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羽化

作者:大闲者梅钱
更新时间:2022-07-05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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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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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龟说,天地不仁。

我生命最初的感受是春日的温热,丝丝热浪撩动着我的血液,使我咬开卵壳,狼狈地爬出狭小的避难所,那时阳光沁入绿叶,明亮无垠的天地于我面前展开,使我开始痛彻于自身的渺小,并第一次明白孤独是一种痛觉。平复那场阵痛的是随后与她的相遇——她身影浮现在巨大树叶的另一侧,如这片孤独绿洋中升起的一叶白帆。

如果我能对上天许愿,一定会不选择成为活不过冬天的虫。

“你真有趣,圆滚滚的,又胖。”

“你真该照照镜子。”

我听不懂她的话,于是又咬起树叶。

“我们是同类。”

“喔。”

我回答道,却并未理解这个词汇,于我而言,“同类”最初意味着陪伴:她和我形影不离,只为一同对抗这片绿色荒漠里名为孤独的贫瘠,彼此相伴中,很快我们便迎来第一次蜕壳,我在鼓胀感中昏昏沉沉地睡去,而后第一次梦到不曾见过的海洋。

无边际的镜面蔓延至世界彼端,夕阳下滚烫的浪潮如我初生时体会到的热浪般翻滚着,我看到最原始的生命自海洋爬出,橘红似铁水的汤汁熬成它的血液,它身形不断变换,最终成为一只巨大的海龟,它漆黑潮湿的双眼居高临下地俯瞰我,仿若古老的神祇。

它以沙哑的声音告知我的宿命——我只是春生冬死的虫。

“我想活更久!”

“那就去爱吧。”

它潜入海中,抛下漫响的回音。

“我要爱你!”

第二天我刚见到她,便宣称道。

“喔。”这回换她不冷不热地回应我。

“爱”对未爱者而言是一个音节,是浮于唇齿却不需消化的浪漫,我只是告白便心满意足,可当晚我准备一如既往回到巢穴中时,却被她叫住。

“然后呢?”

“然后?”

“你说要爱我,然后呢?”

我迷茫起来,海龟没有告诉我然后。

“陪我看星星。”她说。

当晚我们留在了她的巢中,当天空的拓本染过夜色,那篇被月光以盲文书写于穹顶的浩瀚诗歌显现在我眼前时,我被惊讶得如白痴般不断感慨起毫无关系的生命与爱,以及漫长的万世轮回中我和她在那一日奇迹的相遇。那晚我和她依偎着入眠,这之后,我们似乎迈向比陪伴更近的距离:某日我在树叶上啃食正欢,却发现她在叶茎上偷偷摸摸地不知谋划着什么,等我留意到她将茎咬断时,我已经手忙脚乱地随着树叶从高空摔到地面,她从上面看向我,笑得停不下来。

“混蛋,混蛋!”

我花了半天时间才爬回原处,而后追着笑个不停的她追到精疲力竭。

很快我们迎来第二次蜕壳,我再次梦到海龟,我问它,我该怎样活得更久。

“蝴蝶每年都会死去,但蝴蝶存在了6000万年,你们将生命赋予下一代,生生不息。”

6000万年,我默念,惊讶于那无可计量的长度。

“所以你做错了。”它眼瞳向下,转向渺小的我。

“你们是同性,不会有后代。”

“海龟说,我不能爱你。”

“喔。”

她波澜不惊地回复。

我抛弃了她,即使她的身影每当入夜便会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依然选择了去寻找海龟口中生灵在爱恋中的世代永存,我坚信如今更加结实的身体能熬住孤独带来的钝痛。直到一次我偶然抬头,发现一双金色的巨大眼瞳——对生命与爱高谈阔论的我第一次了解什么是死,那是一只鸟,它已经注意到了我,只待聚焦的双目将我的保护色与树叶辨识开来。

我瑟缩在原地无法动弹,忽然远处一阵窸窣声响起:她咬断了一半叶茎,努力地在上面晃荡着发出声音,那只巨鸟倏然转过眼睛,丢下我直冲过去。我脑中忽然涌入她死亡的图景,在深黑的无助和痛苦中,我终于意识到我无法承受她的不在。

我疯狂地寻找,直到傍晚才发现坠落在地上的她,她似乎及时咬断了树叶逃过一命,我看着她背上被鸟喙割开的可怖伤口,哭得撕心裂肺。

“你混蛋,你疯了!你差点死了你知道吗!死了就结束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盯我半晌,才虚弱地回了一句。

“所以我才不能让你死。”

这身伤也回不到树上,留我在这等死吧,她说,但我不愿意,我爬上树咬下一片片树叶,树叶飘不到她身边,我就随树叶一起摔在地面上,把它带到她面前。爬上去,摔下来,被树枝割伤,爬上去,摔下来,被沙砾割伤,日月轮转,但她还未痊愈。

再一次,爬上去,摔下来,受伤。

“你受伤了。”

“你伤得更重。”

“已经几十次了,别让自己也死了!我这伤好不了的。”

“我不管。”

“你再过来,我就咬死你!”

