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
是的,你说了。你说过要我好好留下一头长发,这样的话我冷淡苍白的容颜会显得愈加忧郁。我也说了。我说过你蓬乱的刘海是我钟爱的滥觞,我要她们永远倔强永远纤巧。是的,我们说了。
是的,你说了。你说过害怕自己的前路永远都漆黑莫辨,害怕在无边的黑暗中自己始终孑然一身。我也说了。我说过自己又何尝真正品味过阳光的气息,何尝不忧虑于自己将只身去风雨兼程。是的,我们说了。
那又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你再也不会在我的身畔或者梦中驻留片刻,再也不会与我夜夜流连于星光之下,再也不会嗅到我的衣衫上混杂着烟草与香水味的古怪气息,再也不会聆听我深情吟唱一首老去的情歌。你鲜花般的发际连同精灵般的瞳孔在时流的涤荡中渐渐变得面目全非,让我无法再忘情地感动一次,我真的无法在记忆的港湾中重构出你清越的骨头和血肉。无法!
如今,你日日奔波于蜗居与职场之间,汗流满面,尘埃沾衣;浓妆艳抹于射光灯下,微笑着对每一张面孔的光临表达谢意。你的单车不翼而飞,你的疲惫溢于言表,然而你只能用更为忙碌的时间来将肉身遗忘在那人情炎凉的大都市中,孤身面对种种意态不明的蛊惑,尽管满腹辛酸却无处诉说。因为这是你认定的路,你得走好。我想这个时候你早已不再记得,千里之外的那个少女,还有她永远无法疏朗开来的蹙眉。
现在,我排队,订票,背上行装只身北上,下榻污浊不堪的地下旅店,任由关外的烈烈朔风撕扯泛黄的发梢。我上课,下课,吞食四季不断的黄瓜土豆,在教室图书馆抢占座位,整夜无梦酣睡到天明,足球场上双膝遍布伤痕,忘情地抽烟忘情地喝酒忘情地读写所有的小说。我在漫天大雪中静静伫立直至暮霭沉沉。我假期回省城买首饰买皮衣,知道十公里以内有我曾经的最爱,我却无言无语无语无言。我的路也在延伸。
过往的一切一切历经几载至今刻骨铭心又能怎样?!如你所言,你我从来都根本不缺朋友。我们都得为各自的生存负责,各自去完成各自那一片天空下早已注定的命途。
……
能够一如既往地写下去,并且还写了这么多,连我自己都有点儿佩服自己。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我和李金都已经算是一对真正的情侣了,两人日复一日地耽于同食同行同游同乐的小小美满之中。当然,我心里其实还做不到彻底坦荡,只不过我的许多无法宣之于众的不良念头其他人(包括李金)根本无从知晓,自然也就不会给我带来真正的麻烦了。
姑娘们半真半假地分享着我的快乐,还为此集体去买醉,说是庆贺本寝室单身时代的彻底终结。刚一开席,刘冬便一口气连问了我十次情书还写不写,我完全没法接话,只好接连喝了十杯酒。其他人也跟着大肆起哄,闹了很久才总算放过我。
毕竟我曾经是这个屋檐下最后的自由者,还在一旁暗中观察了很久她们的笑话……总之,那天晚上大家出于种种理由都玩得很尽兴,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平时每个人都在被情感中的琐屑事由所各自困扰,很久没有机会全员集合共醉一番了。
最后的结局却不大愉快。方华喝得酩酊大醉,刚一散场便一头直奔男生宿舍,边跑边咋呼什么今儿个非得把王杉这王八蛋拎出来给老娘说清楚不可……我们只好硬拽她回去,于是在宿舍楼的传达室门口纠缠了十多分钟,弄得乌烟瘴气的,还引来了数不清的看客伸脖子围观。
之后张珺找了一个方华不在的机会,悄悄告诉了我们事情的真相——原来王公子一直嫌弃方小姐家里人丁众多声音聒噪社交环境复杂,于是在一个月前终于提出了分手,而方华却始终不甘心就这么结束,两人才会弄到如此尴尬的地步。
姑娘们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同情方华的,有声讨“渣男”的,还有提议要集体帮姐妹出气的……我懒洋洋地瞥了正在积极“出谋划策”的刘冬一眼,说老二你兴奋个嘚儿,才多大点破事儿,看把你给激动的,又不是老王出轨,你想干嘛?咱做人得讲道理,别搞得周围的人以为咱寝室的姐姐们都是一群泼妇好不好?
