他妈莫名其妙了吧?
后来的后来,我和程栎并没有修成正果双宿双栖。所以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如果在那一年的七月中我能预先得知这个最终结局,当时的那些无端的思绪还会变得那么强烈么?
会或者不会,对这件事情本身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真的出现未卜先知这种超验式的际遇,所有人都只能在时光之河中顺水而下,逐次见识两岸的各种好看或者难看的风景,既不能逆流上溯,也没有办法几步便跨到出海口;否则的话,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将因此而变得索然无味。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被蒙在鼓里的人生并不全是坏事,反而可以算作是一种绝大多数人都能拥有的共同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