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很久才终于平稳了呼吸。
“我父亲说,多年前,那位老人曾经来到教会,将那个盒子寄放到我爷爷那里,他说他的家族后继无人,所以请求我们代他完成使命。他交代过,如果多年后有一位酒红色头发的吸血鬼来到村庄,请将这个盒子交给她。”
年轻人将那木盒交到我的手中,那盒子的木质腐朽得如那棵老树,只是稍稍用力便凹陷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那里并没有什么首饰,只有一封叠好的信放在那里。
我将那张纸打开,当熟悉的字体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忽然明白了一切,而后,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尼瑟斯小姐?”
“原来如此……女神,偏偏是女神……哈哈……”
“女神?”他思考很久才忽然顿悟,“啊!难道说……那位女神其实就是您的恋人吗?”
“啊,是啊,就是那样。”
“这可……真是何等的巧合,不过尼瑟斯小姐您为什么笑成这样?”
“因为吸血鬼竟然成了女神……”我笑得喘不上气来,“而且,村里教堂前那个一脸慈爱又知性的家伙,到底是谁啊!那家伙明明就只会摆出一副性冷淡的脸,你们美化也要有个度吧……哈哈哈……”
我笑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当着信仰女神的牧师的面说这些,或许实在是太不礼貌了,一旁牧师面对着对自己女神出言不逊的她的恋人,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亲爱的尼瑟斯小姐:
见字如晤。
想必看到这字迹,你也猜到是我了,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说明他们有将这个盒子完好地保留下来,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根了。
你大概很好奇发生了什么,我在旅途中路过这里,正巧有一批逃避兵役的难民流亡到此处,这里平坦开阔,土地也很适合耕种,在庄稼成熟前,附近的野菜与动物也勉强能让他们活命,然而这里却没有水,但他们口粮已经耗尽,只有在这里找寻活下去的办法,所以我想着反正自己也没有事干,就把一条远处的河流轰到改道,直到经过这里。结果这些人对我感激有加,让我在这片连房屋都没有的荒原上又逗留了许久,直到写下这封信。
两百多年前,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来到这个本不适合繁衍的土壤,却碰巧遇到我那个虽然一脸冷漠,却爱多管闲事的恋人。她用自己那几乎不见底的魔力把一条河硬生生改道到这里,多年后,那批逃难者在这条河流的滋养下成长为一座村庄,那位神情冷峻的吸血鬼成了他们心中赋予生命的女神,而她帮助努力生存的他们驯服河流的事迹,也在一代代口耳相传下,变化成一段女神同村民一起与水怪斗争的传说。
有了水源,我就在河边种了一棵树,你不算太喜欢阳光,所以我想兴许某日你会来到这里,然后在底下乘凉,如果那样的话,别忘了好好感谢我。
旅途一如既往地开心,虽然他们整日都疲于奔命,但终归还算有点时间去和我谈话,我依然像是在别的地方一样,去和他们聊天,然后引导着他们把话题谈到爱情,然后等着他们问我,然后和他们讲起你。一个年轻的女子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女性,她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吗?我回答她:那个人谈话时总是一副豁达的态度,平时行事也看上去自信又稳重,但她永远不会承认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对我一见钟情并当场告白的事情,也永远不会和别人说起我们刚恋爱的几百年里她那副黏人的样子。
“这是杜撰。”
但是我大概也没太有资格说你,我有时候也会和别人说起我们在教皇国相遇的那件事,大多数人都很喜欢那个彼此牵挂互相寻找的情节,但是那天我们确认彼此都活着之后互相抱着哭了一晚上的事情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不过那次确认了这个世界确实没有杀死吸血鬼的办法之后,我也能更轻松地踏上旅途了,和别人讲的时候他们总说不理解我们为何要互相分开,他们害怕离别,毕竟人类不是永恒的,他们的爱也不是。而我们的话题相比于时间实在太少,所以我想,我无尽的生命中,只能用一半的时间陪你讲我的旅途,另一半的时间需要在旅途上和别人讲你的故事。
以及说一件抱歉的事情,写就这封信之前,我曾在一座城市中看到一枚橄榄石的戒指,我估计它会很适合你,所以就买了下来。不过当我游历到此处时,一位小女孩似乎喜欢上了那枚亮晶晶的宝石,而一个姓阿克尔的小男孩似乎喜欢上了她,某一天,他认真地问我,用什么才能换到那颗宝石,于是我一时兴起,就把那枚戒指送给了他。
作为回报,我让他用盒子保存好我将写下的这封信,留给阿克尔的后人,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此处,别忘记把它交给你,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件,说明当时那个幼小的男孩真的守住了自己的承诺,那样的话,麻烦你代我向他的后人道谢。
“……原来如此。”
我转向牧师。
“能拜托一件事情吗?”
“当然!”