不等刘冬反驳,我又继续说了下去,当然话又说回来,咱们不闹,不代表老四自己不能继续闹啊!一方面嘛,老四确实应该出一口鸟气,只是自个儿生闷气就太便宜老王了;另一方面呢,等她闹得不想闹了,说不定心结也就彻底解开了,到时候老四肯定就能明白什么叫做男人不值得,毕竟天涯处处是芳草嘛,都不说别的,光咱寝室的姐姐们,拎出来哪个不比姓王的强一万倍?老四这纯属眼瞎……
我只顾着在那里吧啦吧啦个不停,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言论中似乎出现了一些相当不合时宜的东西……等到我终于反应过来之际,房间里的气氛早已悄无声息地变了样,姑娘们全都住口不言,一个个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有几个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却又犹疑着没有贸然开口。
就在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的时候,张珺突然噗嗤一笑,不错啊老七,到底姐没白教你,李金妹子也是能耐角色——不过话说回来,好象不是人人都可以向你看齐吧?老四“电脑盲”一个,怎么可能搞得懂多线程操作……嗯,以及跨界操作。
我又不傻,当然听得懂这番话里的某种潜台词,而这个时候我本来就已经在为刚才的口不择言而感到万分后悔了……羞怒交加之下,我根本无暇去分辨张珺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意有所指,条件反射一般刷地站了起来,一边朝张珺逼过去,一边恶狠狠地吼道你他妈说啥呢?有种再说一句试试?
张珺看了我讳莫若深的一眼,转身就朝门口走去,边走边捏着嗓子吐出了一堆夸张的咏叹调,哎哟,贱婢该死,娘娘千岁息怒,啧啧,您瞧我这张杀千刀的破嘴啊,成日里就缺个把门儿的,稍微不注意就胡咧咧,这日后啊我可得把它给死死看住喽……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饶了贱婢这一遭,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呗,可千万别拿我的胡唚当真呐——再说我也干不过您,您不至于真的打算欺负我这个大姐吧?我又不是金才人,可受不起娘娘您的凤指临幸呐……啊哈,哈哈哈……
生气归生气,最后我也没有真的把张珺怎么样。但有些东西只要开了一个头,接下来就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样子了。
自从那天开始,姑娘们与我之间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层无形的障壁,她们的言谈间总是带着某种微妙的礼节性味道,跟我主动交流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许多,过程中更是时时都流露出肉眼可见的肢体防御意识……面对这种局面,我除了无可奈何还是无可奈何,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澄清误会扭转情势——难道非要让我冲她们大喊一声“我对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兴趣”不成?
总之,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不管是不是因为不小心,打破“边界”的后果都只能由我自己一个人来承担。况且,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烦心事在等着我。
直到一九九七年四月上旬,我所收到的七十六封来信无一出自程栎之手,我寄往各处的八十三封信件也无一由程栎亲收。
不用说,这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现象,但背后的原因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当初分开的时候,两人的确没有约定过以后要通过关山飞鸿鱼传尺素来保持联系啥的——没办法,当时谁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时之间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茬;可问题在于,当时没想到不代表永远都想不到,单凭“没有做过约定”这个理由显然并不能解释其中的全部真相——最起码解释不了程栎这么做的动机。
毕竟只有小屁孩才会拿“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这种逻辑作为“社交”准则,程栎都已经告别青春期好几年了,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还抱有如此幼稚的任性想法;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真的因为这种滥俗理由跟我置气,那也没有从一开始就斤斤计较的道理——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就一定得从我这边开始起头么?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再说了,以她一贯的性情来看,似乎也不大可能“矜持”到这个地步。
除此以外,这中间也许还有另一种更扯淡的可能性——说不定她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同样不愿意在“第一封情书”的问题上敷衍对待,所以她也在暗中憋着使劲,打算等到圆满完工之后才给我送上迟来的惊喜……
从感性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后一种可能性就是事情的真相,但理性显然并不会无条件认可我的期待——不仅是我,任何人都应该很清楚,那种戏剧化的巧合只能在三流小说中才找得到。
即便世上真的存在所谓的“心有灵犀”,那也得建立在彼此彻底了解的基础之上,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我对程栎的一切依旧知道得太少太少……她是继续留在四原,还是去了别的鸟语花香的好地方?她如今的生活是一帆风顺,还是步履维艰?她是胖了还是瘦了,美了还是丑了?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工作?是不是仍旧要每晚听着午夜电台才能入睡?清晨醒来的时候有没有偶尔想起我?
