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当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时,K正站在墙边,望着墙壁上的挂钟出神。她手里提着她的行李箱,仍旧是一身朴素的穿着。银发收在头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入鞘的利剑。
她还没注意到我,我也懒得起来,慵懒地缩在沙发上,望着她。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凭借猜测去探寻她此刻的内心。K,一个说不上有趣,但是足够吸引我的人。我总是觉得,她心里边有些东西,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也许,那只是因为她的束缚太多了?她是S国的军人,从事的工作都是国家机密,行事必须冷静小心,不像我全然可以自己胡来。
嘀嗒嘀嗒,时钟的指针敲击着时间。她却被冻结在了原地,像一尊冰雕。要是我此刻吻上去,她是不是会融化掉?
啪嗒啪嗒。那会是水滴滴落的声响。不是她,但是的确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我说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也许是我们之间的。总之,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分针指向十二点。她终于回过头,望了我一看,正好对上我的目光。我们就这样交换着眼神,保持了许久。
啪嗒啪嗒。还在融化。然而她平静依旧。没有任何东西来向我展示我意识到的融化。也许那是我的错觉。她还在看我,我还在看她。
“L,”她忽然说,“你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吗?”
“以前的生活?”
“你以前的,自由的生活。还没有被卷入S国与帝国的纷争,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猎人,无牵无挂,就像不远的港口里一艘没人在意的小船,总是驶往海里最偏僻的海域,捞着仅有的几条小鱼,看着一个人的天空。”
她说这话时,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远方的大海。波涛此时仍然在海上翻涌,没有阳光灿烂地照耀,略微显得有些沉闷,浪花苍白而脆弱。沉沉的白云压住了海面,也许这就是还没有翻起大风浪的原因。千万朵浪花盛开,千万朵浪花逝去。花开花谢,潮涨潮落,然而什么也没有改变。那朵浪花,它曾来过吗?它现在又在哪里呢?又有那一朵浪花,曾被铭记?也许非要冲破云霄,直直在那云层上撕出一道伤口才行吧。不过,那也就是某些抬头看天的浪花的妄想罢了。更多的浪花永远都把头顺从地低下,默望着无底的深渊,随着自己的逝去永远地朝着那里面坠落了。
“想啊,”我说,“但我没得选。”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现在这样也不赖,”我笑起来,“每天醒来就有一位小姐为我送上温水。”
她扫了我一眼,不带着感情,只带着一丝寒气。那寒气与生俱来地藏蕴在她冰蓝色的瞳孔里。我赶紧把目光挪向大海。
“什么时候出发?”我问。
“跟昨天一样。”
“目的地?”
“Q区,荒原。”
没有通过公路上关卡的手段,我们只得从偏远的地方绕行。Q区,帝国的荒凉地带,黄土与绿植交织的原始的交响曲,演奏了千万年也还在继续。这里只是四处藏匿了些村落,在迈向工业化的这个国家,可称是与世隔绝之处。从这里走,在进入U区即帝国最繁华商业城市圈的时候,几乎不会有什么阻拦。
当然,这只是我们从这边走的目的之一。另一个任务,是与总部设立在Q区的反抗组织取得联系。
反抗组织,兴起近四五年的时间。自从S地区的资产阶级统治被推翻、苏维埃建立后,帝国内也自然出现了受其影响的有志之士。他们建立的反抗组织,自称为G党,曾领导过许多次在学生中的思想运动和I区的工人运动。但是后来受到帝国的疯狂镇压,总部被迫从I区迁往Q区以求得最后的保全,但是很长时间内几乎不存在反攻的可能。U区内如今还保存在少量的组织,而因为近来与S国的战争拖入了帝国的绝大部分力量,U区内的运动渐渐有了复兴的趋势,曾一度组织灭迹的I区也重新出现了少量宣传思想进行初步组织的人员。
G党和S国,同为共产主义的信奉者,自然应团结一处,打到资产阶级敌人。至少K的上级是这么想的。
简单地从汽车店偷走一辆新型猎鹰牌汽车,我们疾驰在奔往Q区的公路上。从这边到深入Q区,大概需要两天的车程。沿着大海行驶了一段时间后,转弯向内地驶去。越靠近Q区,景色越显荒凉。两边几乎看不见房舍,即使有,也常常是蒙上了沉沉的灰,门紧锁着,不知多少年未曾打开过。蓝色的窗前有生满铁锈的栏杆,完全看不清屋内的情形。
“那些屋子里的人,他们都去了哪儿?”我问坐在驾驶座上的K。
“城里吧。离开偏远的山区,进入水泥的森林。对于他们而言,那是唯一的出路。”
我沉默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象。我们的车是银灰色,疾驰在有些失修的路面上,像一颗脆弱得被风摇晃的子弹。太阳真一点点贴近远山的轮廓,要给她一个炽热的吻。
“油还够吗?”
