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寒风料峭,我们沿着厂房里生锈的楼梯,环绕着巨大的天井,一步步往楼上走去。月光倾泻在天井里,在纷飞的杂乱的灰尘里显露出身形,宛如从天泻落的一道光的瀑流。静谧的空间里只回荡着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们终于爬到了顶楼,K伸手推开早已松动的铁门。吱呀呀的声音传开来,在身后的空旷的工厂内摇摇晃晃地飘荡着,又不断重新拂过我们的耳畔,但是越来越弱,等到我们踏出门时,已经接近于虚无。
我们踩在楼顶的坚实的水泥地面上。月亮孤悬的天幕中,飘荡着一丝梦幻般的蓝。K伸出手,向我指了指C区的方向。我往那边看去,的确是一片通明,隐约可以看见几个人影站在城楼上摇晃,手里端着什么。
“比白天的兵力要少,”K说,“但还是难以进入。”
“那,我们再等等?”我犹豫地说。还是没有进入C区的办法。不过我们的食物还足够我们待上一段时间。我不知单纯的等待是不是一个好办法,但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再等等吧,”K也无奈地叹了口气,“等待着上天也许会给我们的机会。”
“要是食物耗尽的话,我们只能被迫撤离。”
“那我们差不多就算葬身此地了,”K惨然地笑了笑,“我们现在是处入不能更进也无法退身的地步,这片废墟是我们唯一的容身之所。”
我们沉默了。死亡的恐惧先前一直被我们轻松愉快的旅程掩盖着,如今这样突然地在夜里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谁都觉得有些突然。我们都还从来没有真正准备过迎接任务的失败。我们一直把自己埋在与任务无关的其他各种地方,现在却不得不直面它了。
我们也许会死。真的会死。寒夜的冷气化成一缕游丝,直直往我的心底里钻。这时,我突然感到一丝熟悉的感觉。是的,这样直接钻入心底的寒气,是早早就经历过的。那丝寒气还在往下,往下,终于碰到了那一丝早就在心底的寒气,而且只是一碰,便就被消散了。
我终于找到了那丝寒气,借着这昭示着死亡的夜。
“别说那些了,”我重新开始了对话,“我们就想想要是任务成功了会怎么样吧。”
“成功了会怎么样?”K愣了一下,看起来终于被我从沉浸的一丝绝望和恐惧里拉了回来,“成功了的话......”
我看她的样子,觉得她心底里已经有了一种感觉,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怎样?”我仍旧问。
“我不知道,”可她最终还是给了这个答案,“我不知道。”
“没有一点想做的吗?”
“也许有吧。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该不该做。”
“那是什么?”我直直盯住她的双眼,让她无处躲藏。
她还是没有回答。
“好吧,那我就先说,”我着了魔似地说着,好像是为了弥补我之前略微的冷淡,“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想你和我一起,我们一起安静地生活。”
“可是,我还是祖国的军人,我必须执行任务。”
“我知道。这取决于你。”我说。
我他妈到底在说什么!我立刻就后悔了我刚才的话。我这完全是把她放在两个选择里,逼迫她做出一种选择。无论是哪一种,最后都会给她带来某一方面的痛苦。我这个自私的人呐!我愤愤地在心底里抽了自己一耳光。
K什么都没有说。这次她连我不知道都没有说。她在想么?在纠结么?
一边,是我,一个错误,一个不是算不算是美丽的错误。
一边,是父母,是养母,是国家,是她的责任、义务。
半晌。她最终痛苦地抬起头,“我想选你。但我不知道自己办不办得到。”
我对上她的目光,看见她的眸子里那一团浓浓的雾气。她就被包裹在那团雾气里,无声地挣扎着,也许就要溺亡了。
“办不到么,”我苦涩地笑了笑,“确实有些东西太过沉重,我知道。”
“我父母和养母的遗愿。”K说,“我很难真的辞去我的工作。”
“我知道,我理解你,”我说,“我不会怪你。”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只是,想要你更加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一点。”
K静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你真的爱你的国家么?”我盯着她的眼睛问。“我不是在问你的父母。我是在问你。”
K也看着我的眼睛,最终艰难地说,“也许不。”
也许不。“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陷在里面呢?”
