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肆无忌惮地吹过操场，身穿迷彩服的新生们迫切想转身感受大自然在炎炎夏日的馈赠，可碍于教官锐利的目光，只能暂时压制内心的渴望。
懵懂的开学日过后，军训向好奇的大一新生露出尖锐的獠牙。
这并非毫无缘由的夸张——盛夏时节在烈日下重复操练动作，还要精神高度集中地听从严苛教官随时可能发出的指令。这份生理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或许只有远古时代茹毛饮血的先祖们才能感同身受。
尖锐的阳光与炎热，一同任性地挑开新生们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用不止的汗水充当粘合剂，让绿色的军训服紧贴在皮肤表面。
“第二排第四个同学！腿不要乱动！再动就去操场跑两圈！”
与二十岁面孔不相符的嘶哑、有力的嗓音从连队前背过手站得笔直的教官口中穿透呼呼作响的夏风，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的耳中。
根据学校的安排，训练新生的教官全部来自本校纠察队的学长学姐。
然而不巧的是，纠察队中有一位学长是服完兵役后返校续读的。
巧合的是，这位学长恰好分配到中医学三班。
如此美妙的缘分，让黎色堇都快感动得流下悔恨的泪水。
不用想，刚才教官提醒的就是她。
高中三年接受体育特训的黎色堇清楚地知道，训练时要严肃认真，让气温逼近三十五度的毒辣阳光，她也能忍受。
但她手掌和大腿间的几张扑克牌现在岌岌可危。
原本靠手掌分泌的汗液能勉强控制的扑克牌，如今感受到大风的来袭，都跃跃欲试地想逃出黎色堇的掌心。
所以她不得不调整姿态。
可这也怨不得别人。
毕竟没有教官喜欢军训第一天就睡过头的学生。
如果手里的扑克牌掉下，全连绕操场跑五圈——对曾经顺利通过严苛体考的黎色堇来说不是大问题，不过对于完全凭借高考升学的其他同学来说，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于是，怀揣着“不能祸害同学”的使命感，黎色堇在遭到教官的警告后，依旧偷偷摸摸地微调姿势。尤其是双手，她巴不得手掌和大腿融为一体。
自然的馈赠是有限的，没过多久，风就下班回家了。
在暗暗惋惜的众人中，黎色堇反倒松了口气。
紧接着，太阳迅速补回了众人好不容易散去的热量，并让温度更进一步。
“杯水车薪”这个成语，大概就是为这种场面量身打造的。
人体总归存在极限，长时间的炙烤和精神的高度集中让黎色堇的意识开始恍惚。为了坚持下去，她试图回想能够令人感觉清凉的事物。
自然而然，她的脑海里跳出钟信子的身影。
白皙的皮肤，冷漠的言语，不苟言笑的容貌，简直是避暑的绝佳伴侣……上次虽然是不自主地牵到钟信子的手，但那种凉爽又光滑的触感让黎色堇念念不忘……
然而逐渐有点想入非非的黎色堇不敢将内心的愿望表露得过于明显。
一是再被教官发现走神，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二是害怕身旁的钟信子察觉到。
上次药植园之行，黎色堇就隐隐约约感觉出钟信子具有过人的直觉，用更通俗的话来说，便是“发达的第六感”。
教官的惩罚，最多是高强度操练，依黎色堇的体格，多睡几小时就能满血复活；而钟信子冷若冰霜的眼神和极具压迫力的气场能化成钢印牢牢地镶嵌在大脑中，使人每次触及这部分记忆就不自觉地战栗。
不知道信子适不适应……
深刻地自我检讨和劝诫后，黎色堇的思绪漂流到钟信子的生活方面。
即便衣着打扮低调，可气质和举止不会骗人。相遇的第一天，黎色堇就判断钟信子家世不一般——只有书香门第及以上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般举手投足间充满温文尔雅，待人接物礼貌、矜持且有分寸的大家闺秀。
军训这种称得上粗暴的活动与自己身旁的同学明显格格不入。
黎色堇又在想什么怪事？
从训练开始便一直巍然不动的钟信子在视野的边角捕捉到小麦肤色同学频频飞过来的视线。
源源不断的汗水打湿钟信子的头发，不算浓密的刘海贴在白净的额头上。虽然上大学前的锻炼强度比不上黎色堇，但是在私人教练日复一日的指导下，钟信子的体能还是超越大多数同龄人。不过剧烈汗出所带走的水分和无机盐依旧让钟信子全身的疲倦愈发强烈。
正因如此，她才时刻绷紧那根由精神凝结而成的弦索。
突如其来的奇怪视线悄悄地分散钟信子的注意力，与此同时，也勾出二人相处时产生的疑惑。
严肃的场合下，就不能正经点吗？
脑海涟漪渐起的钟信子迫切想要扭头用寒气腾腾的眼神冻结黎色堇令人难受的举措，可教官如炬的目光紧致地钉每个人身上。
暂时无计可施的钟信子只好暂缓质问的想法，努力调整心态。
真是难受。
胸膛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攀爬的钟信子暗自咬牙道。
◆
“上午的训练结束！大家下午别迟到！”
刺耳的哨声和营长铿锵有力的嗓音宣告上午的苦难结束。黎色堇立即将扑克牌物归原主，然后飞速跑向队伍放置水杯的石台。由于受罚而仅休息过两次的她对水的渴望已经来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如要依照魔鬼程度给高中体训和当下的军训排名，黎色堇妥妥咬牙切齿地给军训颁发桂冠。
