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去问老一辈的人……吗?
园田雪希的话无意间给了绘里一点提示。
目前所知的全部线索中,唯二能确定的只有“海未是来自未来的人”和“海未在1986年的时候成为了清道者”这两条,其他的都是由此延伸出的猜想。
因此,若再提出一种“海未其实要到2017年往后的某一年才出生”的全新假设,不仅与这两条线索并无冲突,还佐证了现在的自己为什么无法在千代田找到海未任何的存在痕迹。
既然这样,“寻找生前的海未”就不能从“现在的海未”的资料和人际圈中下手,而是应该着眼于“穿越回过去的海未”可能留在过去的“痕迹”——毕竟,没有任何一条证据表明“生前的海未”是直接穿越到1986年(万一她其实是去到了更早的年份,然后在过去生活了几年后,才在1986年的时候去世、成为清道者的呢?)
从这个新思路出发,绘里迅速拟定了A和B两个方案。
首先是方案A:找到知晓这份“痕迹”的老人。而且必须是1986年之前就出生的人。
园田的外曾祖母虽然符合这个条件,但自己要找的这位“老人”,最好还能认识“成为清道者后的海未”。
——于是,最适合的那个人选,瞬间在脑海中脱颖而出了。
神田神社
距离上次来到这里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再度踏上这条长阶,绘里再也没有从前的余裕:狭短又凹凸不平的阶面、高得一点都不人性化的阶差、沉重得仿佛每走一步都在往大腿里灌入一升铅的身体……费尽力气,她终于气喘吁吁地抵达神社的后门,额头和后背都渗出了与季节完全不符的汗水。
……如果这仅仅只是食欲之秋带来的一点点体重上的烦恼就好了。
但来自“冰河”的的寒气悄然混进了轻轻吹拂的秋风中,在刺激着感知神经的同时,一边嘲笑她说“别妄想了,当然不是”。
“啧……!”
像是要彻底甩开从身后追上来的寒冷刺骨的绝望,绘里咬了咬牙,将唾沫连带着喉中的血腥味一同咽下,然后迈开涌上酸痛的双腿、往神社祭物所的方向走去。很快,她看到了宫司在那里等候多时的身影。
绘里缓了缓喘息:“……您好,宫司先生。”
“许久不见,绚濑小姐。”宫司和蔼地问候道,“是有什么事需要老朽帮忙的吗?”
提前从尚在北海道的东条小姐那里问来了联系方式,然后约定好时间在神田神社当面谈话——绚濑小姐如此大费周章的做法,不免让他有点好奇这背后的缘由。
“不,我只是想问您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经历了数日的无功而返,眼前出现的又一个机会让她不得不孤注一掷,绘里郑重无比地深鞠一躬,恳求着,“希望请您能如实告知于我。”
“冷静一点,绚濑小姐。你应该是累了吧,要不要进来喝口茶休息一下?”
比起对方直接得有些强硬的态度,宫司反倒有些在意起绘里略微惨白的脸色和受寒般打着颤的语气——总感觉绚濑小姐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妙。
“没关系,只是几个简单的问题而已,不需要浪费您的茶水和时间。”绘里依旧固执地保持深鞠躬的姿势。
“……请问吧,绚濑小姐。”
此时的绘里如同一台即便受损的零件已吱呀作响、仍不知疲倦运作下去的机器,找不到总开关的宫司只能选择顺着她的意愿。
“宫司先生,您认识‘成为清道者前的海未’吗?”
苍老而慈祥的浑浊之色在眼瞳中被映亮,因惊讶而展开的皱纹令他看上去变得年轻了少许。但很快,他的表情恢复了正常,岁月沉重的褶皱再度压回到了他的面颊上。
“啊,应该是认识的。”悠久时光的沉淀在感慨的话语中凝结成无形的霜,自宫司的口中轻轻叹出,“老朽应该是,亲眼看着她从小成长到如今的模样的。”
“——?!”
