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Oct 20th. 23:59:59
“哼哼哼♪——”
在这样难得不用八点就到校开班会、10月20日的早上,多睡了半个小时的绘里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整齐,然后踩着舞蹈般轻盈的步子挪移到了桌前,一如既往地佩戴起外婆送的腕表。
“……唔?”
于是她发现,这枚老古董手表的指针停在了“11点58分”的地方,一动不动。
又停了啊……感觉最近给它上发条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难道是要寿终正寝了吗?
碍于现在没有时间去摆弄修理,绘里略微可惜地摘下手表,放回了原位,而后一边习惯着腕部空落落的感觉,一边拿起提包、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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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天的便当。”阳光透过虚掩着的门进入了玄关里,海未把便当放到了绘里的手中,并顺手将一本较为崭新的笔记本叠搭在了上面,“以及‘破之书’的部分翻译。”
虽然她们因为各自忙碌起来的生活而基本错开了时间,但出于对八百里新治的尊重,《阵法与结界·破之书》的白话文化也并未因此耽搁下来,而是以如同交换日记的形式,白天绘里抄写几句原文,晚上海未抽空翻译,这样缓慢但有序地推进着“工作”。
嘛,毕竟这种其他人想认真拜读却拿不到的古籍,要是一直晾在一旁,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稍微发散着一想,这卷基本“常驻”在包中的《阵法与结界·破之书》,似乎让她感觉到了一丝责任的重量。
“嗯,谢谢。”笔记本收进了包中,绘里推门而出前回头问了一句,“海未今天的行程还是和那张表上一模一样吗?”
“是的,不过大部分的事情都已经接近尾声了,无论是和肃正巡的交接工作,还是绘里你的——咳咳咳!”
“我的?”
“不,没什么!”似乎是一时的分神让她险些脱口而出了什么,海未赶忙止声轻咳,在绘里困惑的眼神下强行掐断了话题,“总而言之,等这些事结束后,我也能尽早专心于‘寻找灵魂碎片’上了,就是这样。”
“哦,是嘛。”
同样被其他事分散了精力的绘里没有多想——不如说这几天下来,她也差不多对自己长久以来引以为傲的头脑开始产生怀疑了——抬手和海未告别:“那么,我出门了。”
“唔……是!”先前还略微紧张的海未松了一口气,然后展颜露出了笑容,“一路顺风,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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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纵使千代田位于日本人口分布最密集的东京都,绘里依旧有自信能从这个大约五万人居住的城镇中找出“海未”。不需要她熟知这里的某一个人,只要借助包括自己在内的绚濑家三代人于此地的人脉关系网,再加上千代田自身如亲人般和睦交好的邻里氛围,迟早总会打听得到“海未”的下落。
——但是却一无所获。
甚至她为了以防万一而最开始就去联系拜托在千代田区役所工作的熟人,都已经尽心尽力地翻遍了千代田过去70年的户籍登记,给予自己的回复仍是“没有绚濑你说的这个人”。
即便是“大海捞针”,细针在落入海中的一瞬间,至少还能激起极小极微的波澜。可事实证明,宛若融化进海洋中的冰川般,按理来说,本应活在当下的那个“海未”,在这个面积仅占马尔马拉海(世界上最小的海)千分之一的城镇,却毫无踪迹可寻。
……难道现在只能开始去比较“海未是某贵族的影武者”和“海未是某家人的私生子”哪种情况更有可能了吗?
从进电梯到出电梯,从上公交车到下公交车,直至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都没有停止思索的绘里,终于被近乎人间蒸发的“海未”,逼迫到脑回路向着“电视剧领域”进军的境地。
唉……真头疼啊……
“咚咚。”
几乎是和班会结束的下课铃声一同而至,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淆乱的思绪。从苦恼的漩涡中抬起脸,绘里望见班长园田雪希捧着一沓资料站在办公室门口,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便毕恭毕敬地微笑道:“请问我可以进来吗,绚濑老师?”
“请进。”
绘里一边回应着,一边像收拾办公桌般调整好了工作状态,然后神色自然地从走到自己面前的园田雪希接过资料:“辛苦你了,园田————不过这些是……?”
“呃,那个……是关于文化祭我们班要筹备的活动项目提案。”园田雪希尴尬地弱下声来,“一开始是想让班里的每人都提一个意见,然后进行汇总的,却没想到大家的想法都太五花八门了,在筛选掉重复的提案后依旧剩这么多……所以我想请老师一一过目,选出几个您觉得可行的项目,最后在星期一的班会进行第二次投票。”
“啊……原来如此……”绘里只是随便翻了几张,秉持理性的脑细胞就在阻止她的双眼去看那几个天马行空的项目名。
刚从京都回来,绘里就立刻接到了来自音乃木坂上层“开始进行筹备文化祭”的通知,可以说是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新一轮的紧张工作中。幸亏今早“文化祭班级活动商议”的班会交给班长园田来主持,才能让她多休息一下,否则这几天下来,就时间表的排班密度而言,自己真的没有比海未空闲到哪里去。
“非常抱歉,老师,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不,别在意,园田。这是一件好事,说明班里的大家对这次文化祭都很上心。”
绘里安慰着园田雪希,从自己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文化祭班级汇报表,把上面待填写的空格栏大致扫了一眼后,继续问道:“对了,我们班的文化祭执行委员定下来了吗?”