“后面一排座位上全是。”
我扭头看了看。K不知什么时候把后面一排全放满了油。也许是我在加油站的便利店跟服务员小姐为了一根贵了5毛的烤肠扯皮的时候。
“找个地方过夜吧,天要黑了。我们都一整天没休息了。”
疲倦此时已同窗外苍凉的暮色一起在我的眼皮前游荡。天的蓝色正一点点深沉下去,她也要闭上她的双眼了。我扭头看了看K,她冰蓝色的瞳孔边也浮现了几丝淡淡的血线,脸色比往日更显得苍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我怕被人追上,”她说道,“至少完全进入Q区。而且不能停在这样的公路边,我们得找个隐蔽点的地方。”
“距离进入Q区内部至少还有一天,”我坚决地说,“必须休息。”
她拗不过我,缓缓地在路边停下。荒野,没有一辆车从我们这边路过。这条路本来应该是用来连通帝国的各个地区的,原本就不怎么常被人用到,如今整个国家的资源都倾泻在北方,自然更加荒凉。何况两边的居民也都离开得差不多了。
在车上坐了一天,她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我先推开车门,绕到她那边,把她从车上拽了下来。她一脸不情愿地被我拉着靠在车门上。
“休息休息我的大小姐,”我指了指快要完全闭上眼睛的天空,“不是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她叹了口气,紧闭上双眼,抿了抿两瓣凉薄的嘴唇,她们现在看起来像一朵谢去的白樱。
“星星很好看喔。”我在她耳边低语,像是要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老套的词,”她睁开了双眼,然而还是向天空里看去。她的肩膀认输似的松懈下来,一瞬间变得那么柔软。
“你喜欢看星星么?”
“雪国的星应当是世上最明亮的了。”她笑了笑,“这南国的星空相比起来太柔软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不说话,星星在天空里低语,我们只负责倾听。吹过的凉风不断驱散着我身上的倦意。我不愿此时入睡,就这样靠在K的身边。
“就这样多好。”我低声叹了口气。
“是啊。”K低声回应我。
我们在匆忙的任务里偷出来时间,就这样沉默着。群山全都换上了黑色的假面。有人说黎明前的天空是最黑暗的,其实黄昏后的天空何尝不是如此。全然入夜之后,天空反而穿上了紫色的薄纱,群星点缀在这条梦幻的裙上,微微闪烁着。车身上的汽油味此时已散去,冷却掉的发动机静默得如同不曾存在。K悠然的冷香丝丝游动在我身边,地面上传来水泥路面独有的干燥气息,和不远处土地那质朴温润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互相侵袭扰动,让我想起一枝摆放在墙角的昙花。K的气息匀称而有规律,微微颤动着,我这才发现她已经靠着车门睡着了好一会儿。我从车后备箱里的行李箱里取出一件她的衣服,简单搭在她的身上。看看她的睡颜,终于找不到一丝平日里的冷峻,那冷刀似的眉此刻软成一弧倒影在冷池里的弦月,有点迷离而不真实。
K不喜欢她的过去的生活。我现在肯定地感受到这一点。可是她也只对我吐露只言片语的感受。我也许还是只能等待。
第二日,正午。虽然我很抱歉自己不会开车,但是只能继续劳烦K小姐带领着我一路向北。
车速飙到了最大值。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交规来限制我们的疾驰。
转弯,再往前。时间无声流逝。
转弯。车拐入两山之间的一个隘口。车速慢下来。忽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关卡。两个持枪的人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停下。一个人持枪对着我们,另一人警惕的向我们走来。K摇下车窗。
“什么人?”