……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连那些原本熟悉无比的刘海和笑容都快要在我心底干涸成沙了……高中毕业并非久远的往事,然而还不到一年,好些东西便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彻底变迁,甚至有些恍若隔世……
总之,程栎远在大陆的另一个尽头,她的欢忭伤悲都已经与我无涉。在这样一种时空隔阂音讯杳然的境况之下,我便想当然地认定自己肯定已经心灰意冷了……
从那时起,我已经或多或少看出来了,自己的大学生涯同样是一条注定的单向路途,每个片段每个细节都深深地镌刻在了命运的预算表上。
首先,李金与我的这场所谓的“恋爱”实在过于平庸无奇,充满了因袭和效仿他人的味道;其次,我却对此采取了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根本没有试图主动改变一点儿什么的打算。我很清楚,自己的确无法逃离这一切,就像鱼无法逃离水的围困……因此,当李金在事后告诉我,自打两人初相识时她就已经预感到某件事是迟早要发生的时候,我会觉得感同身受心有戚戚便一点也不奇怪了。
那天的天气不错,风沙都出远门旅游去了,半空中满是飘扬的柳絮,在黄昏中无所事事地挂满了肩头和发梢。
实验楼背后的冷杉林间空寂无人,除了我俩。我眯着眼,打量着林间投映下的点点鱼鳞般的夕阳……良久之后,我略有些夸张地轻轻拉起她的手,像是捧着一双琉璃制品。她顿时笑了,怎么每次都这样啊,还需要先酝酿一下情绪?我没有反驳,开始用力地吻她。
片刻后我抬起头,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意思,你越来越退化了;不过这种事情也不一定是谁单方面的责任,问题也可能出在我自己身上。
她又吻了我一口,说吧,你需要什么东西助兴?是化学系上个月才搞出来的奇淫合欢散2.0还是留学生院的那几个拉丁裔大洋马?要我帮你找来不?
哎,说来说去,还是第一次的时候不错啊,我完全没有理会她的瞎掰,自顾自地说着,你一定记得特死,必须得带点儿暴力元素才会更兴奋是吧?
是啊,那时候你居然还嘲笑我太“投入”,我就没见过比你更会转移责任的人,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疾不徐地缓缓说道,你难道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一副什么样的破德行么?从我一进门开始,你就在那里坐立不安,像刚跑完八百米体测一样直喘气儿,还时不时斜着眼偷看我,结果每次都只敢看一秒钟……你自己说说,只要是个正常人,是不是都能猜到你的脑子里在想啥?所以嘛,你刚一发飙,我就想这不正合我意么,干脆就来个顺水推舟,故意骂你骂得更狠,你接下来的反应果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哈哈——你这什么表情?没听出来我其实是在夸你啊?我说真的,当时你身上确实有那种传说中的“行走的荷尔蒙”的架势,虽然只有象征性的一丢丢啦……哈哈,别这样瞪我嘛,我这样说你难道还不高兴么……
我已经彻底怔住了,完全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才好。
她没有在意我的反应,也没有追问什么,继续自言自语着,所以说啊,某些女人和某些男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形容了,性子别扭得很,就跟个过冬的鹌鹑似的,如果不直接当面挑逗到她脸上去,她怕是一万年都不敢在人面前暴露自身的真实性想法,哎,光是想想我都替你觉得难受呐……
李金突然抬起了头,深深地看着我。许多年以后我仍旧确信,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另外一位姑娘像她那样注视过我的眼睛——就像是许多柔软至极的水流源源不断地从头顶泻落,尔后又从眼睛、鼻孔、耳朵和唇齿间缓缓注入心底。
真实,我故意顿了顿,性想法,你是这个意思对吧?我他妈哪里不敢暴露了?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边说边用力揉她的胸部。
真的想?她的手猝然伸出,粗重地从我的下腹一掠而过,就像是划过了倒霉的东非大裂谷……我的手心遽然变得冰凉无比,不由自主地从她胸前滑落。
她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周边的确空无一人,即便有人也保证是像我们一样成双成对,绝对无心他顾。
看看,我就知道!你啊你啊,永远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等她说完,我已经一把拖起了她的手,回头便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嘀咕起来,那帮贱逼全搬外面去了,就扔我一个人待寝室,所以今晚你哪儿也别想去——你从我眼里看到了什么?除了孤单就是孤寂;我从你眼里又看到了什么?除了不怀好意就是居心叵测……
李金放声大笑,脚步踉跄地任由我牵着走。
到了宿舍楼下,我停下了步伐,再问一次,你——确定?真的要跟我进去?
她又笑了,那就来个吻别呗,说那么多废话,哎,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这种磨磨唧唧优柔寡断的女人……我收回之前的话,其实你体内根本就没有荷尔蒙分泌,对吧?
双颊顿时暴跳了几下,我立刻更加用力地抓起她的手,故意的是吧?来走起,今儿晚上要是不干得你下不了床,老娘他妈跟你姓!