猛然正起身子的绘里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这位年迈的老人,可无论是他的神情,还是他话里蕴含的态度,她都感受不到一丝名为“谎言”的破绽。
但……!怎么可能?!要是真按照他的话来看,海未岂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生活在过去那个时代的人吗?这不是和贪婪的说法还有海未自己的感想完全矛盾嘛?!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等一下?好像有一个微妙的用词。
“您是说,‘应该’?”绘里强行冷静了自己的情绪,追问道,“是什么意思?”
“因为老朽也不确定。”宫司沉重地闭上双眼,摇了摇头,“老朽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有这么回事,但却没有任何把握去肯定‘它’是否发生过。”
“——”
或许是由于午后的光线过于灼烈,宫司背着手、微微拱背地往一旁的树荫下,踱步走去。蹒跚而响的木屐音于绘里茫然的脑海中回荡,像无比缓慢又煎熬的锯木声般折磨着她的神经。
“绚濑小姐,你是打算追查海未生前的踪迹吗?”
置身在凉爽的树影之下,宫司站定了脚步,脸上是连绘里也看不透的平静。
“没错。出于某种原因,我现在急于寻找与之有关的所有线索。”绘里硬着头皮继续劝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很抱歉,其实老朽并不是非常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等老朽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模样,海未也已经成为了清道者。”宫司的面庞沉入到悲伤落寞的阴霾中,“老朽……我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
“……”
“——不过,老朽可以给你分享一点特别的经历。”
“什么?”本来已经不抱期待的绘里,喜出望外地用闪着光亮的眼神注视着宫司。
“老朽也曾经为了找到事情的‘真相’,从而借助对海未生前之事的一丝印象,想方设法地追查着‘起因’。至于过程嘛,还称得上是相当顺利。”
“那,结果呢?”绘里的手心开始渗出紧张的汗渍。
宫司栖居在灰暗树荫中的身影,莫名显得渺小了起来。
“结果……在半途中被迫终止了。”
诶?
绘里哑然地愣在原地。
被、迫?怎么回事?明明不是接近真相了吗?会能有什么事能让人突然临时停手?
尽管没有说出声,但宫司也依旧感受到了她心里强烈的疑惑。他缓缓地转过头,用着空壳般的笑容面对着绘里:
“因为,听见了神明大人的声音。”
厚厚飘来的云层将炽热的太阳兀然遮蔽,投下的深邃影子与宫司脚下的树荫相接,将绘里笼罩在其中。霎时间,万物陷入停滞,四周的一切声音骤然消失,唯有茂盛的树冠在无风自动地轻轻摇曳,碎叶的摩擦传入到了她的耳中,不可思议地变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声响。
哗——哗——
直透耳膜。灌入脑中。扼住心口。
——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
“嘟嘟——”
第三辆回家的X路巴士停在了绘里面前,同路的行人纷纷上了车,只留下她一个人待在站台上、低头看着《阵法与结界·破之书》的翻译笔记,然后扬尘而去。
在外人看来,她可能只是因为太专注于读书而忽视了公交车的到来,但其实绘里此时根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宫司模糊不清的话语。
宫司先生是调查到了什么,才会被神明大人注意到?神明大人说了什么?为什么是“神明大人”?说到底神明怎么可能会存在?