“请看这份文件。”K拿起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件,递给那人。那人读完了文件,回到关卡,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出来。
“放行吧,总部有命令,”他对另一个仍警备着我们的警卫说,顺手递给了我们一张通行证,“不过,我们并不欢迎你们。”
“我知道。”K点了点头,摇起车窗。关卡前的障碍物被两人移开,我们重新行驶在风中。
傍晚时分。一面低矮的城墙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慢慢靠近,K递出那人给我们的通行证。通过。驶入城中,一座和港口的繁华地带比起来落魄得多、然而充满了生气的城市展露在面前。人们穿着格外朴素的衣物,没有什么高楼大厦,都聚集在低矮的房屋旁,有序地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我们慢慢驶过,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几分钟后,我们在一栋看起来最气派的建筑前停下,虽然它也并不多么高大。早有人在那里等着我门。K提起一个手提箱,示意我跟着下车。
我们被带进一个看起来像是会客厅的地方。一位带着眼睛的书生坐在那里,见我们走进,站起来,礼貌地和我们握了握手。简单寒暄几句,坐下。
有人过来沏上一壶茶。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充满了质朴的气息。见鬼这他妈给我们喝满天星。好在我自己没钱时也喝的这,不至于喷对面的人一脸。K动也没动面前的茶,看着它冒着热气。
“那么,贵国使者到此有何贵干?”那书生缓缓地问。
“我们是诚心想合作。帝国的军队必然会在苏维埃的铁拳下落败,但是只凭我们无法治理好这个国家。我们需要人和我们合作,那是和我们志同道合的、对这片大地足够熟悉和热爱的人。你们,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我们只是你们地傀儡对么?”书生挑了挑眉。“整个G党都知道你们S国在打什么算盘。还是请回吧,我们不会把国家的主权拱手相让。”
“不是傀儡,是我们一同治理这片土地,一同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新国家。”K生涩的说。她简直像是在背诵好不容易记下的课文。书生笑了笑,没说话。
K叹了口气,终于丢掉了她那过于生硬的谈判式口气,“那么至少请您给我们写一封回信吧,我能正式向上级汇报。”
“哦,好办。”书生和善地笑了,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早就放在上面的信,“早有准备。”
K接过信,示意我离开。
“这么草率的?都不挣扎一下?”我问。“我们大老远来一趟。”
“信已经拿到了,”K挥了挥手,透出一股致命地疲惫,“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是啊,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至于S国和G党的纷争,原本也就是与我无关的。我在意这些干什么呢?
我只是有点吃惊于K的淡然。她好像早就料到会这样,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休息一下,洗个澡再走吧。”我们走出大厅时,K对我说。
我们重新坐在车上,已是第二天的清晨。薄雾中我们缓缓驶出这里,没吸引任何人的注意,怎样来,也就怎样去。
驶出最开始的那个关卡。我们重新回到帝国修建的水泥路面。
“接下来去哪儿?继续向U区进发?”
“不,我们可以慢一点,”K说,“组织上给我的谈判任务安排了长达一周的时间。但我们只留下了一天不到。所以,多出了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浪费。不必过早进入城区,计划的假身份那时还没有送达,滞留在城中反倒容易暴露我们自己。”
“那我们去哪儿?”
