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Ⅱ

作者:maxianglan
更新时间:2022-05-31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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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天气状况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力,报名的那天居然正赶上当年的第一场雪。空际中到处都充斥着细微的簌簌声,整个城市的轮廓因此而显得分外模糊而灰暗。我走出火车站,在平生未曾经历过的皑皑大雪中伫立了五分多钟,脸上那些冰凉又清新的触觉勾引得心里既痛又痒。


办完简单的入学手续后,一名九三届的美女师姐一把拖起我的行李,亲自领我前去宿舍。一路上,她当仁不让地摆出一副前辈的身段和语气,一刻不停地向我传授着各种传说中的“你可能不知道的十条大学新生潜规则”……我保持着唯唯诺诺的姿态,不住点头称是。


直到这个时候为止,我想象中的大学都还像是莫奈的一幅范作,定格在某个看似平凡却无比深刻的瞬间。这个瞬间是可以和风花雪月、青春飞扬、季节如歌、书生意气、漂亮温婉的女生与白发儒雅的先生、白桦林间的哥特式图书馆、足球飞旋的操场、社团活动与学术报告、湖畔的牛蒡与知更鸟、蓝天里不太难看的云彩……等等诸如此类的经典意象划上等号的;这个瞬间镌着一层璀璨夺目的亮金色。


在楼梯上师姐碰见了熟人,便停下来闲聊。那人说哟,乐得跟一朵狗尾巴花儿似的,你丫最近又在忙活啥缺德事儿啊?她说还不是老样子,就成天瞎胡逼混呗。那人说要我说你他妈就是活该,当初傻逼呵呵的非要自个儿上赶着挤进学生会,真以为高枝儿是那么好攀的嘛?这下眼瞅着要完犊子了吧?她说你个臭逼养的存心的吧?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个屌用,妈了个逼,老娘算是真真儿栽在我们系刘大脑袋手里了,推屁股推了三年,大四了一等奖学金还是照样没老娘的份儿,操他丫媳妇——


这时候她的喉头咯住了,便用力咳嗽了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在了墙壁上。


这口痰瞬间便谋杀了我所有的那些亮金色憧憬。


此后,仅仅过了一个月,我便(至少在表面上)洞悉了(也许不仅仅是这一所)大学里的诸多潜在游戏规则,并且照章办事,并且乐在其中。比如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让上午的离散函数和马列哲学统统都见鬼去;比如一路敲着饭盒若无其事地插到就餐队伍里的熟人身前;比如在晚饭后的用电高峰打开一千五百瓦的电炉炒回锅肉导致整栋宿舍楼跳闸;比如成天躲在寝室里打麻将扑克、熄灯后时不时同室友们分享交流各种色情冷笑话……


中学时代的朋友们纷纷在电话里替我感到不忿,都说我是不走运所以才来了这妈逼的破烂地儿,并让我赶紧想办法闪人,哪怕再复读一年都不要紧;我嘴上不置可否,心里却不免对他们的看法感到有些不以为然。


实在的,谁敢肯定地说,只有清华北大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天乐土?谁又能确凿断言,复旦南开同济中山就比别的什么师专商专要少那么几条沾满精虫或者另外一种不明液体的内裤呢?很多时候,所谓的理性和逻辑会让人不自觉地陷入单凭想象建构的泥沼之中,反倒是自己的眼睛不愿意欺骗我们。再说了,每个人都不敢向我担保,到了别的地方就一定可以跟那些浓痰彻底永别,那么,哪儿还不都一样么?


当然,我自己最清楚,最根本的理由只是因为我不想再次重回“地狱”而已。





最初的时候,我像别的所有大学新生一样,不由自主地把写信当作了闲暇时的第一要务。写给所有我能想起来的、知道有效地址且有过来往的人——血亲、师长、同窗、友人。全都是同样无聊的内容,同样充满无病呻吟的感伤喟叹的行文语气,甚至同样的一段祝福词:




