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她仍然睡在我的旁边。我把被子搭在她的身上，自己起床穿上了衣服。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摆脱冰冷的第一步。也许K并不喜欢我们之前有些疏离感的爱情。她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声响，抚平了我起伏的心海。我坐在椅子上，像往日她对我那样，给她倒上了一杯热水，等待着她醒来。我这才感受到前几日每天早上时K的心情，痒痒的小小的期待。难怪她会那样对我撒娇。我自责地揪了揪自己，把窗帘拉开了一丝缝，以便阳光帮我温柔地唤醒她。
我这才明白过来，我们之间冰冷的人只有我自己罢了。都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们之间的关系才从好转过来又搞得有些尴尬。K也许是想我与她亲热的吧？可我一直与她把握了一种微妙的距离。她也没有办法完全放下自己平日的外形，对我做出那种撒娇的行为，只有借着一时的酒醉，才能说出自己一直想说的话。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太阳又升起来了，温暖再一次笼罩着我，就像昨晚那样。我身上虚伪的外壳被融化殆尽。可我这时仍感到一股冰冷，挥之不去，死死地纠缠着我，不让我的心灵得到彻底的欢愉，无论何时都混杂在里面，总是在欢乐即将结束时一下子冒出来，把所有的欢乐都化成一样的空虚。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许我得和K谈谈。我能表现得很爱她，我也真的很爱她。可总是有一点点不对劲。我的心里，的确有一丝刻骨的寒冷。我不知道那时何时刻在那里的。可我也真切地觉得，没有这一丝寒意，K绝不会爱上我。她说她羡慕我之前的生活，羡慕我的自由。但她绝不仅仅是因为那样而爱我。要是那样的话，我仅仅只是对他而言如同偶像一般的存在，绝没有真正打开她的心房。这有可能，是这丝她从我的身上找出的刻骨的寒意，同她心底曾感受到的某些东西契合在了一起。北国的少女，渴求着温暖，却仍旧摆脱不了自己生于冰雪中的魂灵。
还是个错误。一切都还是个错误。我们的错误给了我们以荒谬，于是成就了我们的虚无。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我们被巧妙地夹杂这个世界的喧闹繁杂生乐哀哭以外，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世界这个大舞台之外，还有很多冷眼旁观的人。不过这些人也从不大声交谈，他们更多只是默默地看着。大声喧哗，要么是台上的小丑，要么是想上台而不得的小丑。很幸运，在观众席上，我的旁边是K。
我现在真切地感受着未来的迷茫。不要说多久以后，我连K醒来后该怎么办都很犹豫。我们的关系毫无疑问地是升了一步了。那接下来我该表现得怎么样？更好地做一位温柔的恋人？还是如同以前一样？
我不知道。我谁都想做，我谁都做不好。也许最后就是沦落为一个四不像的吧。
K洗漱完毕，最后在无线电设备上敲打了一会儿，等到传来回信，确认完毕，便把它拆了个粉碎，哗啦啦地倒进了走廊里的垃圾桶里。她提了提我们的几个行李箱，打开看了看，把那两封最重要的信件藏在特制的隐蔽夹层里。所有武器全部销毁，我的腰带则被幸运地拆分开，也留在了夹层里。我表示极大的感激。于是我们的行李看起来，几乎全部是食物和衣服，还有一点儿洗漱用品。手电之类的想来应该还是能同通过检查的，都放在里面。我们收拾完毕，向I区进发。
I区大门的士兵拿着我们的工厂的雇佣通知看了又看，对着我们的行李翻来翻去，却一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我难以猜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我感觉他只是无意识地重复机械的动作，根本没有在看。他身边的同伴似乎也同样如此。他们铁灰色的冰冷的枪低垂着挂在肩上。然而他们还是一直在翻来翻去，也全然不管哪里已经翻过了好几遍，哪里又还完全没有检查过。我们后面还排着一串长长的队伍，都是要进入帝国的工厂工作的工人。那些来自原野的怀着梦想的少年，要是没有在U区的纸醉金迷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缕云烟袅袅，最后也不过排在这样的队伍里，成为一具满脸刻着茫然与悲凉的躯壳。