“我,我......理由很多。我的父母......”
“说你自己。”
“我只是难以办到不去在意他们。”
“为什么不试试呢?”我叹了口气,“没必要在意那些的。没必要在意别人的。”
“好吧我们先不说这个,”我扭转开话题的方向,“你为什么不喜欢你的国家?”
“你不是很轻易就能猜到么?”
“但我要的是你的答案。”
K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在我们的国家里,我真的不知道这两者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那,是你讨厌他的根本原因么?虚伪的政治。”
“不,我不关心那些。我只是讨厌整个国家充满着的强制力,强迫每个人做他的事,强迫每个人待在自己所谓‘应该’待的地方。而且,强制着人们接受同样的思想,所谓积极向上的思想,所谓无私奉献的思想。”
夜风拂过。她的发丝被牵出一缕,在我的脸上点了一下,又飞开去。
“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才慢慢说,“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冰冷。”
“那么,为什么不放下那一切呢?”
“因为我的软弱。”她无力地说。问题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冰冷,软弱。夜风围绕着我们载歌载舞,死亡的气息浸透在里面,和此时属于夜空与月光的美纠缠在一处。
“我想知道,我们的冰冷,我们的软弱,来自哪里。”
“我们周围的世界里的人,和我们是有很多不同的。当然有很多人同我们一样在心底里藏有了一丝冰冷,可也有让人在心底里藏的是一缕火焰。那是要用烈火温暖世界的人啊,他们聚集在一处,高声歌颂着努力拼搏歌颂着人性中的真善美,相信一切都会变的更好。这是世界的主旋律,谁在白日里都这么说,谁在白日里都这么讲。可世界也许并不真的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们只要稍微问自己几个问题,几个谁都知道的问题,便可以把自己的存在轻易地从实感中剥离出来,变成缥缈缈一团不知何物。我们的存在、我们的意义,这些最深层的东西上,结着永远的冰。”
“你是想说你的冰冷也许来自那里么?”我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那些心底里有火的人,他们并不是看不到那些埋在最底层的冰。他们有什么理由看不到呢?我们比他们更有智慧吗?我们比他们更爱思考吗?都不是。我们一切平等。我们只是,缺少了某种信仰。”
“信仰?”
“缺少一种对自己的存在的信仰。那种信仰让他们无比相信自己的存在,无比坚信自己的意义,纵然完全没有找到任何理性的基础。”
“那信仰来自何处呢?”
“我并不真的知道,因为我毕竟没有什么信仰。但我想,无论如何不是来自于理性。有的人的信仰是建立在其他人的信仰或者实在上的,他们把自己的价值寄托在其他人的价值上,世界也认可这种价值,正如那些高喊着为人民服务的口号的人一样。但是,虽然人们可以通过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他人的基础上来给自己以信仰,这种信仰也实在是不理性的。因为只要不断追溯信仰的基础,一个人的信仰的基础是另一个人的信仰,最后要么那个原初的人的信仰是不理性的,要么彻底陷入一个循环。人们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他人身上的办法是行不通的。这里没有一个实在的价值,也就无法给自己真正的价值。那些人的信仰,是全然不理性的。”
“那你是说你的冰冷来自于理性?”K问。
“不,”我摇了摇头,“没有人真的能全然按照理性生活。我们无论是谁,在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靠着了非理性的激情才得以继续生活着。”
“那么我们的冰冷究竟来自于何处呢?”