可无论抛出了再多疑问,宫司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仿佛他过去的那些经历,已经和他所寻找的“真相”一起被隐藏了起来,即便是他自己也无从得知。唯一剩下的,只有一面明显且直接的警告牌——
不要试图调查“生前的海未”。
事到如今,也该重新考虑一下是否还要继续调查下去了。
海未工整的字迹在她的眼中开始变成了无法理解的象形符号,绘里抬手按住了被眩晕感充盈的头部,难以消磨的烦躁令她把笔记“啪”地翻到下一页。
想尽快找到灵魂碎片的下落——“继续”,一票。
来自宫司先生的切身忠告——“放弃”,一票。
和亚里沙约好新年回俄罗斯——“继续”,两票。
还有……
渐渐平复了混乱的心绪,绘里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复看翻译笔记,这才注意到海未在角落处写上的一些话:
「可以的话,今天早点回公寓休息吧。不要在学校工作到太晚。」
「今晚的追加菜单,是绘里你期待很久的罗宋汤。」
……一下子就能想象到她一脸自信满满地写下这句话的情形了。
绘里莞尔一笑,紧绷的心情意外地放松了一些。
那么,“放弃”,两票——理由是“不想让海未担心”。
结果,居然是二比二平票吗?这样看来,只能先暂时放到一旁了。
绘里将翻译笔记收入包中,从站台的候座上站起身,扭头望着第四辆巴士缓缓地向公交站驶来。
——总之,先回家吧。
————————
这一整天下来,她都没什么机会和远咲水音单独说过话。
午休时段见不到人影就算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自己刚起身,她就已经戴上眼罩和耳塞,直接把脸埋进胳膊里“睡”了起来,让人根本找不到上前搭话的时机。
于是,一番拉扯下来,已经走在回家路上的园田雪希,只能用老师给自己的手机号码,发Line短信通知这位孤僻的同班同学。
虽说远咲同学平时在班里就是这样子的,但是却莫名感觉我是不是被她特意无视了呢?……为什么呢?我有做什么惹她不开心的事吗?
雪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手指也随之敲下了“发送”键。
「你好,远咲同学」
「我是和你同班的园田雪希」
「绚濑老师让我告诉你,这次文化祭由你来担任我们班的执行委员」
这样发,就行了吧……
雪希惴惴不安地盯着这几条Line显示出“已读”的状态,一如狂风骤雨降临前的信号。
「哈?!!!!!!!!」
「怎么突然就让我当执行委员了?!莫名其妙!就算是老师让我当,我也不答应!」
果然还是引起抗议了啊。这隔着两个屏幕都挡不住的骇人语气,令雪希不禁畏缩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回复道:
「可是最近」
「绚濑老师不是很忙吗?」
「不仅有班主任的工作要做,还有文化祭的事情等着她去准备」
「而且除此之外好像也有在忙别的私事」
尝试发了几句,“已读”的标志依旧飞快地跳出,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应激般地遭到反弹。乘胜追击地,逐渐搞懂远咲的雪希,继续拿捏着对方的心思:
「如果能多一个人来分担她的工作」
「老师也会更轻松一些吧」
「我是这么觉得的」
「……」
「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吧!让老师不那么辛苦。」
趁着远咲那边在犹豫的空档,雪希补上了这么一句话。半晌,被冷落已久的“已读不回”的聊天框,终于有了回应。
「你说的有道理」
……真好搞定。
雪希促狭地眯起盈满笑意的双眼,发了「之后请多指教,远咲同学」表示合作愉快。
————————
园田宅邸
在房间换上了居家衣物的雪希,来到了外曾祖母的卧室前,叩响了纸门。
“谁?”
“奶奶,是我。”
“雪希啊,进来吧。”
得到了应允,雪希缓缓地拉开纸门,却不料映入眼帘的是正在插花的外曾祖母,散发出的肃穆氛围让人不禁屏住呼吸。于是她几乎没有声音地带上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跪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避免打扰到外曾祖母。
月季、木槿、波斯菊、桂花……嗯?
在静心等待的片刻中,雪希出神地辨识着外曾祖母已插在盆景上的花种,最后注意到这一堆秋季花卉中突兀冒出的一朵“异类”。
“紫阳花?这个季节居然还会有吗?”
