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是对的。

午夜十一点，当我们在天台上再次失望准备回房时，城墙边突然亮起了极刺眼的光，接着爆炸声冲天而起，火光染红了城墙上空的整片天幕，看起来像是天空都被炸伤了，正流出红色的光血。硝烟在这样的地形里散去得很慢，我们只能隐约看见爆炸中心的城墙已经荡然无存，两边的也开始摇摇欲坠。前几天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城池瞬间变成风中残烛。

叫喊声顺着风传来过来。铺天盖地的叫喊声从各个方向响了起来，接着出现了人影，渐渐变成了人流，朝着城墙内蜂拥而去。一面鲜艳的红旗在人群里格外醒目。

“走！”K大叫到。我们背好行李，立刻向那个方向狂奔而去。人流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像是整片I区的人全都聚到了这里。现在这里变成了一条奔涌的无比有生命力的希望与仇恨共存的河流，誓死要把这个帝国毁去。

“顺着他们往里面走？”我和K终于汇入了人群。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我惊讶于他们这强大的武装从何而来。“走，”K说，她注意到了我的惊讶，“I区里也有兵工厂，应该是那里的工人给他们提供的武器。我们也去问问哪里领枪吧。”

很快，我们在不远处找到了配发枪支的人。我们刚刚往城墙里走时，那里面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开始与最先冲入内部的人发生激烈的交火。爆炸带来的火药味都还未散去，新一轮的爆发已经开始。

子弹四处横飞。我们没有往里面走多久，就不得不靠在掩体后面了。人流似乎也停止了一味的涌动，血腥味、尘土味、烟味混杂在一处，格外干燥而令人不适。

“我们就这样等待他们突破吗？”我问K。“万一帝国调来军队不就不妙了吗？我们得找个办法把信息送出去。”K沉吟片刻，“我们立刻回到工厂那边找一台无线电设备。我得马上联络上外面，绝不能放过这么好一个机会。”我们立刻往回跑，也顾不上那些正往前冲锋的人看我们的一样目光。当我们终于成功联络上组织时，这边的进攻已经显露的颓势。毕竟都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工人，仗着一时人多气盛冲锋了一阵，渐渐落了下风。

“怎么说？”我焦急地等着K的回复。

“北方战线立刻展开进攻配合这边，回复已下达。”K松了口气，“我们走，决战就要到了。”

第一轮交锋已经宣告结束。当我们走到那坍塌的围墙边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刚才的火花，四处弥散着鲜血。随处可见倒在地上呻吟的人，和再也呻吟不了的人。看起来这边以惨重的代价——也许是十倍于敌方的伤亡——拿下了此处。我感到这边的士气微微有些低落。但是来不及管那么多，我们来到围墙内部，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指挥部的地方找到了一张地图。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也不知原先在此处的人是已经被打死还是投降了。

“研究所，据此15公里，”K扫了一眼，“照这个速度，我们要想跟着大部队往那边进攻，至少要一天的时间。”

“怎么说？”

“等S军的支援。要是等到帝国把重型武器抽一部分放到这边来，损失难以想象。我们暂且停在这边，最多还有半天S军就会从空中投放增援。”

“来得及吗？”我问她。“你绝不能跟S军一起行动。你知道你要做什么。”

K点了点头。“我说过，这边有的是兵工厂。”

我们再次返回厂区。人员已经变得稀疏，但还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人，勉强靠着几个没有上前线的妇女维持着秩序。我们穿着工人制服，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随便问了问路，很快摸到了生产坦克的工厂。看了一辆还算顺眼的，加满油，K简单地试了试武器，没有问题。我们上去，准备掉头开往战区内部。

“这种好东西怎么还来得及留给我们？”我感受着舒服的座椅，不禁感叹到。

“很简单，这里人没几个会开。”K也不着急，想了想，又下车，简单地用油漆在车身涂上几个大大的G，“这下不会吃这边的枪子了。”

“等到开进对面的地盘又是另一回事。”

“研究所的武装防御应该很弱，帝国已经认定了这次暴动是G党搞的鬼，而G党根本就不知道研究所这回事。现在北线的全面进攻已经开始，帝国应该是严重兵力不足。当然他们肯定正在把大量兵力调回C区镇压暴乱，毕竟这里是核心地区。但是，我们一定比增援更快。而且，现在用来防卫研究所的兵力一定也被用来镇压暴乱了。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我们立刻开车前往研究所。仅仅半个小时不到，研究所在黑夜中的轮廓就出现在眼前。这里完全还没受到战火的波及。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直到行进到研究所门前，我们都没有受到攻击。门前站着两个士兵，看见我们冲过来立刻露出惊慌的神色，把枪一扔就举起了双手。K看似乎没有别的敌人，拿起枪跳下车。我留在原地保持威慑作用。