“嗯?”园田雪希显然没有料到绘里会这么问,眨了眨眼,愣愣地说,“那不是由班长兼任的?”
“当然不是,班长和执行委员是完全不重合的两份工作,所以执行委员一般都是找班长以外的人担任的。”拥有过来人经验的绘里耐心地解释着,“虽说硬要同时兼任两份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对你来说负担太重了,我建议最好还是别这么做。”
“是这样啊……那么,也就是说,之后还要再投票选出执行委员?”
“唔……不用那么麻烦。执行委员说到底,不过只是一份大家都不想主动揽下的苦累活,我这边直接定下就好了。”
绘里稍稍一想,在园田雪希的注视下,她于表格上“文化祭执行委员”后的空格中,写上了“远咲水音”这个名字。
“诶?远咲同学?!”园田雪希惊呼着后退一步,不知所措的眼神闪烁不定,半晌后才定下了神,郑重地向绘里确认,“这、这样做真的没关系吗?未经她同意就……”
“询问水……远咲的意见是没用的,反正以她的性子,结果都是把所有班里的打杂任务推辞掉,然后在文化祭的那几天翘掉集体活动跑到校外打工。”无论是下笔填表,还是数落水音,绘里都不带一丝犹豫,“既然这样,那还不如直接从最开始就给那家伙找点事做。”
本来就和班里的其他人有隔阂,如果再因为怕麻烦而不参与文化祭的话,先不提能不能改善风评,水音她在音乃木坂的人际关系只会进一步恶化。
将绘里交叉起十指、凝重思忖的模样看在眼中,园田雪希沉默了片刻,随后渐渐舒展开了眼眉,浅笑道:
“看样子,您真的非常关心远咲同学呢,绚濑老师。”
【“是不是绚濑小姐你太了解他们,才会觉得他们不是普通的学生呢?”】
毫无关联的两句话,并无关系的两个人,在吸引着她下意识抬眸的一刹那,互为彼此的和声般重合在了一起。于是,恍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此刻注视着的,到底是谁的面庞。
直到这时候,绘里才意识到那双沉静的金眸是多么的似曾相识。
……不,从先后顺序的角度讲,自己该“似曾相识”的应该是另一方。
“绚濑老师?”
“啊?嗯,嘛……毕竟远咲是,令人头疼的、不良生。”
本来毫无疑问的回答,却因为一时出神所带来的钝感,多出了一点莫名的迟疑——但这和绘里现在饱受震惊的脑海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铛——铛——”
上课的钟声兀然响起,绘里魂魄归体似的清醒了过来,起身收拾整理起了自己的教案,并对园田雪希说:“园田你先去教室吧,该上课了。”
“嗯,好的。”园田雪希也立马礼貌性地欠了一下身,连再见也来不及说,踩着上课铃声快步离开。
在她的背影拐出办公室前,似乎还想要从中捕捉些什么,绘里留神地瞥了一眼,但前一刻重叠的影子终究像没入黑暗的星点萤火般悄然消逝,徒留她静伫在原地,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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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之前没注意到呢?
猝然揪起昏昏欲睡的水音、突击要求她回答了几个问题后,绘里再次将讲课的重心转移回“一氧化碳的性质”上——不过她的心显然是没办法完全集中在这上面。
遵守礼数、擅长剑道和弓道、古文造诣、武士情结……可能是因为受到“海未与真正的杀人犯全然相悖”的印象影响,而潜意识地排斥把海未如今展现出的其他特质与生前的她联系到一起,但现在重新回过头去看,海未的性格与气质,确实与出身自古老家族的园田有着不小的相似点,甚至比后者还更贴合大众对“道场世家”的形象。
只是……
结束了一个知识点的讲解,在停顿的间隙,绘里看向了低头做笔记的园田雪希,学生信息登记表上的家属情况也随之浮上了脑海。
园田雪希,15岁,2002年12月14日出生,无兄弟姐妹。母亲是园田家的现任家主,园田雨生。父亲是园田的入赘女婿,常年出差在外。往上的长辈似乎都已不在人世,只剩下一位年事已高的外曾祖母。
唔,家庭成员意外地稀少啊,园田家……所以海未会是在她们旁系亲属那边的人吗?