从后面看去，迷彩服宛如天生长在寺庙石阶上的青苔般贴合着黎色堇的后背，勾勒出饱经锻炼而铸就的优美曲线。
训练地到放置随身物品的石台不过几米距离，可黎色堇仍巴不得三步并作一步，只为早一秒抵达生命之源。
然而，当心心念念的石台映入眼帘，台面上残留的大片水渍让黎色堇心脏骤停一秒。沿着水渍的边缘不断缩小范围，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水杯上——因为某些原因，它已经倒下。
如若要形容的话，就像丘比特之箭射穿心脏，只是没有能够心动的对象，只有持续性痉挛的痛楚。
银色的保温杯内胆借助水珠编织的外衣在正午的阳光下煞是美丽，可它的主人此时此刻瘫坐在石台旁不逊于烧热铁板的长椅上，双眼失去光芒。
呜呼！
彻底完蛋啦！
乐天派表达悲伤的喃喃自语若让旁人听见，恐怕是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
水是生命之源，失去水的我要怎么才能活在世界上……
皮肤传来的湿热感让饱受打击的黎色堇思想进一步消极。
忽然，沮丧的她感觉额头传来一丝清凉。她伸手握住清凉的源头，发现是一瓶矿泉水。
“送水的纸箱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瓶。”
“哇！谢……”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望见希望曙光的黎色堇刚卸下所有心理负担，准备热情地道谢，钟信子就用淡漠的语句将她包裹。
“啊……信子你说。”
大脑神经融合得可能只剩几条的黎色堇从同学慢慢眯细的眼睛和渐渐上扬的嘴角感觉到大事不妙。现在，她已经握住了水瓶，大可以用力拿过来，然后边打马虎眼边迅速一饮而尽。
当务之急是喝水，其它的先放一放。
或许既是出于对钟信子的敬畏，也是出于钟信子能主动找自己搭话的兴奋，黎色堇此时此刻整个人呆若木鸡，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看对方精致的面庞。
就好像不知自己是否犯错的小孩，胡思乱想着父母究竟是会给予奖励还是施加处罚。
害怕、激动和不安混乱地交织成线团，在黎色堇的胸腔里四处弹跳。
“上午站军姿的时候，你总是看我，是有什么事吗？”
此话一针戳破飘荡在黎色堇头顶的气球。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很克制了！
始作俑者努力控制要抽搐的嘴角，内心在不解地大声哭嚎。黎色堇可能不会明白，她心想的“克制”，仅是普通人的正常水平。
“信子十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想你这样漂亮又优雅的女孩子能不能适应军训的生活我只是逾矩地担心你绝对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我知道错了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呜呜呜……”
事到如今，黎同学很清楚，对钟信子撒谎只会适得其反，于是她想都没想就在短时间内用能记起文字潦草拼凑，把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烈日当空，紧张地旁观事情的发展。
这家伙，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兴师问罪的钟信子被黎色堇不按套路的回答弄迷糊了。
因为姿势的原因，钟信子得以俯视身高比自己高出十公分的黎色堇。见分明体格不输男生，眼下却像遇见大灰狼的羔羊般紧张兮兮地僵坐在自己面前，钟信子在疑惑之余，心底生出一丝丝愉悦。
嗯……总之，她没有干什么坏事。
全然不顾对方握住水瓶的手臂已然开始发抖，钟信子细细地思索良久，得出结论。
担心我的生活纯属多余……难道担心别人会很开心吗？
结合黎色堇的性格，钟信子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不过，她不可能开口询问答案，这样会显得自己是个怪人。
认为没有问题后，钟信子松开拿水瓶的手，同时为了安抚看上去过度紧张的黎色堇，她用手掌轻轻抚摸对方的头顶。
锦衣玉食的大小姐，飞禽走兽、奇珍异宝、精巧木工……她什么都见过，也觉得世界上没有事物是神秘的。
而在十八岁迈向十九岁的一天中午，她竟觉得黎色堇头顶上由黑发构建的旋纹充满了自己未曾见识过的神秘，持续缓慢地吸引她的兴趣。
想要触及女孩包裹在外表下的一切，来引导不守规律跳动的心脏重回平静。
这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的第二个愿望。
是否要用五年的时光实现这个愿望？
平静地看着女孩喝水的钟信子还不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