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对于周虹的举报,学院的大小头目们原本是心存疑虑的。
这也挺正常。一是她那种怪异的发型以及额前的几绺白毛只会让“正常”人对她天然产生反感之意,很难做到彻底信任;二是即便举报内容属实,结果却是由她这样的标准不良太妹义正辞严地加以揭发,这也未免太过于荒谬和反讽了……然而,当她若无其事地将一摞医院单据复印件和上百张偷拍的照片放在领导们的面前之后,彼时所有身在院长办公室里的高层们便立刻陷入了长久且难堪的沉默当中。
据说领导同志们为了这个事情相互争吵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按照往常的惯例默契地分成了旗鼓相当的两个阵营彼此攻伐不休,就像奥林匹斯众神在特洛伊城下的对垒一般你死我活寸土不让;在我听到的某些谣言中,情况甚至已经严重到了这样一种地步——任何一个处理办法一旦被提了出来,接下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讨论过程”,第一时间便会同时有人举手赞成或者拍桌反对。
这种状况看似荒诞至极,实则相当符合情理。毕竟,无论是未婚先孕还是同性情感,两者全都是这所建校时间不长且始终默默无闻的三流地方大学校史上的首例;这一下子同时曝光出来,可想而知,领导同志们所面临的压力与麻烦一点儿都不比身为当事人的我俩更少。因此,无论他们在具体应对中产生怎样的想法与做法,其实都是可以理解的,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种种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自然令我相当忐忑不安,每天都过得茶饭不香神思不属。不过滑稽的是,在我的真实心态当中,对最终结果的担忧竟然只占了其中很小的比例,更多的部分则是对自己被迫沦为“诸神”的“棋子”而矫情地感到不满与腻歪——妈卖批,老娘答应做你们的帕里斯或者海伦了嘛?
然而,不管这中间的过程是怎样地峰回路转出人意料,也不管这帮子处长和主任们是如何言不由衷地替我和李金开脱或者定罪的……到了最后,那些白纸黑字鲜红印章的凿凿条文终究不容任何人忽视,更不可能回避得了——在校大学生未婚怀孕,勒令退学;至于没有形诸于具体文字的潜在法则,也同样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在校大学生之间发生不正当的同性关系,劝其退学。
处分下达的当天李金就离开了学校,并没有事先告知我。她的去向则众说纷纭,听起来就像是各种“经典”言情小说的结尾。
我没有再一次去四处寻找她,因为我立刻便理解了她通过“失踪”这一行为向我所昭示的隐喻意义(也只有我一个人能理解)——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所谓的“世界の恶意”!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任何组织或个人不明不白地无端强加给我俩的;既然我们是在明知某些红线的情况下自己主动做下了那些前事,那么也就只能由我们自己去承担随之而来的全部可能的后果……事情已然发生,她也已经明确给出了她的最终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我再去多做任何事情都只是节外生枝徒劳无功罢了。
事实上,自从生日那晚两人之间出现第一道裂痕以来,李金的想法姑且不论,至少我自己便已经开始在潜意识里暗自等待,期盼着能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契机来自然无痕地了断这场宛如孽缘般的渊源……所以,最后的结果虽然如此惨烈,但某种意义上倒也确实正合我意;毕竟那个时候的我尚且还保留着些许的“血气方刚”与精神洁癖,我真的无法忍受在一份情感中间存在任何不清不楚的灰色成分——尽管我比谁都清楚,我这边同样一直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不清不楚”,根本没有任何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俯视人家李金,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我对自己的双重标准抱以最大限度的宽容……
话虽如此,我并不打算紧跟李金的脚步立马离开学校——况且也一直没有人来通知我某月某日前必须走人。
我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一边到处强行拉人喝酒吃散伙饭,还弄了部相机,有空就在学院里乱拍一气。教室,树丛,操场,人流,没有任何明确的主题与计划,前前后后拍了十来卷,却懒得拿去冲印。
最后一场“散伙饭”属于本寝室。这当然是我有意为之的结果,毕竟人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要讲求一点最基本的“逻辑”,要是“散伙”之后依旧还能成天打照面,我肯定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酒过三巡,刘冬突然一把攥住我的肩膀,满脸通红地说老七,我们已经帮你打听过了,姓周的婊子就是那家妇科医院检验科主任的侄女,这下没跑了。
我扭头瞟了她一眼,没吭声。
张珺突然站了起来,两步来到面前,先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抱了我一下,又使劲揉了揉我的头发,苍白着脸说等喝完这顿姐们儿几个就一起去把那婊子办了,没啥大不了的,要退学大家一起退,也省得在这块儿狗逼地儿继续憋他妈三年!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附和叫好之声,有人还兴高采烈地敲起了杯子。