身体健康 万事如意 一切顺利 幸福平安


写信这种勾当也和其他的消遣一样,日久就会令人厌倦起来。有一天我在床边呆坐了一个多小时,只写出了称呼和冒号。我放下笔,一头仰倒在床上,顺手拿起枕边的相册翻开浏览。于是一个个早已有些陌生了的容颜重新变得清晰如昔,在眼前流淌成一条思忆之河;不时会有些许错落的涟漪荡漾开去,令我温暖或是忧伤。


程栎的嘴形像是在说嗨(或者爱?)。我盯着照片上那些如同矢车菊一般蓬乱飘飞的刘海,不由得感到有些惊悸——原来,我已经这么久都没有想起她了?而且从开学到现在,我居然如此迟钝,丝毫没有产生是不是有哪里不对的警醒感……这可真是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


那么,当初那些所谓的恋恋不舍和愁肠百结都跑到哪儿去了呢?是遗落在了四原郊外的古老河堤上,是抛散在了路途上的某一段钢轨和枕木之间,还是早已被关外的凛凛烈风吹到天际尽头了?


这个问题的真相并不重要,我更不会无聊到要对此进行什么理性思索与深度分析;此时此刻,在我心里翻滚不休的全都是另外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我必须马上给程栎写一封信,一封长信!


我不得不以最坏的可能性去猜测,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平日里看似万事不萦于怀的程栎也同样不能免俗,她很可能也会像其他绝大多数的姑娘一般无端生出几分“往事随风”、“不如放手”、“已成追忆”这一类的负面心绪,拖的时间越久,量变转化为质变的概率就越高——世事就是如此,往往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才是改写未来的真正关键节点;然而当变化真的出现之后,人们却总是想不起来当初始发的那个微末缘由究竟是什么。


称呼换成了程栎,写信的速度却没有产生什么质的飞跃——倒不如说毫无变化。我仍旧还是一坐良久,好不容易构想出了只言片语,拿起笔来却赫然发现笔尖已经干涸多时了。


我干脆不去管那支似乎有些可怜的笔,重新躺了下来,然后点了一支烟。


高中的时候,偷拿父亲的烟乃是家常便饭,兜里掏出来不是健牌就是三五,而那些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中适合女性抽的烟,比如MORE、ESSE、520之类的,我却始终不怎么感兴趣,偶尔自己买上一两包,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好玩罢了;不曾想现在自己掌管规划每月开支,却只敢抽三块五的长支牡丹,结果弄得经常咳嗽……


程栎一直都特别讨厌我抽烟(问题是她自己偶尔也抽),到后来甚至公开扬言,我每抽一支烟她就会在我身上划一刀,边说边在我眼前装腔作势地拼命挥舞一把花花绿绿的铁皮铅笔刀——那样子就别提有多么惹人怜爱了。


我当然不可能轻易就范,便微笑着再次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然后把左臂对她一伸,边喷着烟雾边不疾不徐地说别说我不宠你,来来来,想咋整就咋整,皱一下眉头都算姐姐我输,以后保管啥事儿都听你的;不过先说好,只准划左手,敢划右手看老娘不恁死你丫的,你可得看仔细了再动手……她死死地盯着我灿烂无比的笑容,脸慢慢涨得通红一片,最后一言不发,气鼓鼓地把刀扔进了垃圾筐。


为此,她接下来还瘟头瘟脑了好几天,甚至表现得有些怕和我靠近;我却毫无愧疚和不忍,只觉得得意非凡。嗯,小小年纪不学好,居然试图像别的小贱人一样,拿抽烟这档子事作为第一切入点向自己的另一半开刀,这实在是太天真了,结果一脚踢到铁板便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我跟那些见了漂亮女生就走不动道的男生们有着本质的不同……另外,通过这么一件极具象征意味的“小事”, 两人之间的“角色定位”问题很可能会得到彻底的明确和固化,这也算是一桩意外收获了。


当然,我并不是那种单纯只考虑自己的人,从人与人相处的整体平衡性上考虑,一味地我行我素并不是聪明的做法,因此接下来我还是收敛了许多,在一起的时候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住就干脆直接来个尿遁,反正只要不当面刺激她就好。


所以,此时的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满含恶意的好奇心理——假如程栎突然看见我现在这种肆无忌惮的样子,她究竟会露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好在她看不到——就算看到了,又能拿我怎么着呢?