“随你的便。”

意识昏沉的我将满是创痕的身躯停泊在她身侧随她处置,陷入梦境前,我看见从未落泪过的她哭得梨花带雨。

我们迎来第三次蜕壳,梦里海龟正望着夕阳叹气。苏醒后我俩的伤口都奇迹般地痊愈,宛若新生,我们回到树上重新筑起了巢,这一次,我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

“我要爱你。”

伶牙俐齿的她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跟在我后面。

“海龟告诉了我很多东西,但是它不让我爱你,我决定不听它的了。你也会梦到海龟吗?”

“不,我梦到鹰。”

她看向天空。

“海龟说我们不能永恒,还说我已经度过生命的一半了,我要找永恒的办法,我要继续爱你。”

我带着她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试着吃下所有能吃的东西,以乞求长生,我们爬到遥远的树干上吸食树液,但身体却未发生丝毫变化,我们的路途停止于一条街道——它如一条黑色的长蛇将世界切割成两半,宽广的身躯看不到边。

“太远了,我们的时间不够啊。”

她叹气,我恍然察觉,自己已将彼此余生的一半花在了这场没有结果的寻觅上,只搜得一身疲惫与尚余几月的寿命,我像任性的孩子般向着黑蛇的那一侧哭喊,我错了,让我回到旅途的起点,把时间还给我吧,我们不要长大了,不要蜕壳了,永远一起,永远做孩子好不好。

海龟啊。

它不会回应我,我痛恨于它的吝啬,不服气的我带着她在树叶上一同咬出一片缺口。

“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们的爱,我们早晚会死的话,它会随树叶永恒!”

秋风渐冷,我们的身体日渐沉重,开始不再允许我们熬过漫长的黄昏去看星空,最终疲惫的我们选择一处荫蔽,陷入一生最漫长的沉睡。

我梦见自己脱去繁重的身躯,身体变得修长,金色的阳光被棕榈叶切成细细的线,我正揽起它织一件婚纱。

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我,我抬头看到海龟。

“你不久将会羽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离开她吧。”

我抱紧未织成的婚纱,“不,我要嫁给她,我要娶她。”

“忘了她,作为生命活下去吧,作为生命去爱吧”

“不。”我毅然回答,“我要为爱而爱,我要去死,去爱!”

它想要抢夺我的婚纱,我竭力反抗,忽然,一只苍鹰从海中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破空声抓住海龟坚硬的壳,它将它带上远高于星辰的天空,而后将那只巨大海龟扔向岩石,摔得四分五裂。自高空响起的尖啸迫使我昂起头颅,我惊觉它已用利爪替我撕开天空。

那一刻我得以羽化。

我再一次重生,带着我尚未织成的羽衣,狼狈地从湿漉的羊水中挣出,然而迎接我的并不是鲜花和绿叶,而是如骸骨般光秃的树枝。

我们的爱呢,它在哪里?我惊慌地寻觅,终于在绝望中知晓,树叶不是永恒的,那枚刻录着我们爱情的叶子已被时光带走,不知腐烂于哪片泥土之中。

我疯了一样四下找寻可以真正刻录永恒的碑,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尖利的牙齿,我一个不稳从树杈间落下,尚且湿漉的羽衣无法振翅飞翔,正当我以为自己即将坠入泥土时,却被一双纤细的手臂抱住。

是她,我认得,即使她已然羽化成完全另一番模样,我也认得。

我嚎啕大哭,不住地道歉,我们没找到永生的方法,那枚树叶也已凋零。

“别管那些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吧,来飞吧,来爱我吧。”

她温柔的语调疗愈了我的痛,温暖驱动着我膨胀的血液涌向双翼,我离开她,开始像梦中的鹰那样高高飞起,而她穿着金黄的婚纱,在我面前打着转。好美,好美,我知道她在诱惑我,但我心甘情愿地被她荡漾的漫舞迷得神魂颠倒,穿过金色的鳞片拥抱住她的身躯。

那双可怖的眼瞳再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锋利的尖喙宛若死神的镰刀,可我们已然陷入痴狂,注定会将生命的终末燃成炫丽的火光,笨拙如婴孩的我只知向她的身体贴近,在缠绵的抚摸与将近的死亡中摩擦出生的喜悦,决意在高潮中坠毁,我们被彼此甘甜的蜜液魅惑,贪婪地吸食着一朵结不出果的花。

鸟喙已来到我们身边,当我以为迎来了死亡时,那只梦里的苍鹰忽然飞过,钳住它的咽喉飞向天空。

那晚我又梦到海龟,它噙着鲜血大声警告。

“冬天来了,快去南方!”