接下来,一切便如约而至了——尽管其具体过程与我的事先想象相距甚远。
关于这个夜晚,多年以后我的记忆中最深切的只有潮湿得像流水一般的空气……黑暗中一切都看不分明,两人面对面矗立着,不由自主地倾听彼此的呼吸,呼吸躁动而困顿……突然间,我只觉得自由女神像瞬间坍塌在了左肩上,无数班驳的漆黑花朵从肩头上坠落下满室芬芳……我缓缓抬起双臂,心甘情愿地陷入了一片温暖的水中,心甘情愿地被无所不在的水所围困,疲倦而麻木的热意在指尖上泛起,让骨节间的韧带舒服了不少……我渴望在动荡的水中窒息……
一些苎麻和丝绸开始不可思议地飘零而下,坠落的样子就像是片片凋敝的芙蓉,窗外的灯火在它们之上衍射出诗意的暗斑,这使得对面那个已然赤裸的躯体愈加模糊且暗淡……后颈颤抖不已,柔媚而体贴的蛇缠绕不休,矜持地滑过寸寸肌肤,我终于闭上了眼,感动于这种雍容的冰凉……一切都归于静默,归于空乏,归于寂灭,肢体们的舞姿风度翩翩,相拥时的哀鸣更是美轮美奂……无边的暗夜中传来极乐净土里激情四溢的咆哮,咆哮此起彼伏,此起彼伏……
这个夜晚所引发的各种心绪很快便大大超出了它本身的那点儿所谓“象征意义”。因此我常常会这样想,可能每个人的生存状况都无法永远保持相对的稳定态,就如同蚂蚁们自以为是的固定活动路线,区区一片落叶就足以令它面目全非;可是问题就在于,蚂蚁们事先又怎么看得见来自“高维”的恶意呢……所以,对于许多东西,当时的我俩都没有及时产生半点正确的意识。
这一点儿都不奇怪。那段时间中,我的整个脑子都被李金宛如花蕾般的双峰以及我那张吱嘎摇晃的旧床所构成的支离意象所彻底充塞;李金那边也差不多,只要看看她突然间变得熠熠生辉的双唇,她心里的那点所思所想也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一个星期后,李金告诉我她今天生日,要在某会所搞个聚会。我说好极了,终于可以彻底放心了,要知道那啥罪跟那啥幼女罪在量刑上可是本质的差别。她笑得喷饭——准确地说是满嘴没嚼碎的蜜饯,怎么又开始了?好了好了,我现在没空跟你扯,下午你自己来哈;到时候可千万别在众目睽睽下说这样的话了——为你好。
……
光阴的影子笼罩在霓虹灯的集合上,双倍地耀眼。
我莫名其妙地先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才走进大门。没等服务生上前,李金已经在其中一个包间的门口跳着朝我招手,我便走了过去。
一大群人在谈笑风生,男男女女都很自在从容的样子,连抽烟喝酒都透出一股从骨子里去享受的意味。我看着他们的各式便服,再低头看看自己(几乎从来不穿)的正装长裙和高跟鞋,还有手里的玫瑰捧花,不由得略感尴尬和后悔。李金小声说生日而已,你干吗打扮得这么Sex,该不是紧张吧?哈哈,这还真是稀奇……不过我更高兴了,说明你确实把人家放在心上……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询问,她没再继续调侃,开始为我一一介绍其他的客人。我逐一同他们点头握手碰杯,但一时间根本不可能记住那么多的名字和头衔;不过这不要紧,我想他们也未必就能记住我区区一人。他们微笑着挨个儿跟我寒暄了几句,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我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什么都不想吃,连酒都不怎么想碰,只是静静地抽着烟四下扫视。看得出来,今天的来宾们分作好几拨人,彼此的交集并不多,李金则恰到好处地照顾着整个场面,既没有明显冷落了谁,对我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特殊,她就像一只快乐的燕鸻一般到处穿梭小憩……
有人点了舞曲,她立刻跑过来,一边弯腰摆出一副夸张的正式邀舞姿势,一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今晚的第一支舞当然非老婆大人莫属,怎么样啊美女,要不咱俩来个倍儿飒的,给这帮土鳖开开眼?我说先不说谁才是老婆的问题,你该不会忘了昨天踢球时我是被几个人抬下来的吧?哎,老伤就是这么麻烦,说发就发,这你可不能怪我。她说没事没事,反正这曲子也不快,不整高难度的也行,就当是陪我散会儿步呗,好不好嘛?我冲她挤了挤眼,还是算了吧,要是待会儿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丢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脸……那啥,今天你才是主角,你只管尽情去嗨呗,等过阵子我的脚好了再给你补上,到时候你想怎么跳我都陪你,行不?