敏锐地捕捉到了游离在自己周遭的“可疑”视线,园田雪希的笔尖一滞,像是触发了预警般猛地抬头、下意识锁定了视线的来源,却不料盯着自己看的人居然是自己的老师。条件反射流露的戒备神情瞬间松垮了下来,她一时窘然得不知是否该移开目光。
但不管怎么样……在某些方面上,她们确实很像。
如此想着,绘里礼貌性地一笑,示意她放松下来,不用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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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今天就先上到这里,下课吧。”
下课的铃声仿佛打配合一般,在她讲完这节课的所有内容之际适时响起。绘里难得与期待下课的学生们共情了几分,刚走下讲台,就单刀直入越过第一排的同学,对懒腰伸到一半的园田雪希招呼道:“还有,麻烦班长园田和我出来一下。”
“嗯?嗯,是,我知道了。”没能舒展开的身杆再度绷直了起来,园田雪希立刻站了起来,跟随着自己完全搞不懂有什么打算的绚濑老师走出教室前门。
“——”
冷眼旁观已久的水音“哼”了一声,心情不爽地撞开桌椅起身。极大的动响吸引了园田雪希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目睹着远咲水音快步往反方向的后门走去。
那就是远咲同学……我真的能在文化祭准备期间和她好好相处吗?虽然之前也有短暂的接触过,但再怎么说也无法和“正式协作”的场合相提并论。
远咲水音那与传闻中的“阴晴不定的不良少女”过于相符的模样,令园田雪希的心里有些没底。
“抱歉又占用了你一些时间,我叫你出来只是想再把刚才上课前没说完的,再跟你讲清楚。”驻足在教室的门框旁,绘里郑重地低下头、与园田雪希四目相对,轻声道,“说回到‘让远咲当文化祭执行委员’上,园田,能拜托你把这件事亲口转告给远咲吗?她要是不相信的话,就让她自己打电话找我确认。”
“好的……虽然我是没问题,但是,绚濑老师为什么您不自己告诉她呢?”
“由我转达给她确实更有效率一些,但园田你以前应该还没怎么和远咲她相处过吧?”绘里语气柔和地解释着,并且同时还在手机迅速地敲字,“那么借这个机会,提前和她沟通磨合一下会比较好哦——给,这是远咲的手机号。”
园田雪希口袋中的手机突然一震,她拿出查看,便看到了绘里发来的写有一串号码的Line短信。
“我明白了,绚濑老师,有机会我会找远咲同学谈一谈的。”
只不过现在是没办法了。视线努力越过几乎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老师的肩膀,此时园田雪希所看见的教室后门,根本寻不到半分远咲水音的踪影。
说到底,这个人,平常不上课的时候基本都不待在教室,究竟是去哪里了呢?
“——文化祭的事先暂且放到一旁。”
正当园田雪希思索着远咲水音可能去学校里的哪些场所时,绘里突然话锋一转,“我现在想问你一点私事。可以吗,园田?”
“私、事……?”
一种“脚下的地面随时可能塌陷”的错觉自心中油然而生,园田雪希无意识地向后撤出了一步。
“等下,别担心,园田。我没有要打听你隐私的意思。”没想到自己的班长会是这样的反应,绘里赶忙安抚性地按住了园田雪希的肩膀,“我只是想从你这里问一个人而已。”
“诶?是这样吗?”园田雪希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也为自己险些误解了老师感到不好意思,纠结了几番,她平复了情绪,一本正经地询问道,“那请问老师是想找什么人呢?”
“……”
“老师?”
被那样温和且耐心的眼神注视着,绘里却不禁犯难了。
之前在问其他人的时候,自己一般都会尽可能地把海未的样貌描述清楚完整,必要的时候也用简笔画来传达信息——可如今面对与海未相像的园田,总觉得照搬同样的说法有些不妥(真的不会给她造成一种“您要找的人莫非是我吗?”的误会吗?)。
……只能大致给她讲一下了。
“我想找的人,她是……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性,她的名字叫‘海未’。”绘里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着,并顺手把“海未”的正确写法,用Line发给了园田雪希,“以及,这个名字的汉字是这样写的。”
仅有两字的短信出现在手机屏幕的正中央,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园田雪希先是微微一怔,因深思而闪烁不定的眼眸渐渐沉了下去,许久过后才恢复了正常的脸色,继续问道:“……有她的照片吗?”
“没有呢。”——真的有的话,那就是灵异照片了。
“那能具体表述一下她的长相吗?”
“这……从我个人的角度看,她其实和园田你长得挺像的,五官和气质上的相像。”为了不让自己的话产生歧义,绘里仔细地补充解释道,“所以我才会想,兴许她会是你的亲戚之类的……”
“姆,我觉得不太可能呢。”
园田雪希的即答,让绘里几乎是胜券在握的心瞬间凉掉了半截。
“唔……你这么确定吗?”
“是的。因为如果您想找的人,和老师您的年纪差不多的话,她也应该和穗乃果姐还有小鸟姐年龄相仿吧……那么我对这样的‘亲戚’是不可能没有印象的。”
作为从小被穗乃果和小鸟爱护关照到现在的邻家小孩,园田雪希对她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向来是倍感亲切——自然,她也不希望让眼前同样年纪的老师为难。
“不过等放学回去了之后,我会替老师问一下我家外曾祖母的,说不定她会认识您想找的那个人。”将手机揣进了口袋中,园田雪希双手交叠恭敬道,“她虽然人老了,但是记性依旧很好呢。”
“这样吗……谢谢你,园田,实在是麻烦你了。”
“没有没有,我很高兴能帮上老师的忙。”
“啊,还有,不要把‘我在找人’这件事告诉给穗乃果和小鸟,拜托了。”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