楼上哗啦一声倒下来一盆水,全浇在了我刚刚晾好的衣服上。我猛地翻身起来,两下爬到窗台上,放开嗓门直至生理极限,用我所知道的一切下流词汇恶狠狠地反复检阅楼上贱人们的全部女性血亲……由于情绪过分激昂与不假思索,我把她们的姨表妹给遗漏了,却重点强调了她们的嫂子达五次之多。


回到桌前,只有称呼的信纸仍旧平摊在那里,显得出奇地白。我看着信纸,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完全没必要这么焦虑,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如果她真要生气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气得胃疼加肝疼了,所以早一天晚一天写信其实区别并不大。


这样一来,与其匆匆忙忙地炮制一封斑驳杂芜混乱不堪、还充斥着倒脏水抽烟骂人等等糟心事儿的所谓情书,倒不如先冷静下来端正心态,细致地做好前期筹谋与规划。毕竟收信的对象不是以往那些无关紧要的旁人而是程栎,我绝对不能允许程栎被倒脏水骂人抽烟所包围和困扰。


况且,这将是我给她写的第一封信。


去图书馆的时间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我大段大段地摘抄艾米莉-狄金森、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安妮-塞克斯顿等人的成名之作,希望可以从中概括出一些相通的“特质”以作参考。然而上述诸位才女全都相当偏执(男性诗人们可能也是同样的德行),无论语言风格还是创作手法,统统都呈现出彼此离散的多元化态势,实在提炼不出一星半点的所谓“共性”。


看来某些女人的确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生物,胸襟广阔味蕾退化,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抒写出这么多种迥然不同的情话,然后先微闭双眼自我陶醉一番,再然后就对她们的情人说我写得如何对了先提醒一声老娘不接受除了好很好非常好最好之外的一切评价就算是洗衣粉加味精都得给老娘全部吃下去一点渣都不准剩……云云。


我当然不能有样学样,把味精和洗衣粉做成拼盘奉献给我的程栎,那不仅是对她的冒渎,同时也会将我的低能和无趣暴露在阳光之下。所以,不久之后我便把那些煌煌名作全部送回了书架上——我干嘛要把狄金森们高高供奉起来,自己却惶恐地跪伏在神坛之下?难道就为了苦苦等待傲慢的缪斯会一不小心突然患上感冒,从而把几点灵感的鼻涕恩赐般地喷在我的脸皮子上吗?


灵感最终还是姗姗来迟。这个结果自然跟那些资深文青大洋马们统统无关,只能归功于高晓松学长王阳学长,还有那首一瞬间便能使人陷入无端忧伤的校园民谣《模范情书》。于是这段日子以来所有躁动而模糊的思绪和念头终于得以破茧而出,建构起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终极方向——我也要创造一份只属于我与程栎的经典和模范!我想,这也许会成为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最为重要的生活意义吧。


我照旧每天去图书馆,除了必要的日常杂事时间之外基本不在宿舍里多待片刻。室友们自然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所以只是普通地发表感慨说想不到你这傻妞还挺他妈爱学习的;否则,她们多半会夸张地坏笑着说小贱逼这是走火入魔了。





我栖身的这间宿舍共有八张床位,目前只住进来七个人。


其中,我上铺的“姐妹”来自黄河下游的某个省份。据说那个地方至今都还保留着一些尚武剽悍的群体气质,然而这位叫刘冬的关东大妞身上却丝毫没有体现出与此相关的习性;正相反,事先谁都不会预料到,在几乎所有其他方面都泯然众生毫不打眼的她居然拥有着另一种足以令她傲视群氓的闪亮特质——极其优异的学习成绩。无论哪一科(体育除外),无论哪一次考试测验,从来没有低于过九十五分!