“等你回到村庄,请替我向阿克尔家族的人们带好。”
“啊……”牧师迟疑了一下,“没有了……阿克尔曾是一个大家族,这姓氏是最早来到这里的先祖们传下的姓氏之一,但是二百多年间,饥荒,瘟疫,征兵……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清晨在石屋里死去的老人,已经是阿克尔家族的最后一人了。”
“这样啊。”
“不过,世间真是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当年赠予村庄河流的女神的恋人,如今路过这座村庄,而后用她的医术替她再一次拯救了这里的人们。”
他在一边震撼地自言自语道。活得久了,就会遇到这种巧合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应该只是如此,而对于生命匆匆消逝的他们,大概这应该就是奇迹了。
“那么,作为‘拯救’你们的报答,能替我做一件事吗?”
“那是当然!您有什么事情?我们肯定照做!”
“倒也不用那么认真。如果——我估计大概不太可能吧,但如果某一天,一个神情冷漠的黑色头发的吸血鬼恰好路过这里,请帮我给她带个口信,就说——”
该说些什么呢,我曾来过这村庄,治好了那些信仰的她的人们?又或者告诉她,这座村庄中的人们一代代地生活死去,告诉她那棵她亲手种下的栎树几经风雨,依然坚强地生长着?但她再次来到这里时,或许我已经再一次与她度过数百年而后别离,已经和她讲过这里所有的故事。
既然如此的话。
“就说,看到你这么精神,比什么都好。”
我那样告诉牧师道。
我别过那个年轻的牧师,向着远方走去,再回头时,他的背影已经再次变成细小的黑点,而那村庄也一同隐入遥远的绿色,消失在我漫长的旅途里。
你近况如何?从哪里来到这里?他们是否已经建起一座村庄,在这里耕作着?你来到这里后,又和他们发生过怎样的故事?等到相遇的那天,别忘了把这些讲给我听。要不要猜猜我们这次会在哪里遇到,平原,森林,还是山间?相遇的时候,又是哪个季节?如果我猜的话,大概是春夏,再具体一点或许是四月,如果猜错的话,这次换我先来吻你。
剩下的话,等到相遇时再慢慢地讲吧,毕竟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到相遇的那天。
虽然说过许多次,还最后还是那句祝福——
“真是……”
我那位恋人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能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感情,大概无论再过多少年,我在这方面也敌不过她。
而正是因她不会改变的一切,我才能安然地享受这漫无目的的旅途,而后记下我听闻的所有故事,毕竟我清楚,无论选择怎样的道路,这条旅途的终点,都一定是她的面前。
我将迈步前往名为明日的旅程,但那封信纸的寿命实在过于短暂,既然其中她的一笔一划已经镌刻在我记忆中成为永恒,那封信本身自然不必与我一同踏上旅途。这样想着我捏住信纸的一角,将它用力扬起,无名指上那枚橄榄石的戒指依旧反射着如几百年前一般的光辉,而那张存放两百余年的信纸却早已不堪岁月的蚀刻,在那一挥之下化作无数蒲公英的种子,向着天空飞去。
远处,阳光映照下的广阔草原漾来白色的波纹,我见状按住自己的头发——季节变换又一次从遥远的大海送来去向陆地尽头的风,蓝色穹顶下,那封信纸散落成无数明亮的泡沫摇动于天空,而后,被时光不经意的呼吸吹散。
动身前,我轻轻念出那句她写在末尾的祝福,托付不知疲倦的风带给我在天际那边永恒的恋人。
——岁月漫长,旅途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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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穿过城镇吹过我耳边,河流流淌的声响里夹杂着些微远处孩子们的声音,我那能从早上疯到晚上的孙子没等我睡上多长时间,便把我从树下的摇椅上摇醒,椅子在他晃动下吱呀地发出响声。
那椅子本来是我女儿为我订制的东西,如今它仍还陪在我身边,女儿却先一步早早地离开了我。
人活得太久,总归不是件好事,我叹气道。
如今孙子们已经成人,每到这时节就会和我那小儿子一同去收割,把这个最小的小家伙扔在我这里,小家伙很粘我,让他和同辈们去玩也不去,天天地围在我身边,让我觉得麻烦的同时还有些欣慰。
地上不知何时被他用树枝画出一个个方格,小孙子摇晃着我的椅子,和着一下下吱呀声问我。
“爷爷,陪我玩游戏嘛。”
“爷爷玩不动了。”
我回答道,我忽然看到自己手中有颗梨,于是急忙递给我那小孙子。
“吃梨吗?”
“我不吃!爷爷,那颗梨是我拿给你的!”
我已经不记得这梨从哪里来的了,小儿子和孙子总说我老了,看来终于是到了连事也记不住的一天,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该和女儿一样,回到女神的身边了。
小孙子使劲晃着脑袋,玩嘛玩嘛,我眼中的地面又晃了起来。
“好好,别摇,爷爷真的玩不动,你那个游戏爷爷学不会,爷爷可以给你讲故事。”
“爷爷的故事都讲过了。”
“还有你没听的呐。”
“有吗?”
