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Ⅲ

作者:maxianglan
更新时间:2024-02-27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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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的整个春天,我不可思议地陷入了一种热烈与悲凉宛转交织的复杂情绪之中。


那个时候四原正处于梅雨飘摇的时节,每天都有铅灰色的浓云凝固在天穹中懒得挪动,沉重的雨丝光临破败的红木板门和吊脚楼时显得相当滞缓而暧昧。尚未长出新芽的紫荆花枝萧索且无奈,赤裸裸地刺入人们抑郁的视线。在每一个十字街口,行色匆匆的路人连脚步都潮湿得踉跄不已。


换作是前一年或者后一年,我肯定会对这一切都抱以诗意的欣赏态度,然而目前却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气候氛围下迎接最后的垂死挣扎。所以白天的时候我会长久而伤感地凝望教室旁边的迎春花在雨丝中的次第绽放,而到了每晚临睡之前,却又希望第二天清晨时灿烂的阳光会在窗户上投映出一个具象的黄金长方形。


老徐似乎也受到了温度和气候的感染,授课时总是鼻音袅袅,令全班所有学生都昏昏欲睡,那些焦耳定理和左手定则听起来就像是极乐净土中的梵音一般极度不真切。


为了抵御睡意,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合上教材,然后去做一些学业以外的事情,譬如肖像速写什么的,每一张进出于这间教室的面孔都有幸成为过我笔下或粗放或纤细的线条。对此,当事者自己的评价通常都是两个字:神似。


就在稍早些的时候,我已经步入了我个人的第一次文学启蒙期。正因为是第一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具备明确的方向和目标,因此这一“启蒙”便显得分外繁乱杂芜,甚至令我不加选择一视同仁地对每一位被历史赋予了赫赫声名的标志性人物都抱以仰视敬慕的态度。于是我怀着过分的崇敬翻开了让-卢梭、惠特曼和老托尔斯泰,耐着性子去慢慢体味那些实际上早已变得有些过时的冗繁文字。


学以致用是我一贯的作风,接下来我便尝试着自己也来写上一点儿什么——这一行为却显得分外不合时宜。


且先不说我本身的文学水平高低,以及眼下的这一非常时期,单是周围那些传统的刻板成见与舆论导向就足以让我深刻地明白一个“真理”——文学这种东西一向都是人文学科的从业者们岂能容外人道的绝对禁脔,“局外人”最好不要随便伸爪子。


比如老徐的日常口头禅就是,你是一个理科生啊,你说你成天到晚整这些二不挂五的幺蛾子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高考加分?上一次的解析几何测评才考多少分?要是你父母看到卷子,你让他们怎么想?等等。


当然了,再怎么不合时宜,我都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对于这一串咄咄逼人的三重问号更是毫不在意,心说来来来,看不顺眼就来干我啊?你管我爸妈看了卷子怎么想,我爸小学文化,还是五年制那种,你就说他能看懂啥?再说了,教育部门早有指示,下个世纪要重点培养那种不管走到哪里随便啥都能摆平的一专多能型复合人才,早就不以分数作为指挥棒了,傻叉婆娘你未必还敢跟中央对抗啊……云云。


那个时候我总是写诗,不过却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的理由要这样专一,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当时正是北岛杨炼昌耀西川欧阳江河等等前辈祸害人间的巅峰时期。我尚未熟练掌握诸如“泛白的瞳孔里成熟着九天的云纹”这一类粘质且形而上的语词组合方式,所有的习作都显得分外纯粹和直白(以现在的标准而言)。



当碧蓝漫过裸露的脚趾

浓咸就随风亲吻惊叹的面容

也许清爽

也许空远


……



跨过这道蜿蜒的长垠罢

伫立浪里

穿牛仔裤的黑眸中

映出疲惫的飘樯和

淡米色的海贝弃居

独自

筛拣海的女儿搁浅的残鳞


……



对这些信笔涂鸦之作我一直都珍爱有加,并且曾不止一次极为真诚地请同窗们斧正。那些家伙一点儿也不懂得谦虚谨慎,或者说他们大概觉得并不需要对我客气,所以人人都是高论迭出,直至将那几行文字以及文字的作者一齐批得体无完肤。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都像我一样,因为一时冲动而意气用事,轻率地选择了这个混帐理科班,于是不由得常常暗自嗟叹这世上又少了若干坨诗人坯子;可是当我彻底冷静下来,再仔细地去揣摩他们那一堆堆的意见和建议时,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件可以换钱的宝贝,全都是他妈沙砾顽石,只能让人磕牙或者硌脚。