士兵似乎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到位了，合上我们的箱子。看起来他完全没有对我们过量的食物携带起什么疑心。又或者他才懒得管？也许他也感受到帝国这座大厦将要崩塌的征兆。他把箱子递给我时，我对上了他灰色的目光。这时我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儿才发觉他就是那天坐在酒吧里喝闷酒的几个人之一。但当我想起时，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坐上工厂派来的大巴，我隔着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这位素不相识的士兵，他仍然低着头在另一位工人的箱子里胡乱翻着，枪也仍旧低垂着。
我和K的身份是一对从港口一起来打工的人。因为港口本身的人群的复杂性，检查身份的人也只是对K的独特外貌多问了几句。虽然她一副S国人的长相让我们厂里的帝国特派的监督员十分在意，但似乎其他人都表示了一种独特的淡漠。我和K被分在最后一个房间里，恰好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管理人员亲切地告诉我们，这还是那位监督员的特别关照。第一天听完了要在这个厂里做的事和注意事项，已经很晚了，没有做活，直接回到宿舍里。洗漱完毕，K爬到我的枕边，神情看起来有些不那么放松，仍挂着她那种执行任务时的冷峻。
“有些问题。”她低声说。
“怎么讲？”
“我们被安排到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在我们的原计划里甚至都没有打算做得这么顺利。显然厂里帝国的人已经对我们起了疑心。”
“因为你的长相？确实是很容易。不要告诉我你们在制定计划时没有考虑进这一点。”
“考虑进了，但我们最后认为影响不大。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要立刻动身寻找进入C区的办法，事不宜迟。”
说到这里，K起身，示意我收拾好刚刚才打开的行李。她想打开厚重的生锈的铁窗，但一动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她费了老大劲才给那窗上好油。这时我已经打包好了我们全部的东西。为了行动方便，箱子废弃不用，转而全部装进工厂刚刚配发给我们的用来运转货物的背包里。我和K一人一个背包，刚好。我们贴到窗边，等待着午夜零时的到来。
K谨慎地不断朝窗外张望，以便确认我们的安全离开路线。在这里逃脱追击似乎格外容易。外面到处是错综复杂的管道和梯子，一片钢铁构成的立体城市，数不清的通道彼此交错，而且大多都伴有一盏照明的灯，却并不很亮，看起来像是在于黑夜的交融里被染成了幽幽的绿色。目之所及内看不见守卫。这也是自然的，I区里大多数是工厂，居民区分布极其散乱而复杂，有的甚至和工厂混杂在一起难以完全区分，根本没有大规模驻军，只有几支轮换着负责这里的小队。这里虽然是帝国工业的核心，帝国保护他的方式却是外面那一圈厚厚的城墙。驻军在这里根本开展不了平日的工作，帝国对这里派遣的监管人员都是类似于情报工作人员的人。
十一点五十五分。我们屏息凝神，等待着行动的一刻。这时，忽然听见走廊里极轻微的响声，接着门缝里晃过一丝阴影。
有人。K对我做了做手势。大概率是那位监督员带着几个士兵准备对我们动手了。果然，他敲起了门，“两位小姐，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们休息。请接受我们例行的搜查。”
我们不再迟疑，翻身跃出窗户。我把K牢牢抱在怀里，腰带发出的钩索死死钉在墙上，迅速从半空中降落。我们平稳地落在地上，立刻向着最近的、足以遮挡视线的通道里跑去。没入通道的那一刻，几颗子弹打在我身后的地面上，擦出几颗红色的火星。警报响了起来，一些没有注意到的藏在角落里的灯也都亮了起来，瞬时间我们这片厂灯火通明，刺眼的光亮混合着刺耳的警笛声在天空里张牙舞爪，叫嚣着要把我们撕碎。可他们派来抓捕我们的人实在太少了，而这座工厂的结构又过于复杂。我们沿着各种通道一路狂奔，接近工厂的围墙，借着我的腰带顺利翻过去。我们离开了这座工厂，置身于工厂与工厂间的通道里，道路瞬间变得开阔而易行走了许多。K似乎早就知道了应该行动的方向，带着我极有目标地往一个方向狂奔。
“去哪儿？”我问。
“I区的被遗忘之地，废弃厂区。”