闻言,我一把推开了她,然后挨个儿扫视了她们一遍,随即冷笑起来,说你们是贱逼你们还真就自个儿对号入座啊?一天天净知道干扯你娘淡的事,呵,呵呵,还想跟老娘一起退学?纯属想多了知道不?这种天大的好事,哪儿轮得到你们这种货色,你几个只配给老娘老老实实待在这块儿天天长霉懂不……
没等说完我就仓惶地跑了出去,想让风吹干一些同样是仓惶涌出的东西。
走的那天正巧也是毕业生离校日,学校里到处都是哭天号地的盛大景观。
我背着包去传达室交还钥匙,林老头奇怪地看着我说还没放假呐。我指着窗外的人群,我毕业了大爷。他又瞅了我几眼,迟疑着说我老觉着你才来一年吧,咋就毕业了?我说真毕业了,不骗您大爷,您肯定把我记成了别人。他点了点头,毕业了也好啊,以后就得好好工作了啊丫头——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是不是分到一起了啊?我做了个鬼脸,放下钥匙就走。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校门,突然想到我他妈就要从这儿滚出去了,永远滚出去了。这样看来,夹着冰尘的西北风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来折磨我的鼻腔和肺管,这可真够遗憾的。
再次站在月台上,不免有些微妙的感觉……打哪儿来又回哪儿去,权当是旅游了一次呗,反正这块地方我也不想再来第二次,早几年晚几年走也没啥区别……
旁边有一对恋人正在告别,又是叮咛嘱咐又是抹眼泪又是拥抱拉手的,全然不顾旁人猎奇的目光。我撇了撇嘴,心想如果现在是深秋时节,漫天都是红栌叶,最好再飘点儿小雨,那才是完美的场景嘛,眼下这个样子也实在太不伦不类了——他们难道就没有发觉,在如此炽烈的阳光之下,一切的忧伤都显得不合时宜,而汗水比眼泪更加无法遏止么……
列车开出几个小时之后,我突然想起来,情书还剩最后一小部分没写完。草稿就在背包里,我便马上翻出来开始继续写。
……
只是,你再也不可能从我生命中真正消逝了,永远不能。那些过往的年年岁岁,那个夜晚的长街和窗畔的微雨,那片月光下的玫瑰与旧河边的蒲艾,那场清晨路灯下一去不回的告别……都已经沉沦为了记忆中永恒的伤痕与瘢点,都将镌刻下去直至末日和审判,直至我主取消判决。
然而我们终究无法逃跑。纵然我们同样喟叹浮生如寄,明知永远不能重返那个少女春衫薄少女黄花瘦的年代,但我们都要继续好好过。不为谁,仅仅为了自己。
真的,我们仍旧要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仍旧要纵情地欢笑纵情地哭泣,仍旧要聆听收音机里的午夜轻响,仍旧要在任何时候长长叹息,仍旧喜欢灿烂日出也喜欢滂沱大雨。因为我们曾经年少,我们仍旧年少。少女就应该强说愁的。
我应该感谢你对么?至少,因为有了你,我这所有的言说才不至于彻底落空,我这一切一切无端的思潮和心绪才不会沉沦为虚无与谵妄。谢谢你,真的。
执手到向背,相逢而分离;冥冥中,庄生同蝴蝶正翩跹乱舞。
也罢。
愿你 会快乐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四日
我盖上笔帽,望着桌子发呆……旁边的人突然提醒我说,你刚才有一封信从包里掉出来了。我这才想起来,早上的时候确实是小贾帮我去取过一封刚到的信,当时匆匆忙忙的,我也没来得及打开看,然后就顺手塞进了背包……
信封上的字迹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出自于何方神圣笔下。我拆开信封,信笺只有小半页。
我来看你。十四号下午三点左右到站,来接我好吗?对了,路费是你妈妈给我的,当时我都快尴尬死了。
等着我。
程栎
七月四日
本来我打算把这封信扔出窗外,又马上改变了主意,小心地把信装好放回包里。
我拿起桌上的稿纸又浏览了一次,心想程栎的信短归短,却真的有那种可以永存史册的模范味道;相比之下,我写的这一大堆文字就显得既矫情又苍白,只能令人费解,实在没有什么必要保留乃至示人……这样看来,我以后很可能不会再继续写任何东西,天使的另一只翅膀终于也完蛋了,这也算是一种新的“平衡”吧……
对面年轻母亲怀中的婴孩突然大哭起来,大人们立刻手忙脚乱地想办法安抚。我凝视着那个只有几个月历史的生命体,转念一想,把“模范情书”保存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日后万一自己也有了儿子闺女的话,等小崽子长大了就拿给他/她瞅瞅,顺便再观察一下他/她的反应,这种事好像也挺他妈有意思的……
于是我立刻被这个主意给逗乐了……我这才发觉,原来这是半年以来我最开心最认真的一次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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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或者补白)
我想叙述一些东西。
也许叙述本身并不能真正证明什么,而这个文本与我的初衷之间亦可能早已相距甚远;我只是发现,想要败坏美好的人和事原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切所谓美好的物事其实都错了,错得无可饶恕无法拯救。因为,美好的东西往往显得太脆弱、太平和、太与世无争,以及……太像一件玻璃器皿。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