于是我完全想明白了,如果把文学的极致比作长安雒阳这样的千载天朝帝京,我便只是雍州乡间的一名从未看见过函谷关墙的农家女儿,而我的朋友们则更是远在玉门之外的蛮夷之域——尽管在当地,他们很可能是一些身份显赫的鄯善王子或者龟兹郡主,所以他们只懂得成天驾鹰逐兔,一碗接一碗地狂饮酸不啦叽的马奶酒。


五月上旬时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小书店。这家店只有一间店面,三面书架,书也不多,但总体格调不错,再加上一些看似比较简单却明显花了不少心思的陈设摆饰,几乎让人生不出半点鸡蛋里挑骨头的想法——这些自然不是我最初的评价。


原本在我的习惯性认定当中,这样的小书店就跟贩卖盗版书的地摊和五毛钱就能混一天的租书屋之类的场所没啥区别,全靠色情暴力奇闻怪谈以及历史大人物的火星轶事来招徕那些心思龌龊的看客——哪怕只是在门口往里瞅一眼,我都会觉得自己特别掉价,更别说正大光明地进去光顾。


没想到周围的那些贱逼们一反常态,完全无视我的反感态度,一而再再而三地怂恿我一定得去瞅瞅,并说什么书店的年轻女老板堪称风华绝代,必须去一饱眼福,否则将来绝对会后悔……云云。


于是几天后我终于去了一趟,与其说这是为了不让她们再有借口继续骚扰我,毋宁看作是我在那个年龄段特有的生理和心理状况使然。


此行的收获有三。一是发现那帮贱人同我不只是在文学领域里相距甚远,在女性审美标准上的差距同样也是山戎与中土的区别。二是对“小书店”的刻板印象得到了彻底的拨乱反正。三是居然看到了一本水崎野里子的诗集。


水崎女士在本国几乎籍籍无名,对于她的诗歌我也没有什么太过强烈的感受,只觉得她与樋口一叶津岛园子森茉莉江国香织……等等这一拨姐姐阿姨们区别不大,只要一翻开她们的作品,一股从紫式部清少纳言时代流传下来的精致而腐朽的和歌能剧习气立刻就会扑面而来。我对此并不讨厌,但也没有太多的特殊兴趣。


诗集中有一首组诗叫做《京都短歌》,总的主题说的是某个雅致的女子徜徉徘徊在金阁寺二条御所平安神宫悬挂的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纸灯笼之间,万般思绪流转,却始终不知道该邀请何人一起看风景——不错,正是如此,任何事情都应该具有明确的目的!那么,我所有的这些写作尝试又是为了什么呢?仅仅只是在效尤伊丽莎白-勃朗宁们的外在行径,而没有自己独特的私人性的精神内核么?


犹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我马上便想到了程栎。


我完全可以断言,想要为她写上一点儿什么的心情的确就是滥觞于此,并由此而开始其逐渐变得根深蒂固坚不可摧的漫长历程。我确信,程栎正是那种值得我花上许多年去抒写而且理应被我无数次地反复记叙、描绘、刻画和赞美的女子——直到现在都是。


我仍旧只是写诗,只愿意写诗。显而易见,至少在当时,小说并不是一个最优的选择;至于散文,则只能令我回忆起两年前的一段灰色往事以及两张曾经宛如鲜花般的青春容颜。那是一份永远无法彻底抹灭的心灵债务,既然已经被我成功深埋进了内心最幽微的角落,就绝不可以轻易再去触碰。


然而,这一花费了我不下两沓稿纸、一瓶墨水和两个月时间的重大计划,到了最后却略显突兀地走向了功败垂成的结局,甚至都来不及让程栎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字词。其原因直接源于一个人——我当时的同桌。





直到几年以后我才发现,前同桌其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既温婉若水又卓然不群,按照曾经通行的一百分制,完全可以打个九十以上。然而在学生时代,她的种种钟灵毓秀之处却被太多的外在因素所遮蔽;我亦像男生们一般显得相当地暴殄天物,成天矫情地哼唱着《同桌的你》,与此同时还时常摆出一副姐姐我就是喜欢强说愁的笨蛋样子,却从来不曾对自己真正的同桌稍稍假以辞色——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是不是因为上课时看足球杂志、打了不止两个耳洞、每条牛仔裤都是破的……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与老徐拌了无数次嘴,于是她妈逼的在高三调整座位时便顺手背刺了我一把呢?