我没有想到，这座看似会永远明亮的钢铁迷城里，竟然也有着夜色的存在。我们到达的厂区完全陷落在黑暗里，看不见半点光亮。杂草已经爬满了门边，也把它挤得歪歪扭扭，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倒下。我们还是翻墙而过。没入黑暗之后，K打开手电筒照亮。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厂房的平面图。我们爬了几楼，走进早已废弃的宿舍，打开水龙头，惊讶地发现水的供应并没有停止。我们又试着打开电灯，灯闪烁了几下也亮了起来。
“还不错，看来并没有完全成为废墟。”我略感欣慰。K又把电灯关掉了，“少留下有人活动的迹象。”
“他们不会追到这里来？”我一边用水清洗着满是灰尘的床一边问。谁都不难猜到这边是个极佳的隐蔽之处。
“他们当然知道，但他们没有办法，”K说，“这里太大，他们一时半会儿搜查不完。而且，我想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搜查目标。”
“那是哪里？”
“你想想，我最有可能是来做什么的？那个监督员不会知道秘密武器这么高级别的机密。对于他而言，目前帝国最潜在的危机是什么？”
“你是说G党引发的内乱？”
“是的，他们一定是把我当作S国派来的和这边的G党地下组织成员联络的人。外人并不知道我们两个组织关系不和。在他们看来，我们同是红色的邪恶。所以，他们的第一搜查目标一定是I区里的那些居民区。光是搜寻那里的地下组织就足够耗费掉足够多的时间。”
看来我们是暂时安全的。我们度过了一个温暖而平静的夜。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顺着沿着窗户爬进屋内的藤蔓流淌了进来。我揉了揉眼睛起身，终于能在日光下好好打量一下这片废弃之地。K不在我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我想她不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拉开窗，眺望着整片厂区的景象。
我终于在这里觉到一种末世的荒凉。我觉得世界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再无力也无心维持人类对于自然的侵蚀。自然终于能够把这片该死的钢铁疙瘩从她的表皮上抹去，她绿色的肌肤正朝着这里一点点蔓延。阳光充足、土地硬化不那么严重的地方，已经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阴暗的地方也散布着些不知名的低矮的植物，只有很高的楼层里，看起来仍然是荒凉如旧。但是正如我们这间宿舍一样，藤蔓已经开始了攀登的步伐，也许只是在需要几十年，就会把这片钢铁和水泥的冰冷混合物吞没在生命的怀抱里。我不知道这算是新生还是死亡，它明明意味着更多的生命的繁衍，却那么悲凉。高高的灰色外墙的楼，空着几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的洞，里面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不规则的污浊的巨大斑点杂乱地分布在墙上。这是个死去的怪异巨人，那斑点是他溅出的血么？他的骨架都要腐朽了，肌肉已被蚕食殆尽，空空荡荡。废墟里是不是飘响着一首无声的悲凉的歌？那歌声从底楼的绿草上响起，在空中凄凉地一舞，随风拂上灰尘积满的窗边，带起一阵微微的怮动，轻盈地穿入房间，在每个空空的房间里传来传去，整栋楼里都响彻了这歌声，最后向天空里飞去，在一片阴云里消散了身形。
身后传来响动。门开了，K走了回来，把我从一片神思里拽了回来。
“怎么了？”我问她，“一大早跑出去。”
“我从楼顶看了看，还没有确定好如何进入C区，”她说，“帝国最后的屏障还是名不虚传的。巨大的厚实的城墙，四处巡逻的士兵至少是I区外侧的五倍以上。要是我们轻易地翻墙而过，必定会被抓获。”
“那我们观望一阵再行动？”
“只能如此，”K无奈地说，“所以你大概也知道了为什么你最开始的那个任务组织也
有没抱太大的希望。我们这个任务从来不被看好，就是个笑话，每一步都有着巨大的不确定因素。比如这个计划里，最后进入C区的方案是我们自己随机应变。”
“那到底为什么要执行这个愚蠢的方案？”
“因为没有时间，”K说，“我们不能等待着帝国最终找到打开实验室的方法。”
“等待入夜？”
“嗯。我们应该还是在夜里行动，白天的人力分布，其实对于我们也没有太大意义。等到午夜我们再重新去看一看C区周围有无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