李金认真地又看了我几眼,终于没有再坚持。
接下来她一连跳了好几曲,间或也跑到我旁边替我剥个橘子点支烟什么的……等到跳舞环节告一段落,有个明显等了很久的小男生便抓住机会过来邀请她合唱一首《爱和承诺》。
两人的配合很是默契,就连结尾时的那一长段颇为考验技巧水平的尾音,男生也处理得相当专业。我透过弥漫满室的烟雾,略有些伤感而痴迷地望着李金的一颦一笑……今天她确实挺漂亮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漂亮。
不知不觉,聚会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我似乎依然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思绪之中,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于是条件反射一般跟着其他人一起站起来道别。她立马不满地横了我一眼,又一把薅住我的衣领,想什么呢?连生日都不打算陪我到最后?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说了一声抱歉。
结完账之后,两人便一起离开。我们穿过暮色中夜夜笙歌的城市,与一群群服饰华美的俊男倩女擦身而过……风有些大,她紧挽着我,一直没有说话。
那些发丝又随风掠过了我的鼻梁与耳垂……我转过头,望着她宛如青铜浮雕一般轮廓分明的侧面,她的脸在五光十色的灯影中正交织着难言的阴晦与鲜丽……
我爱你。
你说什么?她停下了脚步。
我说我爱你,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没听见么?我爱你!
她突然一阵大笑,跳着指向了街对面,看看看,那边那个大洋马真他妈的像玛丽亚-凯莉!哎,你快看啊,你不是最喜欢玛——
去你妈的玛丽亚-凯莉!我猛地大声喊了起来,贱逼!全他妈贱逼!所有人都他妈是贱逼!
我抬脚扯下高跟鞋,然后提起裙子从隔离栏上一跃而过,头也不回地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着李金。我也去找了她几次,结果全都无疾而终,她的那些室友从来都不知道她的行踪。这样一来,我的生活便渐渐恢复了过往的样子——扑克、酒、色情笑话,只不过交互对象换成了同一楼层的其他寝室女生。
我渐渐感到有些不安……接踵而来的事实证明,这些不祥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捕风捉影,而这个事实本身又实在让人目瞪口呆。
两个月后,李金突然再次出现在了我面前。
一开始,我差点没把她认出来——她剪了个王菲式的寸头,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裙子,还涂了非常浓的唇彩和眼影。
见面之后,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完了,我完了。我说什么完了?她沉默了半晌,突然大叫道都是怪你!你那天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也急了,连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清楚一点啊!她死死地盯着我,轻声说我已经两个月没来了……那天你跑了之后……我不想回学校……就去朋友家里过了一夜……男的。我很是多余地又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她有些烦躁地吁了一口气,你该不会真的不懂我在说啥吧妞儿?行了,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最后,我猛地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来就往外走。李金说都还没说完呢,你这是要干吗去?我没有回头,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还能干吗?取钱啊!你还想不想要我帮你了?
那个时候的我自然无暇去仔细考虑更多的东西——比如李金自己对腹中的新生命到底是什么样的真实想法,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在那种境况下理论上麻烦最小最省事的处理方式;然而这个世界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没有什么东西是绝然孤立的,所有的事情总是会在某一根业力的隐线上藕断丝连陈陈相因,先与后、彼与此之间根本无法做到彻底切割——周虹的适时出现,无疑正是这一理论的最佳佐证。
这家伙就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正好迎面遇上我俩。我不明不白地向她点了下头,李金则根本没看她一眼,三个人步履如常地错身而过。我没有回头,但我能确凿地肯定,这小婊子一直在目光炯炯地注视我俩的背影,并且一脸的若有所思。
真的完了,这次……妈卖批嘞,老子日她婆娘哦……我喃喃地咕哝着,并且还莫名其妙地平地趔趄了一下,反倒是李金相当敏捷地一把扶住了我。
别以为方言我就听不懂哈,你不是已经操到了嘛,还操了好多次,还有啥值得耿耿于怀的,不理她就完事了呗,李金一边顺口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一边十分不解地看着我,再说了,事儿确实都已经办完了啊,难道我们还遗漏了什么手续?你还别说,这事儿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不像传说的那么恐怖……嗯,有点儿累倒是真的。
那我们就别在这儿耽搁了,赶紧回学校呗。你得好好休息一阵子,我去给你弄点儿传统补品,红糖鸡蛋小米粥啥的……嗯,要不要我喂你吃?哎你这是什么表情?那啥,想都别想哈!我最讨厌红糖的味道了……
我用力搂紧了她,并且用力露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