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有树荫的人行道走到了尽头。
饱经风霜的一排红色的石砖构成阴凉和炎热的分界线,前方强烈的阳光和若有若无的虚弱蝉声让人十分犹豫。
黎色堇左右挪动莫名躁动的视线,右前方人行道的阴影里的太阳伞租借处映入眼帘。
“钟信子,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借个太阳伞。”
话音落下,黎色堇毫不犹豫地跨过树荫的边缘,跃入日光的海洋,更加猛烈的热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默然停在原地的钟信子挑挑眉,冰霜似的眼角流露出丁点的兴趣。
匀称有力的身材,小麦色的肌肤。
一看便知,黎色堇属于运动系女生,而且十分热衷。
这样的女生不大可能会有打太阳伞的习惯。
大脑进行简单推理的钟信子瞟了眼自己白皙而微然出汗的手背。
还挺会照顾人。
哪怕钟信子对他人的善举不会有太多的想法,但她觉得,黎色堇这种对刚认识的人都有如此细腻而不露声色的关照的做法还是比较少见。
“欸。同学,能帮我拼夕夕砍一刀吗?”
一个陌生男人忽然出现,提出所有大学生或多或少都遇见过或听说过的要求,打断了钟信子逐步推进的思考。
“抱歉,不能。”
面对充满希冀的注视,钟信子即刻露出平日的姿态,向男人泼去一盆冰水。
“美女,不要那么无情嘛,就差你一个了,帮帮忙嘛。”
男人不知礼数地更靠近了些,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汗水和油脂构成薄薄的一层膜,覆盖在他肥大、长有不少青春痘和蓄有胡碴的脸上,让人感觉像是生喝了一桶食用油。
不幸的是,油腻人士的标准话术精准踩到钟信子的雷区。
初中时,同班的好友竞选班干部,私下求钟信子投她一票,可当时三观成熟度远超同龄人的钟信子认为选票应该投给最能为班级服务的人。于是在班会上,钟信子在票上写下了一位在班上默默实干,游离在“三好学生”和“朋友”之外的同学的名字。
虽然是匿名投票,但事后好友发现了某张没有写自己名字的选票上的字迹是钟信子的,而恰好她以一票之差落选。因此选举结束一周后的星期五下午的放学时间,好友满脸阴沉地走到钟信子面前抱怨:“明明就差你一个,帮忙都不愿意帮,算什么好朋友。”
班集体因钟信子成熟理智的三观收获了一位不错的班干部,而她失去了一位朋友。
知识层面的成熟不代表心理层面的成熟。
朋友不多的钟信子为此懊悔不已,同时她意识到,人在面对决策时,如果有情感因素纠缠其中,那么无论做出的是理性选择,还是感性选择,都不会有好结果——前者会伤害到与自己相关之人的感情,后者会违背自己的心愿。最后,陷入挣扎的她决定日后将自己置于利己和奉献的夹层之中。
被迫回想起不堪往事的钟信子自然没好脸色。
不满把带黎色堇去药植园的想法挤出心房,她转过头,准备打道回府。
“美女,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你要是不会操作的话,我可以帮忙。”
遭到严词拒绝的男人毫不气馁,不依不饶地小跑到钟信子面前继续纠缠。
钟信子本就对这种大街上随意拦截他人为自己利益服务的行为没有任何好感,加上面前的油腻男人踩到自己痛处和死缠烂打的态度,让她的厌恶上涨好几倍。
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如此缺乏教养的人?他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一直以来将学识和素养挂钩的钟信子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凝视喋喋不休的男人,压迫性的气场陡然增加数倍。
我就算直接离开,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片刻后,见对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笃定想法的钟信子迅速绕过那团让她讨厌到极点的肥肉,大步往回走。
“美女,不要那么不讲理嘛。”
伴随着使人鸡皮疙瘩掉尽的声音,钟信子感觉到自己的小臂被一只黏糊糊的手抓住。
信子,你要记住,女孩子在外面,不能让人随便触碰自己。
相较于父亲的富贵气,方方面面都较为朴素的母亲从小便如此教育钟信子。
而且,向来保持自信且傲人姿态的她也绝不容许陌生人触碰自己。
她生气了。
高岭之花的寒冷气场威力全开,阳光携带的温度被吞噬殆尽。她眯细眼睛,脸上挂上平静的假笑,缓缓地转过头,准备将拥堵在心口的怒火用极尽恶毒的语言倾泻在油腻肥胖的男人身上。
“把你的手放开!你没有发现我同学很不情愿吗!”