小家伙来了兴致。
“有啊,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
小家伙开心地举起双手附和着喊道。
“这里有一位女神。”
“爷爷讲过啦!”
“啊,我讲过女神吗?”
“讲过啦!”
“水怪的事情也讲过了?”
小家伙盯着我,甩着脖子一下下地点着头。
“哎,我都不记得讲过了……”我低头,发现手里不知道何时拿着一颗梨,我赶紧递给孙子。
“爷爷你刚给我一次!”
“是吗……”
我又把拿着梨的手缩回来,心里有点怅然。一只飞虫从我面前飞过,我视线随着它看去,它却隐没在河流反射的光斑中,不见了踪影。
“啊,对了,很久很久以前——”
小孙子盯着我。
“这条河啊,本来没有的。”
“爷爷也讲过啦!”
“啊……”
孙子又摇起我的椅子来,把我晃得昏昏沉沉,我忍不住又问一遍。
“真讲过啦?”
“嗯!女神用水瓶,啪!倒出来一条河。”
倒不是“啪!”倒出来的,不过看来,我确实讲过了。不中用啊,我那样想着。孙子一下下地摇晃,我昏昏沉沉,像是进入梦乡。
而后,不知是醒来后,还是在梦中——
我再次睁眼时,一只栗色的马停驻我前方不远处的街道。
马背上,一位酒红色头发的年轻小姐手握着缰绳,而她身后,一位年纪相仿的黑发女性伏在她的后背上,双手环住她的腰间。
“我就说,要带你来这里看上一次,本来想着那个雕像绝对要让你看上一眼,不过应该是时间太久毁掉了吧,不过这里新的雕像神韵依旧啊,哈哈哈……”
酒红色头发的小姐开心地讲述着什么,而后面那位女性却一脸抱怨。
“我真的要开始后悔了。”
“不枉此行!”
“拉好缰绳,我要赶紧离开这。”
“哎?不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吗?”
“有什么必要,他们不可能认识我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如果不认识的话就降下神罚……好了好了别捶我的头,我们去下一个地方总行了吧?说来,这次打算和我一起呆多久?”
“这事过一百年再说也来得及,但是现在请立刻给我掉头。”
那马掉过身去,不知两人谁的无名指上,一枚翠绿色的光芒射入我的眼中,让我不由闭目,当我再度睁开眼睛,那两人已经不知消失于何处,我疑惑于自己究竟是做了一场梦,还是见到了精灵。然而不一会,刚刚的疑惑便同记忆一起被我悉数遗失。
我不知为何看向远方,秋风从远处吹过金黄的麦田,如我粗糙的手掌抚摸过孩子的头发。遗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的我,心中却残留着些许欣悦的感觉。
那一定是丰收的预感,我想。
“爷爷!”
孙子又开始摇起我的椅子,缠着我陪他玩那个我学不会的游戏,我看到手中有一颗梨,于是把它拿到孙子面前。
“爷爷,这梨你给了我三次了!”
“是吗……那爷爷给你讲故事。”
“爷爷的故事都听过了!”
“女神的?”
“嗯,水怪,神树,水瓶,都讲过了!”
“哦……”
我发出浑浊的叹息,看来自己已经老得连讲过的故事都会遗忘,我那样想着仰头看向上方,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让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不知为何,我忽然灵光乍现般想起了什么。
“爷爷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故事没和你讲过!”
“上次爷爷也这么说的……”
我坐起身来,看向我兴味索然的孙子。
“爷爷和没和你讲过,很久很久以前,村庄发生一场疫病,女神派她的恋人来这里拯救我们?”
孙子一脸惊讶,摇晃起肥嘟嘟的脸蛋。
“爷爷和没和你讲过,很久很久以前,女神在这里遗失了她送给恋人的戒指,可那戒指在这里辗转几代,最终又回到她恋人的手上?”
“没有!”
小孙子兴奋地趴到我的椅子边,明亮的眼中盈满期待,看到那光芒的我心中涌起一阵干涩的喜悦,我知道,那一定是小家伙会爱听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一棵神树,没听过吧,那你就要仔细听了,咳咳……来,帮爷爷摇着点椅子,不用太用力,对,这个故事要讲很久,你要听爷爷慢慢地跟你讲,那是——”
椅子微微响动,太阳还未落下,吹过身边的风已经有些发凉,啊对了,如今已是秋天,我抬头看向树枝,稻谷熟了,树叶黄了,稻田中的孩子们马上便要返回家中,我赶在黄昏到来之前,抚着孙子金色的头发,用我那沙哑浑浊的声音讲起。
——那是关于一对永恒恋人和一场漫长旅途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