“我不知道。”我最终还是吐出了这个答案。“这所谓的冰冷也许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也许我们现在的冰冷,只不过是一时的情绪激荡,到头来还是接受了大众的信仰,重燃某种热情,无理性地相信着自己的价值。也许这又是永恒的冰冷,到头来把我们的价值彻底摧毁,变成两个对社会来说毫无价值的人。”
“那又有什么所谓。都一样。”
“无论我们的冰冷来自于何处吧,”我叹了口气,“也许是我们的理性,也许是我们一时的非理性的情感,只不过这种情感把我们导向冰冷而不是火热。我们自己都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答案。但是,”我凝视着她的目光,“K,我需要你的答案。就算我们的任务真的成功了,我也不知道我能回到哪里。K,我需要你的答案。”
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良久,她才缓缓地说,
“我要背叛我的父母,我的养母,我的祖国,对吗?”
“你不是在背叛他们。他们与你无关。你只是在走你自己的路。”
“可他们的确是。”
“这取决于你。”
K沉默着。她的脸紧绷着,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却害怕她下一刻就会碎掉,像冬日湖面的浮冰。
“我爱你。”她说。
“我知道,我也爱你。”我轻轻地抱住她。
“我爱你。”她把头埋进我的胸间,抽泣了起来。
“我爱你......”她渐渐地是在呢喃了。我只能沉默着继续拥抱她。
“任务如果能结束,我辞去我原本的职务。”K最终停止了抽泣,抬起头。她眼眸内还仍残留了一丝红色。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报得更紧了些。
“谢谢。”
“别说谢谢。”她摇了摇头,又凑过来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
现在,我觉得我们真正理解了彼此。不,这样不表述不准确,因为我们连自己的内心的很多地方都还不理解。应该说,我们理解了彼此的相同的心。我狠狠地吻了吻她。
夜风又吹了起来。我们相拥着,站在一片巨大的废墟上,远处的城墙还亮着灯。但是我们好像已经从世界里剥离了,飘散到不属于这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地方,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仍是那个舞台,我们也仍只是观众席上的人,只是,我和K的手,刚刚不经意间碰在了一起。
“你不是个合格的军人。”我笑了起来。
“我当然不是,”她也笑了起来,“我甚至都还是不知道究竟为何我刚才做出了这个选择。我背叛了我的软弱。不过,刚才我的确想这么做,现在也想。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爱你。”
“可你爱我又有什么意义呢?爱情作为意义和价值的证明,也不过是在两个人中间的循环论证罢了。”
“是啊,可是我爱你。”
“胡搅蛮缠。”
“怎么?”
“我喜欢。”我们开心的笑起来,哈哈地笑了一会儿,可笑到后来笑声渐渐失去了一时灌输进去的易逝的情感的支撑,变得空空洞洞。
我们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对生活的热情,对爱的渴望,对意义的绝望,全部纠缠着在心底里厮打着。我们走不出来。有人能轻易地走出这里,毫不犹豫地向着生活大踏步前进。他们坚信着自己,也痛斥着我们的愚蠢。我也不否认,但是我仍然沉沦在此处,越陷越深。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们松开了彼此,活动着身子,在这里来回走着。
我不知道我们要继续冰冷到何时。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会放下自己的冰冷,爬到那些公司的门口,求着他们给我们一个工作。也许我们会把这份冰冷也都带进坟墓,最后谁也不知道我们曾来过。一切终将逝去,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终将逝去。无论怎样挣扎,我们都无法获得价值,至多获得了价值的错觉。当然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至少不能为人所知。但我们仍然相爱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因为冰冷而相爱,还是因为相爱才发现了彼此的冰冷。这也许很重要也许不重要,我也不知道。我们怀着一段错误的冰冷的爱情,一个畸形的怪胎,然而有着独特的美丽。我无比爱她。
我已经走到了房顶边上,还差一步就会掉下去。K还在我身后离我有些距离,仍然望着月亮出神。她刚刚对我许下了那样的约定,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好好地整理自己的心神吧。我往前哈出一口气,白雾出现了片刻,又顺着夜风消散在面前的黑暗中。
我还是有点高兴,现在我知道我们是真的相爱了。我失去了对K的一切怀疑和未知,同时也失去了自己最后的伪装。我觉得我们离得那么近,比无数个缠绵的夜晚都还要近。那些夜晚里,我们纵然肌肤紧贴在一起,两颗心的距离却越不过最后那短短的几十厘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更进一步。过去又有多少颗心就算走到了这几十厘米的距离,也还是没能最后地走到一起呢?难怪有人觉得,人与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心灵相通。接受他人的心灵不仅意味着接受他人的美丽,还同样包括了他人的丑恶,那些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污秽。好在我们的心里这些污秽几乎没有,顶多不过是冷了些吧。
K看起来终于回过了神,正望着我。我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对我笑了一下。真好看。
“想好了?”我从边缘走了回来。
“想好了。”她说。这次声音平静无比。
“要不要再出去走走?”我对她说。
“怎么走?”