“诶,今天刚在院子里的花丛中找到的,很少见吧。”似乎这样的插法正好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悦目,欣喜展颜的外曾祖母将那支仅仅是插进去试试效果的蓝色紫阳花抽了出来,为它正式修剪起了枝叶。
“嗯,是啊。”
宽大的绿叶自剪刀的内侧滑落,枝与茎的连接处光滑平整得宛若天成,她的目光逐渐被外曾祖母舒缓又老练的手法吸引了过去——明明今年已经八十多岁,外曾祖母还是像身处壮年般精明能干。如果不是因为腿脚不便、只能长年待在家中,她或许还能继续担任园田家的家主。
“……特意来找我这个老人家,只是来旁观插花吗?”外曾祖母突然出声,打断了雪希的愣神。
“额,虽然确实不是……但不要说得好像我平常很少主动找您一样嘛。”
听着雪希抱怨似的嘟囔,外曾祖母因流露出的笑意而柔和了几分眼眉:“呵呵,这我当然知道。”
“唉,算了。”雪希无可辩驳地作罢,开始向外曾祖母道来缘由,“其实是我的班主任在找一个人,然后我感觉您说不定会知道这个人,所以就来问您了。”
“哦?是什么人呢?”外曾祖母仍低头专注于裁剪紫阳花的枝叶。
雪希平置于膝上的拳头攥了攥,和紧张的心绪一同揪紧。
“……海未。”
咔嚓。
手指一颤,剪刀咬合,鲜艳如油彩的蓝色紫阳花滑落在废弃的叶堆之间。外曾祖母手中捻着一支光秃秃的茎,明显阴沉下来的脸色惊得雪希的心“咯噔”了一下。
“啊,对不起,奶奶,我没想到……”
“——不,没关系,是我失手了。”稍许顿了顿,外曾祖母将修剪失败的根茎搁置一旁,“我记得……你的班主任是?”
“是教理科的绚濑老师,绚濑绘里老师。”
“……”
缓缓地放下剪子,外曾祖母闭了闭眼,莫名暧昧不清的态度,让雪希隐隐察觉到了她接下来可能作出的回答。
“奶奶,您应该是清楚的吧。”雪希决定帮自己的老师争取一下,同时也希望能借此解答自己的困惑,“‘海未’这个名字,和您给我和外婆取的名,都是一种命名风格……这难道您要说这是一种巧合吗?”
雪希把绘里发来的Line,递到了陷入沉默中的外曾祖母前面。但后者始终没有看它一眼,只是低头拾起了那朵紫阳花,将之别在了花插盆景的底边,然后站起、干脆地背过了身:
“——不认识。”
“奶奶。”外曾祖母的话,连雪希也无法信服。
“很抱歉,雪希。我没办法帮上你的老师,但我能说的也只有这样。”秋天的凉意从庭院外溜进了寝屋内,外曾祖母瑟然发抖地将双手揣进袖中取暖,“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前一刻,自己还在感慨难以被岁月刻下痕迹的外曾祖母,此时,她的背影却多了几分沧桑和羸弱。
尽管心中的不解再如何亟待消除,雪希因自己的冲动而起的愧疚还是盖过了其余的一切。她听话地回了一句“我明白了”,随后郑重地告退、离去,留下了不愿多说的外曾祖母,一个人待在略显空荡的室内。
雪希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中逐渐远去。外曾祖母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回过头看向紧闭的纸门,重新坐到插花的盆景旁,审察着自己的成果。
本应该成为视觉焦点的紫阳花,因为根茎过短而屈居于盆景的边缘地带。作为在梅雨中静谧生长的夏季花,它争艳不过盆景中的其他秋季花,只能黯然地、悄悄地,从视野中退隐出去。
心存不忍,外曾祖母将它从秋花的包围下“解救”了出来,踱步至向敞开庭院的檐廊。她松开手,紫阳花飘入了石砌而成的水池,鲜明却幽静的色彩点缀了水面所倒映着的天空。
“……终归,不是对的时候。”
面露苦涩的外曾祖母,低声呢喃道。
许久才蓄满水流的惊鹿敲响了岩石,其中积年累月的感伤,则随之倾入进了被紫阳花荡起涟漪的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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