小麦色的手掌大力打在男人看不见血管的手背上,随后吃痛的他迅速甩掉钟信子的小臂。
男子微微皱眉,额头上的油脂似又渗出些许,想要说些什么,但一对上黎色堇蕴含怒火的眼神,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呛回去。
“你到底有没有点素质?我同学很明显不想搭理你,你一个劲凑上来干什么,”黎色堇的右手食指指向不远处的监控摄像头,“我和你讲明白,你如果还是要纠缠不休,我们可以去学校保安室一趟。”
原本在黎色堇前半句刺激性的言语下准备大发雷霆的男人听完后半句,瞬间变为霜打的茄子,扔下一个愤恨的眼神,悻悻地离开。
“给,湿纸巾,擦一下吧。”
沉默的钟信子接过黎色堇从牛仔裤兜里拿出的湿纸巾,撕开包装,细细擦拭刚才被男人触碰过的小臂,轻微凉爽的液体渐渐浇灭爆燃的怒火。
“才离开一会儿,就有麻烦事出现,真是倒霉。”
“租借处的伞几乎都被借走了,只有这把小小的黄色太阳伞,讲实话我不太喜欢黄色。”
“信子,你以前经常遇到这种麻烦事吗?”
“信子……”
知了,是夏日的使者,是夏日的标志。
大部分人都说,缺少知了叫声的盛夏是无趣的盛夏。
阅读过诸多书籍的钟信子也对在描写夏天的片段中加入知了的描写颇为赞同。
但她现在理解另外少部分持反对意见的人了。
当知了真真正正在耳边喋喋不休,任谁都会心生烦躁。
何况这叫声毫无逻辑可言。
忽而太阳伞,忽而刚刚发生的不愉快,接着又跳到个人的喜好上。
被交织的疑惑网住的钟信子在太阳伞的阴影下偏过头,漆黑的双眼好奇地打量一只手臂暴露在太阳光下的少女。
难道说话不讲逻辑也能好好表达意识吗?
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女孩子,为什么敢直接动手打人?不怕对方还手吗?
而且……
“你为什么说带那个混蛋去保安室?你不是路痴吗?”
钟信子没有丝毫征兆的开口有些吓到黎色堇,地上移动的小块阴影抖动了一下。
“这种人就是吃准普通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才敢肆意妄为,”或许是冷冰冰的钟信子主动搭话让黎色堇不免有点兴奋,她边回答问题边自认为帅气地打响指,“只要强硬一点,它们就会识趣地走开。”
“万一,对方不屈不挠怎么办?”
“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出现,”黎色堇轻松地摆摆手,“他们很清楚,如果真正把路人惹恼了,大庭广众下闹起来,不利的是自己。”
相遇不久的少女对刚才的事情侃侃而谈。
从小的教育和经历让钟信子养成做事面面俱到的习惯。
虽然钟信子认为黎色堇说的很有道理,可这件事明明有另一种明显可能,为什么没准备好对策?而且,从黎色堇的话来看,她已经不止一次靠自己的想法成功解决这类事情。
钟信子的视线牢牢地锁在黎色堇身上。
眼前的女孩存在自己不理解的地方。
想要知道答案。
“信子!我看到牌子了!”
貌似是药植园的牌子出现在黎色堇的眼帘内,胸腔内积攒的渴望眨眼化为海量的兴奋。她高声呼唤身旁的同学,同时顺其自然地用手掌将同学的玉手包裹。
温热、柔软、带着一点强硬。
钟信子的大脑转瞬间对突如其来的牵手给出评价。
令她惊讶的是,她对黎色堇的举动没有任何的排斥。
手上的感觉,与先前被男人抓住时别无二致……
是因为刚刚黎色堇的帮助让她下意识产生了亲近感?
疑惑再次被加深了。
“信子,快快快,别发呆了,快带我去看看。”
见钟信子盯着自己不动,黎色堇撒娇似的晃了晃手中对方宛如瓷做的手。
不明白。
“嗯。”
完全不明白。
“好耶~信子你看!好漂亮的小鸟。”
古有云,桥到船头自然直,或许以后一切都会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