“这里有多少兵力？”她端着枪对着那个士兵，大声喊道。

“一个排。”那怂蛋颤颤巍巍地说。

K转过头对我喊道，“以研究所的大小，构不成威胁。走！”她挥手用枪托砸在那士兵后脑上，他立刻昏倒在地。另一个士兵立刻抓起刚刚扔下的枪想要反击，也被跳下车的我一脚揣在地上，射偏的子弹在车身上打出一连串的火花。我看向K，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初见她的模样，一脸的冷峻，浑身杀气，俨然一把出鞘的冰刀。我这才感觉到她真的是一个配得上执行专员这个称号的人。我们往里面冲过去，研究人员们已经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我们刚冲进第二个走廊，就被一群端着手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人围住。

“我们没有恶意，”K说，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卡兰博士的绝笔，“这是博士的亲笔。我们是来完成他的遗愿。我们相信各位的良知。”看起来在他们里面为首的一个人接过信，看了看，点了点头。人群散开了。

“我们不会帮助你。”那个为首的人扶了扶眼镜。

“没事。只要不阻拦我们，万分感谢了。”

没有谁再来拦我们的路。看起来他们也没有通知其余的士兵。我们顺利地往地下不断深入，直到穿过一道K用诺夫博士交给她的卡片才打开的门后，终于得到彻底的安全保障。这里连驻守的士兵都没有资格进入了。我们往里面走去，还碰到了一些研究人员，但看起来上面的人已经通知了我们的到来。没有任何阻拦，他们沉默地看着我们走到那扇最最机密而沉重的金属门前。我们拿出两部分密码，输入。门缓慢地开启。

“你们谁也没有资格进入。”K转身对那些还在沉默的人说。“6个小时之后，S军的空投部队将占领此处。你们都是非常重要的人，我们也不希望你们受伤。请各位静观其变。”

我们转身进入，重新关闭了大门。

一条幽长的螺旋楼梯在脚下蔓延。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彻底地松了口气，在门边瘫倒下来，喘息了好一会儿。

“总算要结束了，”我费力地说，“我们剩下的任务已经没什么难度了。”

“全赖着老天保佑，”K也略略放松下来，在我身边坐了片刻，“我们其实什么都没做。”

我不否认。真是老天成全。我们恢复了些气力，沿着金属楼梯往下走。这楼梯简直漫长得没有尽头，每一步走下去都会回荡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踢踏踢踏，只有旁边一直增加的深度标识提示着我们旅程的继续。

-400m。终于。走完楼梯的那一刻，一个巨大的廊厅出现在眼前，却空空当当。地上残留着些痕迹。

“以前摆放过许多重型设备，大概是在实验成功后全都搬走了。”K看了一眼，下了判断。“这里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我们迈步继续向前，终于找到一件像是资料室的地方。门上写着“卡兰，诺夫，1940阿尔法计划”。

不错。我在心底里默哀了片刻，推开了门。

灰尘和纸张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带着无尽的厚重扑面而来。无数个排列着的架子，摆满了研究资料。两张桌子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剩下。

“你要把这些......全部毁掉？”我迟疑地说。“而且，我们还要毁掉原型。它在哪儿？”

“不，肯定不是，”她说，“首先，诺夫和卡兰两个人不可能完成如此天量的工作。我想实际上他们只负责最核心的工作，并且其他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属于那一部分，只是被分配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工作。这个计划的大部分工作其实都是公开的，但当它成为一个整体时，却是绝密的，只被两个人理解。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到诺夫和卡兰负责的那一部分，并摧毁最核心的部分。”

“你打算怎么解释？”

K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两位博士负责的那部分资料。其实并不多真正有用的被他们标记的资料仅有三本，一本大概是原理，一本是制造流程，最后一本是重要的实验数据。

“原理不是秘密，”K说，“制造流程大概还活着的诺夫博士也能倒背如流。但我相信他不可能记住所有的核心数据。”

“但是，也就是说，这种武器就算暂时被你销毁，早晚还是要出现的。他的全部面纱已被接下。”

“是的，”K说，“但是，我只不过是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不会看见它带来的压迫罢了。”