“在这里转转吧。反正进入U区后也不会再怎么用车,而且我这没有车牌的车也根本开不进去。燃料还剩得很多。”
总感觉,我们这个和全人类的生命安全相关的任务,被我们对待得太过于随意了些。不过,我倒是喜欢这样。我渐渐明白,K虽然看起来像是个一丝不苟的职业军人,但她其实也不过是在完成组织给她的任务罢了。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知道。但是她喜欢什么呢?
车辆漫无目的地在原野里穿行。Q区很大,G党的总部只是潜伏在里面很小的一部分。而且,我们只是一路直接开到G党党中央,完全没有去他们统治的其他地方。然而其实如此,现在的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眺望群山的我,也知道那大山并不如它看上去那般荒凉,里面藏匿着涌动的生命和激情。
“打算往那儿开?”我问她。
“不知道,但是我想至少找到一个能落脚的村落,总不可能一个星期都在车里休息。”
天幕渐渐暗了下来。窗外渐渐变得昏暗,一带紫色的衣裙自群山蔓延,横跨过天空。属于原野的苍凉在天空里回响,没有人咏唱的史前之诗永远是风声在传唱。暗下去,暗下去,最后回到刚刚上路那天的场景,一条光亮的银河取代了紫色的幕布,漫天的繁星在苍穹里浮现。
“看来今天是找不到住的地方了,”我对K说,“等会儿找个地方停下过夜吧。”
“嗯。”K回应。不一会儿,车辆停留在一片树林边上。我们下车,拿出几个三明治,算作是今天的晚餐。
“接下来几天,可以算作是休假吧?”我看着K小口小口地嚼着2三明治,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是啊,闲的像休假。”
“为什么你不和G党的人多说说呢?”我问她。我知道这里面有她自己的原因,她当然不会说。但是,也还是有着些别的原因的。我想她大概愿意和我谈谈。
“你大概听过些关于S国的流言蜚语吧?”她抹了抹嘴角,对我说。果然,她大概只会谈及有关国家的问题。
“略有耳闻,但愿闻其详。”的确,我在酒吧里听说过关于S国的一些流言。但是,还是听本国的人自己说更加可信。看起来K对她的祖国没有什么感情,不爱也不恨。我不觉得她会在里面夹杂太多的主观情绪。
“有人骂我们修也罢,有人骂我们冷也罢,”她摇了摇头,“都没怎么说错。”
“真那么糟?”我笑了起来。看起来K终于愿意吐露些真话,虽然和她自己无关。
“你觉得为什么我们那么好心,要大老远跑来解放人民?”她又咬了一口手里的三明治,原本有些瘦小的脸颊变得一鼓一鼓的,“很大程度上,直接原因就跟我们这次任务的目标有关。”
“那个武器?”
“博士没有夸大。我们手里握着的,是毁灭世界的密码。”她挑了挑眉,“要是被帝国掌握,不出一年整个世界会沦为帝国的殖民地,”她又顿了顿,望了望周围,往前走了两步,身影和不远处树林的阴影交织在一处,“要是被S国的那几个人拿在手里,就成了有限主权的世界。”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打算?”她此时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的意思是,”她转过身,一双冰瞳里倒映着星光的冷辉,“我们毁了它。”
我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是,背叛。”
“对谁的背叛?”
“无论是S国,还是两位博士。”
“我们的任务的标准,从来不是把武器完美带回去,”她伸手解下盘在头上的一袭银辉,看起来无比自在,“我们的标准只是保证它不落在帝国手里。计划里,可能有各种意外对吧?计划的执行专员是我。报告是我写。”
“为什么?”我艰难地问,“真的是为了全世界的人民?”
“不,”她简单地摇摇头,“为我自己。我也不希望自己所处的世界最后成为一个被绝对的力量统治的机器。至少,在绝对的权力不在我手中时,我不希望。”
“为什么和我说?”