我还猜测过,前同桌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某种完全闭环且极端私人化的家庭氛围中的小家碧玉型人设,一旦走出那圈无形的高墙,外面的世界必然会令她困惑无比。所以她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男生十个有九个会抽烟女生一百个有九十九个要化妆;她更不明白,教师与学生之间的矛盾天然就是一种常态和必然……


总之,种种的这些“特质”加在一起,便使得她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极度单纯而令人乏味,偶尔却又会给人以某种天真烂漫幼稚可爱的错觉;再加上她一直位忝本班团支书一职——可以想象,在这样一种物理距离长期近在咫尺的状况下,两个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家伙之间究竟会产生何等夸张的戏剧效果——仿佛是两只收不住棘毛的刺猬被关在了一个笼子里,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两败俱伤的死循环。


从幼儿园开始,我同历届班主任以及大部分科任教师之间都会建立起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不去干扰正常的课堂教学秩序,我就可以自由地“规划”自己的在校时间,比如画画看小说吃东西睡觉逃课等等(不包括逃学),绝对不会受到任何批评与责罚。他们肯这样放纵我并非因为我是那种不可救药的朽木,正相反,在那个惟学习成绩挂帅的年代,我从来没有在这点上让他们操心或者失望过,甚至长期担当着全班乃至全校第一排面的角色,因此几乎每位教过我的先生都说过“这姑娘以后肯定会成材”的由衷感言……如果将来真的有这么一天,我想他们肯定会油然生出一番诸如名师出高徒桃李遍天下之类的虚妄心理……


老徐领衔的本届师长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老徐的物理科目,几乎可以将其视为我自家的菜园子——唯一的前提是千万不要故意去试探她的那些奇怪的发飙区域。我甚至在上物理课时泡过三次脚(从头到尾保持无声),抽过两次烟(用空瓶子装烟雾),还当她的面口头临幸过某雄性牲口的娘亲(对方先挑事)。


老徐充分信任并期待着我的高考结果,所以才对我如此“宽容”;然而前同桌显然不可能具备成年人那样的识人之明,时不时就在言语和行为中暴露出自己的无知以及与我的精神隔阂。比如每每在我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情时,她就会冷不丁地突然开始对我进行谆谆教诲,说什么不要老是逃课睡觉画画打游戏,这样才考得上大学,才对得起父母,以后才有出息云云……总之,这一历史悠久长存不衰的经典“保留节目”几乎贯穿了我俩之间的整个同桌生涯。


当年的我自然不会领她的情,只会对她更为厌恶。之所以一直没对她直接动粗,甚至有时候还假装听进去了立马拿起教材翻上几下,也只不过是出于“不要跟傻逼一般见识”的“良好家教”罢了。


当然,我得承认,大多数时候我的确被她烦得不轻,心想装得倒挺他妈像那么回事,好一副“关怀帮助不良同桌”的标准优等生模样,问题是她的学习成绩总体上还不如我,又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对我聒噪?再说了,即便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真心,那也没有任何意义,既不会改变我对她的看法,也不可能挽回固有的舆论趋向——她在大众中间的风评早在高一上期时便已经彻底盖棺定论,那帮无聊的贱逼绝对不会以为这是因为她爱上了我……


写诗的行动自然瞒不过她。她先是像往常一样苦口婆心地劝阻我,然而在这件事情上,我始终都秉持着一种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丝毫没有给她一丁点儿面子和台阶。这种态度显然真正冒犯到了她内心中的某种具有根本性的信条或者原则(我一直都没有彻底搞明白具体是什么),于是在一段时间之后,她趁我不在的时候擅自拿走了还差一点点就能完工的那份最终草稿,随后直接上交给了老徐。