“获取这些数据，需要多久？”我打开了那本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数据。最早的记录来自1935年左右。“看起来也坚持不了多久。”

K笑了笑，“你要知道，我现在不敢毁掉任何一本书。只要后来调查起来，绝对能发现一定是我们两个干的。我们到这里的行动之顺利，所有研究人员都看见了。”

K把所有资料放回原处，只留下数据，“我要挑选最难以获取、成本最高的数据进行小幅度的、但是致命的修改。”

“你敢保证不被发现？”

K轻轻地笑了。“这本资料完成才多久？不过半年。等到这些资料进入S国专家的手里，他们已经分不清是否是我们伪造的了。”

我看向那本数据。那显然是一本专门整理后印刷的。

“别担心，诺夫博士说原始的数据源他们为了防止帝国拿到已经销毁了，毕竟几乎所有数据都不是他们亲自采集的，都是交给了外部的研究人员。你手里是所有核心数据的孤本。”

我们很快发现了印刷它用的铅版，还没有还原，保持着原来的姿态。K忙活了半天，终于伪造了一本数据。我们把伪造的资料放回原处，走出资料室。下一步要销毁原型。

“你觉得自己把武器的诞生延迟了多久？”

“要是销毁资料的话，也许不过是10年。但是现在，我觉得也许是30年。”

“为什么？”

“S国的那帮人一定不会有兴趣自己重新搜集数据的。他们会在那些错误的数据上要卡多久就有多久。”

我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她说这话也没底。但是管他的呢。我们谁都猜不透未来。

我们继续深入，最终看见一块醒目的警告标识，前方的区域必须身着防护服入内。防护服就挂在不远处的柜子里。我们穿好，继续向里面走去。电灯仍旧是冰冷的灰白色。两边的走廊越来越窄，墙面变得越来越厚，金属制的墙壁一片死的平静。走廊仍旧在延伸，可以看到尽头，那沉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最后，我们走到一个巨大无比的坑洞上方。道路在这里停止了。我们悬浮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来时的方向给我们传来一点光亮，那是连接我们与现实的桥梁。深渊，我们正站在深渊的唇边，也许它只需要轻轻吸一口气，我们就会像灰尘一样落下去。不过，没有一丝风来扰动，一切都沉没在黑暗与静谧种。但是，正好，我把原来那本资料丢了下去。好像安静了很久很久，才传来一丝微弱的声响。下方的无尽的黑暗把头顶的电灯光被吞没得一丝也不剩。我尝试着往下面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一片虚空。那里面传来的不是栖息着某种未知怪物的恐惧，而是一种绝望的死寂。我略微感受到了这种武器带来的末日般的恐怖。

“这是那武器造成的后果？”

“嗯。而且应该只是第一代的原型。”

绝对的死亡与寂寥。抹杀掉了一切生的可能。

“其实，这武器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怎么说？”

“把人类从地球上抹去的特效药。”

K略微笑了笑。“有点冷啊。”

“是有点冷啊。”我看着身上白色的防护服。同样是死一般的光泽，和走廊里那墙面一样死寂。

我们没办法再前进，只能沿着原路返回。这里的内部还有很多不知何用的房间紧紧锁着，似乎连两位博士都没有权限开启，不知道背后藏着什么。

“你说S国其实也在地下搞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我想起了K讲述过的关于她家乡的传言。

“是啊，等这些东西被抬走的时候，很可能也是去那里。”

我试着把头贴在门缝边往里看，当然只是徒劳。门合得太死，我连黑暗都看不见。

“真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啊。”我叹了口气。

“也许你真的知道的时候，就不会想知道了。”

“难免有点好奇。真会是那么恐怖的东西？”

“未必是恐怖。恐怖只是未知的一种。有远比恐怖更叫人绝望的未知。”

我盯着那些也许永远都不会被打开的门看了许久。这些门背后到底是什么？无论是什么，对我而言，这些门都成了世界的尽头，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所以，门的背后对我而言，可以说是不存在，又或者是虚空。我觉得仿佛触碰到了世界的边缘，伸手摸了摸门。果然同预想的触感一样，冰冷，坚硬，好像无论受到多大的冲击，都不会变形。我敲了敲，并没有传来应有的回声。也许后媔真的不是空洞，也许只是门太厚了。谁知道呢。我们的时间不多了，K拉着我往回走。

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有找到原型到底保存在何处。我们沿着楼梯往回走，以便在S军占领这里后与他们汇合。

我们回到楼梯最上方没多久，S军就到来了，我们的任务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