“你是计划的执行人之一,我必须和你沟通,”
“不是因为这个。”我看了看她,“你明知就算你当着我的面动什么手脚,我也会什么都不知道。我与S国毫无瓜葛,对你们的事只会是袖手旁观。”
她松开把玩着发丝的手,认真地看了看我的眼睛。我也保持着凝视。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强撑着自己的意志,不让我被她眼中的冰冷吓晕过去。她眼神里的的清辉从淡然到盛放,再缓缓凋谢,最终黯淡下去。她忽然软掉了,像个没有力气的人偶;她刚才放下的发丝正散乱地披在她身后,也许连半点风也挡不住。平日剑似的脊背像是被抽走了脊椎,显得那么脆弱。我曾在心底里看见过的那个K的幻影,忽然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却又真同幻影一般脆弱,像是倒映在水面上的,被我碰一下就会碎去。
“因为我太软弱,”她低沉地喃喃到,声音接着夜色飘来,轻柔似夜女孤婉的歌,“从小就太软弱。就连这次,也需要靠你才能完成我自己的心愿。”
“软弱?我?”我愣了愣。可我又能帮她些什么?
“是你给了我一点勇气。那天在港口,我看过你的资料,在你上去还钥匙的时候。我羡慕你的生活。你的生活里写满了你自己,你自己的家,你自己的工作,你那么自由地按着自己的意志生活。是你,给了我一点点寻求自由的勇气。”她沉默了一会。“但是还不够。我还需要更多的支撑。现在的我只是想罢了。要是真的让我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我一定会软弱地下不了手。”
“可我也是个软弱的人,如果不是被卷进来,我这辈子连踏出港口旁那片肮脏的土地的勇气都没有。我就会静静地腐烂在那里。”
“那我们就是两个互相依赖的软蛋了,”她却并不显出什么表情的变化,“那也无所谓。需要的是依靠本身,而不是所依靠的对象。”
我无话可说。也许她是对的。世界上又有多少人不是这样呢?爱情,友情,信任,陪伴......有时候明明是两个人,每个人却都只能看见自己。
“之前的话,算数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我现在很乱,只想结束掉这个让我们两人都被剥去伪装的话题,我现在心中充满了羞耻感。
“算数。你答应么?”
“想好哦。在这里,我们说的话没人听见。也许,这里是最后的偏僻之地了。”
“算数。你答应么?”
她的眼眸里又恢复了一丝往日的冷锋。
“我答应。我帮你。”
“谢谢。”
风吹过。又是一阵沉默。繁星点缀的天幕,给人送来无尽的苍凉和孤独。我们站在原野上,品味着千万年前的时光。K呆呆地望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看。她在想什么呢?是在想着之后的计划该如何进行?又如何保证我不会泄露秘密?在后悔刚才一时吐露的足以致命的心声?
一个冰冷而孤独的女孩,一个软弱而自私的女孩。就像是我。除去她绝美的外表,也许谁都会讨厌她那颗冰冷异漠的心。她不该背负这样的使命,不该是背负了S国的重任的人。可她是。这是一场令人窒息的错位。
可我又是谁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嘲讽她呢?我是个同样自私同样软弱的人。我什么都不愿意付出,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他人。也许和她比起来我有着还算是和善的外表,可那只是锁住寒意的虚伪的牢笼。错误的把镜子当成窗玻璃,以为看见的都是外面,其实全都是自己。前,后,左,右,上,下,又有哪里不同。我们都困在自己的牢笼。
我本该是一朵腐朽在帝国最肮脏的地方的花。错误的她在错误的时间来到错误地点,遇上同样错误的我。错错错。全他妈都是错。
错的究竟是谁呢?我似乎听人抱怨过,错的,不过是这个世界罢了。但世界当然不会犯错。不管他怎么想,错的只是我们自己罢了。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错。
就这样就好。我们是错误的两个人,如同我们是软弱的两个人。没有谁来宽恕我们,我们也得不到谁的救赎。能救赎我们自己的只有我们自己,但我们宁愿在错误里沉沦。
无可救药。
我轻轻前进,贴近K的身边,轻轻地从背后抱住了她。她身上的温度即使隔着衣衫,在这寒冷的夜里也显得那么温暖。我感受到了这个女孩身上的温度,再一次觉得她并非只是一团不融的坚冰,而是似乎冰冷然而柔软的温雪。