在这样一所三流都还要偏下的高校里,此种表现简直群嘲意味十足,天然就会令旁人滋生出表面鄙夷暗中嫉妒的阴暗心理。当然了,热爱学习无论如何都不是真正的原罪,之所以造成这种结果,主要还是因为那个人人都懂的滥俗理由——外貌。要是她拥有一张校花水准的脸蛋,事情大概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了。


因此,尽管刘冬在班上一向沉默寡言,从不招谁惹谁,却总是有许多人看她不顺眼——这其中也包括我。


我倒还不至于浅薄到因为这种低级的嫉妒心理而与她结下梁子,此事另有缘故。


事情很简单也很搞笑——每天的午夜时分,她都要起来上一趟厕所。这种现象假如是发生在其他五个人身上,我根本就不会多说一句话,然而刘冬是我的上铺,其体重又严重超越了国家青少年健康标准的上限,再加上这些双层床的历史都过于悠久——于是这个问题根本没法被忽略,我便决定开诚布公地同她谈一次。


我说我睡眠一向不好,半夜里被你他妈这么一闹,我就只有每天等着看日出了。她一脸诚恳的样子——真的很诚恳,绝对不是装的,实在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想这样的,可一到点准醒,根本憋不住,你想想,看日出总好过“淋雨”是不是?我噗嗤一笑,又赶紧收住,板着脸说那你说该怎么办,这事儿怎么也得解决了,总不能就这样把这四年混过去吧?她沉思了片刻,提议说要么你睡上面去?我立刻点头,完全可以,周末收拾一下,下周一我们就换。


当晚我睡得分外甜美,那些平日里早已在意识深处积攒多时但一直散乱无序的词组和句子在梦境中逐渐变得清晰顺畅起来,自由地排列组合着……不知为何,我竟然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于是赶紧行动起来,将这些只言片语逐一加以观察、摆放和归整……


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一阵天旋地转般的强烈震动便突然袭来,我惊惶地睁眼望去,只见一团硕大的黑影正从床前挪过。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张口便是刘冬我操你妈。她转过身来,回骂道贱逼你他妈骂谁哪?我说我操你表妹儿你打断了我写情书。她忍不住笑了,写情书?半夜三更的写你妈逼的情书,梦游吧你?我继续骂贱逼你信不信,过两天你就会被我们抬进妇科门诊然后被一个猥琐中年秃顶男医生用鸭嘴钳导尿管内窥镜把下面戳个稀烂。她俯下身来,低声说真以为我好欺负是不,你再嘴贱一句试试?行了,差不多得了,大晚上的我也不想跟你吵,等天一亮我们就换过来。


此刻,我的脑子里全都是那些重新陷入无政府状态的文字,只觉得心痛得要命,于是根本不在意她的警告,继续骂道刘冬我操你大姨妈你个天天来月经的大贱逼——


刘冬猛扑上来,我也立刻翻身而起,两人互相扯着头发手脚扭住一团撞在公用桌上,上边摆放的东西顿时稀里哗啦四下坠跌。其他人也全都被吵醒了,于是响起了一片五湖四海南北方言或娇憨或甜腻或魅沉或清稚的劝解和谩骂……没有一个人去开灯。


第二天换完铺位,两人望着对方横七竖八贴满创可贴的滑稽尊容,忍不住大笑起来,颇有几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此后,不受打扰的构思在梦和现实中交替完善,情书的起首也就逐渐变得脉络分明了。



程:


我一直在给你写信。写了,又烧掉;又写了,还是烧掉。不是我不能投递,也不是我不想抑或不敢投递,是我没有投递。没有而已。其实,我的思念一如既往地浓烈,也从来不曾滋生诸如飞鸿会一去杳然这般的无聊忧虑。只是,我实在无法阻止这样一种沮丧的心情四下蔓延——在如今这个时候,即便我把信笺装入信封投进邮筒,尔后又铺展在你的掌心,那又怎样?


是的,又能怎样呢。


……



在开头的称呼设定上,我颇为踌躇了一些日子。由于地域文化使然,从幼儿园开始我俩就一直直呼对方的全名,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昵称爱称(倒是互相起过不少绰号),即便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青梅竹马,这一点也从来不曾获得任何改变;另外,我更不愿意从俗,在信中称她为“栎”——听起来就像是什么莺、燕、丽、娜一般透着一股浓浓的土味傻气。因此,最后我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只称姓氏。


也许,这将会产生某种意想不到的微妙效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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