我对她指了指我腰间多年的战友,抱住她,钩索钩住对面另一栋厂房的楼顶,轻盈地荡了过去。风在耳边呼啸又停息,K紧紧地抓着我,有些害怕,却也不叫我停下来。我看准了方向,不断往废弃区的中心移动,越来越深入,再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了C区边缘那光亮的城墙。我一口气荡上这附近最高的平台,把K放下,微微地喘了几口气。现在我们完全陷落在无人的地带了,好像世界毁灭了两千年,我们在这个无人的时间的缝隙里偶然相遇。很多时候人们就要把现在的感觉叫做了孤独。可我想要想获得孤独,一定需要有其他很多人的存在。要是都没有别人的存在,孤独又从何而来呢?没有对比,就产生不了孤独,只不过是心中一种怅然寂寥罢了。
“要是世界就永远是这样该多好,”我叹息了一声,“只有我们两个人,就落在这片荒原里——这片机械的荒原。没有谁来打扰我们,我们也不用去在意除了我们之外的什么。我们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过完一生,轻飘飘地逝去了,我们从未来过。”
“只要你想,世界随时都是这个样子,其他人虽然在,其实也可以不在。”
“是啊,所以说到底我还是愚蠢的,”我说,“还是没能掌控自己的内心,不得不求助于外物才能达到渴求的清净。”
“谁都是这样,正如无法把自己完全变得理性一般,谁都无法真正把自己拔出外物放进内心。我们都是两面的,都是复杂的。一切的区别,只不过像你说的那样,是我们自己的信仰。”
“我现在觉得,我是什么都不信。”我幽幽地说。
“连你自己么?”
“连我自己。”
我们说完了想说的话,好像没什么真的想说的了。心被现在所处的静谧黑暗的环境充满了幽妙的情思。沉默了许久,我还是没话找话了起来,尽量把话题从水面下拉回来。
“都快要结束了啊,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我像是感慨般地说,“好像,也并没有过去多久。”
“是的,都要结束了。”K点了点头,“一切很快都会到来。”
“我们继续说吧,之后我们要做什么呢?”
“你想跟我回家吗?”
“雪乡?”
“嗯,最北的地方。也许你会喜欢那里的。”
“好啊。”我点了点头,“说定了。”
“对了,”她忽然说道。
“怎么了?”
“我还有个小小的心愿,想和你一起完成。”
“什么?”
“有生之年,我们一定要找到属于我们的那片四叶草。”
又过去了好几天。清晨到来了。昨天夜里,还是毫无变化,一点进展都没有。食物还剩下三天的量。我们决定,如果最后一天都没有变化,那么就不再考虑被抓获的风险,直接深入。
“要是有变化,又在哪里呢?”我问K。
“G党。”她说。“S国那帮人骨子里是软的,不把最好的武器稳稳拿在自己手里,他们绝不会先动手。先动手的一定是亡命之徒。”
“你不是说,G党目前的势力还不足以动手么?”
“亡命之徒。不是所有的G党。我们要等待的是一次爆炸,一次亡命之徒带来的爆炸。一旦成功,G党就不再是孤军奋战,到时候所有帝国的人民都会站起来反抗这一切。”
“他会来吗?”
“他一定会来。”K坚定地说,“只是我不知道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