我们没有离开这里,我带她去我们初生的地方,在那里她身披阳光,越过绿色的汪洋撞上我的船舷,她带我去我第一次说爱的地方,散落的鳞粉扬起那夜吹散的星,那是我见过最美的诗篇,我们去树根下,在曾坠落的高度悠然起舞,而后到那条道路边,感叹那条曾无法逾越的黑蛇在空中看来何等瘦削。

西风渐冷,我感到身躯日渐麻木,死神已不需镰刀,只需轻轻地拉扯便能撕毁我的双翼。我确信我们已经迎来终点,只得以双目锁住她,乞求死亡不会使我忘怀她舞蹈的姿态,忽然一阵略有些温暖的冬风吹过,雪来了,拥抱着的我们视线被引向天空,那里无数晶莹剔透的宝石如星海漫洒,在太阳下闪着光。

“好美啊,我第一次看到雪,它会带我们去死吗?”

我听到她微弱的感叹。

造物主慷慨地挥洒着漫天的宝石,买下这一世代的生命,它们飘到我们身边,粘到衣裙上,完成了我们未能织成的婚纱,我们最后交合着起舞,像那枚落叶一样于空中旋转,在自己薄如纸张的岁月中画出生命最后的符号,我们挣扎着书写,舞蹈,直到归根。

看着坠落于雪地的她,我哭了。

“我不该说不去爱你的,不该带你去找永恒的,如果你不受伤我们本可以在树叶上看星星,如果不去找永恒我们本可以一起去旅行,你本来能去南方的,你的生命那么短,都被我用在犯错上,海龟说得对啊,我明明害了你!”

她笑了笑,依然不放开拥抱住我的双臂。

“可我没有遗憾,我短暂的一生,都曾好好地被用来爱你。”

她翅膀的颤动渐渐止息,拥抱住我的手臂也失去力气,一袭白雪染透她的衣装,我在恍惚间看到她荡着衣裙向我微笑,她带着雪花嫁给我了,我喃喃道,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我的新娘抱紧,从爱她的生到爱她的死,直到身上白色的婚纱将我最后的炽热剥去,直到我意识同生命沉没于那片初始的海洋。

直到我梦见苍鹰。

————————————————————

清明佳节三月三,我带着放假了的小皮球踏青,这孩子平日就颠着两个小辫满大街地乱跑,今天更是活像个刚从五行山里蹦出来的猴子,累得瘫倒在地上的我实在跟不上这个七岁女孩的脚步,只好打开行李,布置好野餐垫和午餐后等着她折腾尽兴回到这里。

“兰妈妈,你看我抓到一个蚂蚱!”

小皮球突然把抓着虫子的手伸到我面前,吓得我差点跳出一个后空翻。

“快去放了!蚂蚱本来就活不过冬天,你可别折腾它了!”

小皮球听完后终于肯放了那玩意,而后睁大眼睛,拉着奶声奶气的长音问我。

“它们为什么活不过冬天呀。”

我忽然发觉教育的机会来临了,于是赶紧边撕开湿巾擦她的手,一边教导道。

“人和动物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只不过它们的时间更短,所以时间才非常宝贵呀!一寸光阴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

“好女儿!所以今天出来野餐,但是妈妈也要考你古诗!”

“呜——!”

小皮球听了顿时把脸皱皱成一团,在我恩威并施的劝导加威胁下,许久才从书包把那本古诗三百首拿出来。

我将那本书托在手上,忽然发现书页间的缝隙,我顺着那里打开,一枚红透的枫叶正被当作书签夹在一首诗中。

“这是你做的?”

枫叶表面被擦得很干净,应该是被有意做成书签。

“手工课的老师教的!老师说,秋天过了树叶就落了,做成书签就能永远保存了!”

“哦,真厉害!不过为什么选个被虫蛀的?”

“你看呐兰妈妈,那个洞像不像个心?”

我把树叶举在太阳下观察,强光中那枚本该留在上一个冬日的叶投下明亮的剪影,在那仿佛一对脚印的破洞中,我似乎看到一对青虫将它们如诗文般短暂的生命写成短笺留于岁月,直到一位孩子以浪漫将它解读成爱。

我自然不会相信那样一时的幻想,只是摇摇头将它放回,然而此刻枫叶恰巧被夹在一首情歌上,它与那枫叶刻录的故事一样,有关时光。

“不过你已经读到这里了?是真读了还是放了个书签在这糊弄我呀?”

“我真读啦!”小皮球大张着嘴喊。

“那我问你,这枫叶夹的这一页,写的什么呀?”

我不曾想到她竟然可以流利的背诵:我本以为这个女孩尚活在有着卡通插图的安徒生童话里,还无法理解枫叶下那首关于生死与爱的诗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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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之雨
伊人之雨 在 2023/07/30 22:10 发表

海龟象征着世俗社会,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它们个体或是每一代的生活都是无趣的,但编织成永恒不变的歌谣,传唱至今。
鹰将天空撕裂,引领着背叛的人儿寻找所谓爱与希望,可生命短暂,爱与希望只在转瞬间,没有巨大勇气的人艳羡着,作着赞美的诗篇,可留不住这美好,反而强化了她的须臾、甚至是虚无。
但无论现世多么荒谬,我还是觉得,对大多数人而言,一个人往往只活了那么几个瞬间,而不能说是永恒。
多么荒寂、无趣,但爱与希望将永远贯穿整个文明。
深夜码的,就当是梦呓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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