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喜欢他。只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面对我的疑问,面前的同班少年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而后认真地看向了我,“因为叶舟你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朋友,而且我一直都觉得你很靠谱,所以想来问你的意见。就是.......”他顿了一下,似是组织措辞:“你觉得,我和他,有可能吗?”
林蒙的眼神是那么的真诚,以至于我一时间有些慌乱。这算什么?哪怕我无时不刻地和别人保持着距离,在一些朋友的眼中我依然是值得倾吐隐私的挚友吗?况且,我在感情上也是一张白纸啊。我微微张嘴想要说出什么,但还是有些头疼地扶额:“等等啊,你突然跟我说这个我有点反应不过来.......让我捋一下。”
我开始疯狂回忆有关林蒙和兰杜康的记忆。兰杜康的长相与林蒙相反,属于那种经常锻炼的小麦色少年,略微粗犷。不过和我印象中的这一类人不同的是,他是一个极其风骚的人,话多,且经常会援引一些小众的烂梗。印象里最深的一幕是他在听到别的男生之间互开父子玩笑时突然蹦出来一句话拱火:
“他是魔鬼,而你是魔鬼的父亲——鬼父。”
惹得周围知道这破梗的人哄堂大笑。
兰杜康平日里的作风也贱兮兮的。我们的英语教材发放时都会附赠一张并没有人会去用的光碟,而他则会,便用衣服裹着它,弯着腰佯装路边卖片的对着周围好友挤眉弄眼:“小朋友,我这里有一些大人爱看的东西,你要不要?”——最后讨来一阵暴打。
话虽如此,兰杜康对于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一直都能分得很清,他能很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心情与态度进而说合适的话。玩笑适度,严肃与脱线收放自如,和他相处的人只觉如沐春风。但是,兰杜康是怎么看林蒙的呢?
认真回想的话,林蒙对兰杜康抱有这种特殊的好感是可以看出来的。时常能看到林蒙在兰杜康不在的时候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发呆——两人同桌,而兰杜康坐在靠窗位置,那时我以为林蒙是在看着天空发呆——也时常能看到林蒙频繁拿数学题和兰杜康讨论,尽管考试结果上林蒙的成绩总是能比兰杜康高出十几分;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下课了林蒙要拉着兰杜康一起去上厕所,放学了也要一起回家;兰杜康要纸巾或湿巾的时候,通常都是伸手从林蒙那里抽几张的,而林蒙本人基本上没用过这些东西。
林蒙喜欢兰杜康......到底什么是喜欢呢?兰杜康喜欢林蒙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有点烦躁,为什么林蒙会觉得我会明白这些东西呢?心思烦乱中,我带着半确定的口吻向面前的朋友问道:“嗯......我再确认一下,你真的喜欢兰杜康?”
“嗯。”林蒙深呼了一口气,直视我的目光,“我很确定,我喜欢他。”
“伴侣那样的喜欢?”
“你可能不信吧......但是,这是真的。”似乎是觉得我并不相信,林蒙苦笑了一下,“我很难跟你形容这种感觉。该怎么讲呢.......我很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总是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看见他。我时常会幻想如果我们两个能在一起,那么将来会一起过怎样的日子,一起去怎样的地方......嗯......”他那张白皙的脸越来越红,“......有的时候看着他,我真的——嗯,你不要跟别人说——我真的有一种冲动,想要与他凑得更近,想要握住他的手,想要和他拥抱,想要和他......接吻。我想要了解他的一切,也想要他了解我的一切。”
“这就是喜欢吗?”我有些好奇。
“至少对我来讲是这样的。”林蒙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喜欢这种东西,谁说得清呢?”
“那你喜欢的是他的什么呢?”似乎是出于一种八卦的心态,我下意识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团乱麻。但是林蒙的回答却出乎我的预料:
“——我不知道。”
“欸?”
林蒙的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微笑的弧度:“我觉得吧,喜欢就是喜欢啊。这种东西很微妙,谁也说不清楚。真要说的话......”他抬头望天,深吸一口气:“可能是喜欢他带给我的一种幸福感吧——就是看到他的时候,我就会觉得非常幸福。”
幸福感......这依然是一种模糊的说辞,并不能说服我。幸福感在我看来只能一种“补不足”罢了。人活着总是会慢慢消耗掉一些东西的,也许是维持正常生物活动要消耗的物质,也许是更为飘渺的精气神。有所消耗自然有缺,在这种情况下,补充损失、完善所缺的本能使得我们必需要寻找什么东西抵消掉这种损耗,这就好比人饥饿时需要进食,而林蒙所说的这种幸福感便是我们精神上需要寻求的食粮。我无法理解林蒙所说的,但我也不排斥帮助面前这个不知为何把我看作可靠朋友的同学。
“嗯......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人啊,所以我只能从一个没经验的旁观者的角度跟你说我的想法。”我佯装轻松地跟林蒙说道,尽管在吐出“喜欢”这一字眼时心无缘由地漏跳了一拍,“你问我我觉得你们两个有没有可能,对吧?”
“嗯嗯。”林蒙的脸红得像是冬天里的旭阳。
“——坦白来讲,我也不知道。”
“啊......”