我倒是没有感到怒不可遏,更没有去找前同桌的麻烦。我很清楚,这件事情与她的人格品行道德节操通通无关,她只不过是按照一贯的作风在第一时间采取了她认为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尽管这样的傻逼操作并不会获得另一个当事人的赞赏。


与此相比,老徐接下来的一番迷惑表演才真正让人琢磨不透。


她专门用整整一节正课的宝贵时间搞了个主题班会,唯一的内容正是向全班通报这件事情,并且还用抑扬顿挫的轻度椒盐味普通话将那篇足以唬住本班所有人的文字全文朗诵了一遍,声情并茂中气十足唾沫横飞,相比平时讲课时的用心程度完全不可以道里计。


最后,她总结道,所以说啊,像文学啊艺术啊这些玩意儿也没啥了不起,咱理科班学生也不是玩不来,只不过咱班的人都比较踏实,一般不喜欢玩花的;但咱们只要瞅准机会一出手,啧,看看看看,这效果咋样?我要是文科班的班主任,今儿晚上就去买块豆腐自己撞死……不过嘛,玩文学本身没啥,可千万不要影响学习!更不准用来骗女生谈恋爱!虽然说连我自己都还没搞明白,咱们班的这位酷哥或者辣妹到底写的是啥东西,就只是一首诗歌呢,还是某种间接式的情书……


全班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片肃穆,没有人敢笑。实在的,老徐的这番故作“幽默”远比她的日常扑克脸更他妈令人恐怖,只有冷,没有笑话。


其实我还是很感激她的,毕竟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及“作者”的名字(很可能是因为太兴奋所以才把这茬给忘了);否则的话我肯定会被再一次放逐到吐蕃之地,并且被周围的那群混帐赞普肆意调笑很长一段时间。另外,客观上老徐也算是在无意中提醒了我,为什么不写成真正的情书?不是已经做了决定,为了程栎什么都可以做么,那还有什么值得矜持和保守的呢?


我有些激动,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再过两周就是高考。





五年之后的每个周五夜晚,我和女朋友都会坐在电视机前收看一些无聊的晚间狗血偶像剧。这种时候我往往会心不在焉地去凝视她投入而专注的侧脸,心想我真的曾经跟这个小妞同桌过一个学期么?据说同桌之间最终只剩下一段甜蜜而惆怅的回忆才是最唯美的结局,我却很可能与我的前团支书从黑发走向白头,这是一个误会还是一种注定呢?


每个工作日的清晨,我和她都得为了家庭经济的持续发展而开始奔波于四原的各主要街道和主要地标建筑物之间,饱受尘灰噪音拥堵颠簸之苦;下午回到家之后,又得为了保持井井有条这一初级家政目标而重复许多琐碎的努力。在这些时候,她始终都表现得分外贤良淑德任劳任怨,这不免会令我时常产生某种怀疑——在她前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是否一直都充满着许多刻意的表演,这才使得包括我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被彻底蒙蔽?


周末时我俩会精心修饰一番,刻意带给旁人“你没看错,这就是一对出柜的蕾丝边”的明确信息,然后相挽着出没于各类消遣场所,民谣酒吧、郊外古迹、足球赛场看台、私人电影院,等等。也许我的前同桌把她生命中最年轻最重要的那段日子都奉献给了高可等身的课本、作业和试卷,所以如今的我自然有这个义务为她进行一些有限的补偿……


她有时会告诉我说你写的东西我不太懂,并抱怨说你好象从来都没有特地为我写过什么。我心想我写的那些玩意儿连自己回头去看时都会经常感到困惑不解,搞不懂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下笔,那么,你看不明白自然便是题中应有之义,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你在我最有心情为某个姑娘写上一点儿什么的年代里不近人情地让我梦想落空,那个梦就此搁浅在了那年夏天,如今的我又能怎样呢?在这件事情上,我很可能永远都无法说服自己彻底释怀。


是吗?你不知道我早就写过了么,而且你还看过。每次我都这样回答。这时她的眼睛里就会慢慢注满疑惑与不安,令我心痛。


这种痛却无法改写任何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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