K没有做出任何抵触的反应,任由我就这样抱着。心底里的情感在不断滋生不断蔓延,我想起我们初见时她那一身的凛冽,想起在家中的第一个夜晚的近乎沉默,想起第一次行动时她的干练,和那之后的闲聊中流露出的些许异样。我们被错误丢在世界的角落,于是竟看见了彼此原本准备藏匿永远绝不示人的一面。这也是个错误。
我贴近她的耳朵,很想对她说,可是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扼住了咽喉,久久开不了口。最后,我只是轻轻地在她耳边的发丝上吻了吻。
“回车里吧,该睡了。”我松开了她。K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跟在我身后回到车中。
玻璃窗滤过后的星空,失去了原本的光泽,黯淡得在眼前留不下什么痕迹。我躺在座椅上,身下传来舒适而安逸的触感,我闭上眼,准备入睡。手随意地搭在一边。渐渐地,模糊中,我觉得手上传来一丝温暖的触感。我朦胧中睁开眼,K轻轻地把她的手搭在我的手上。睡意被某种朦胧而暧昧的情绪冲淡了,我静静地看着那只修长洁白的手,想象着她在北方的雪国里曾经历的岁月,和她那颗心所曾受过的苦难。也许刻骨铭心,正如凛冬烈风;也许平淡,却不容半点挣扎,无声地沉溺。我微微侧头,触碰到她眼角的余光。
“我们,算什么?”我轻声问。
“共犯。”
“犯了什么?”
“背叛之罪。怯懦之罪。”
“那,你介不介意和我再犯一种罪。”
“什么罪?”
“一种,不会为世人所容的罪过。”
我把脸贴近她的面前,在扑面的幽香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秒。也许是两秒。也许是永远。然后,唇上传来了、一如她的手掌般温暖的气息,带着微微的湿润。再睁眼,她已回到先前的模样,躺在椅子上看着我。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楚她的脸颊的颜色。
我开心地笑起来,躺回自己的位置,把她的手紧紧握住。
“我们才认识几天。”K也不看我,很平静地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错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很冷淡。你能一直忍受么?”
“你不会,”我捏紧她的手,“你已经融化掉了。”
“为什么?因为我长得漂亮?”
“是,不仅是。”
“那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同病相怜?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K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
于是我们重新沉默下来,手牵着手看着窗外,沉沉睡去。
我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地球旋转着旋转着,蓝色的海洋之中,忽然溅起了一朵银灰色的浪花,一下子成了一股银灰色的波涛,接着是汹涌的浪潮,银灰色渐渐漫过地球的表面,最后把它全变成了金属的色调。冷漠,光泽。是了,现在的地球变成了个坚不可摧的钢球,掌握着牢固的力量,展示着她近乎完美的身姿。
看见地球变成这样,月亮伤心得快要留下泪来。可是月亮不会流泪,她的眼泪早在不知多少万年前替地球分担从宇宙来临的天灾时流干了。月亮无声也无泪地哭泣着,从地球钢面如镜地外表上,反射出自己难看的悲哀面容。坑坑洼洼,像碎掉的千万个梦。
于是月亮停止了悲哀。可她也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留下?地球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离开?自己又能去往哪里呢?
就这样犹豫,就这样徘徊。等待着引力最终把自己拉向地球冰冷的怀抱,做了他在这冰冷宇宙里的陪葬。
有些不甘啊。可月亮又能做什么呢。月亮那么弱小,只能颤抖着盘旋在地球的周围。
月亮就这样留下,却扭过了头,从此不再看望地球的方向。现在,和偶尔路过的彗星交谈几句,是她在静默地走向死亡途中唯一的乐趣。
银河系里有多少个地球?没人知道。但,想必是不多的。不过现在可以算作珍贵的地球终于成为了那其他绝大部分的冷漠的死星中的一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