“假如是单纯的凑CP的话,我会很愿意站你们这一对的啦。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真的很搭。”看着林蒙突然神情慌乱,我下意识地宽慰道,“让我仔细想的话,你对他有感觉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之前我就纳闷为什么你经常看窗外的风景,现在回想才发现你原来是在看兰杜康的座位。只是.......”我突然感觉嘴巴有点发干,但还是真诚地对上了林蒙不知所措的目光,“和你一样,我也把你看作可以交心的朋友,所以我必需实话实说。嗯......虽然我能看出来你对他有这样地感情,但我看不出来他是否对你有同样感觉。”
啊,我又在习惯性地托词了吗?我真的有把林蒙看做是可以交心的朋友、而不是隔着一定光年在另一条轨道上运行的一颗永不相交的行星吗?我在心里自嘲。或许我便是这样懦弱而虚伪的人吧——出于对改变的恐惧而桎梏自己的小人。
听了我的话后,林蒙目光黯淡了下来,眼神飘离了我的视线:“......你说的对。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我甚至不知道在他的眼里我是怎么样的。况且......我和他都是男的。虽然同性现在也是合法的,但是一个人对同性有感觉的概率应该是很小的吧......”
他又抓起了自己的头发:“嗯......叶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但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但是我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一旦我跟他说出我的心意,我们的关系就会不复从前。我害怕他会拿着异样的目光来看我,也害怕就此以后他便会故意远离我。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对我也是有感觉的,但我更恐惧这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带来的错觉........”
林蒙突然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起来。对此我完全能理解。总是会有人像是林蒙这样,平日里看起来话不多的样子,实际上却是把话埋藏在了心里。总是需要一个契机,像是我读过的文学作品那样,一个合适的时间地点人事物共同构成的契机,使得他们能够讲这些话发泄出来。只是不知为何,看着林蒙在我面前不断倾吐着自己对兰杜康的心声,听着他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看法与担忧,感受着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我的心也随之揪紧。鬼使神差地,我打断了他的话。
“.......还有,叶舟,非常感谢你能在这里听我说话——”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诶?”林蒙似乎没想到我会打断他的话,显得有些讶然。
“你完全可以试一试啊——跟他表白。”我对着他笑了笑,似乎是在给他鼓劲,“虽然我们两个都看不出来他是否喜欢你,但我们也都看得出来他不讨厌你啊。”
“可是.......”
不像以往保持倾听的态度,我继续说了下去:“首先,现在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站在你的主观立场上的,一切都是你的个人假设。为什么要拿你认为的'他不会喜欢你'的可能性去否认掉‘其实他也喜欢你的’可能性呢?当然啦,这道理你也应该是知道的,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愿不愿意去做是另外一回事。”
林蒙显得有些窘迫。
我打量了一下他,叹了口气:“说实在的,其实只是你不自信罢了。因为不自信......所以会去否认对于自己有利的那种可能。但是,你条件算差吗?” 我换了轻松的语气说道,带着些许调侃的味道:“据我所知,年级里可是有不少女生喜欢你的。”
尽管林蒙内向,但他白净斯文的外表和礼貌的言行以及那温和的性子使得他的异性缘不错。通常而言我们学校的学生在整个高中生涯中要经过三次分班——录取后会分一次班先行上半个月的课,作为初升高的课程衔接;高一开学时会分一次班上一年的基础课;到了高二则是进行最后一次文理分科的分班——这样的分班制度使得我们年级中的大多数人能互相认识,一些流言蜚语自然也就容易传播开来。而林蒙便是我听过的众多八卦中的一个主角。
只是没人会想到林蒙会喜欢兰杜康吧.......我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可我感觉那不是一回事啊......”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呢。你自己也不是说了么,喜欢就是喜欢啊。尽管有人常说喜欢啊爱情什么的都是由人的性取向与性偏好造成,但我更加认同性欲什么的是因为‘喜欢’而存在的。”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我敢说我很少像现在这样自然而然地对着他人说出这么一长段话,“人是人性与兽.性的结合,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性而非作为生物本能的兽.性。我想啊,虽然性取向是客观存在的,但人的精神世界中一直存在着这种能够‘喜欢’另外一个人的人性,或许人天然的生理结构促使人是异性恋的,但这种人性能够使一个人跨越一切去喜欢另外一个人——这是合理的,也是难能可贵的。它发生在同性间固然少见,但少见不代表异常,更不代表它不该存在——况且,现在同性婚姻也是合法的呢。”
我看着林蒙:“其实,你潜意识里还是在顾忌你和他的性别的吧。”
“......嗯。”
“没必要啦——你不妨按我的思路来看待这件事吧。嗯......我一直很反感小说电视剧表白失败的桥段里,失败方总是会找种种理由来安慰自己——什么自己没钱啦,什么自己没什么社会地位啦,什么自己付出的不够多啦。放在同性之间的表白上,这些理由往往会归结为‘因为他不喜欢同性’上。但在我看来,这些全部都是次因。许多人寻找这些次因来安慰自己,而不愿意直接面对真正的主因——说白了,所有的表白失败,无非就是在对方心里没有你的位置,对方并不如你喜欢他(她)那般‘喜欢’你。在他(她)的眼里,你或许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或许只是普通的同学、朋友或同事,或许只是亲人般的存在,但无论如何,还是那句话,他(她)并不把你俩的关系放在‘喜欢’的同等天平上,如此而已。”我的语调越来越快,但心却逐渐平静下来,“而很多人却不敢正视这样的事实,拼命弥补那些次因的不足,希冀对方能够因此接受自己,但这只会让剧情根理纠缠,越理越乱,越来越狗血罢了。喜欢就是喜欢。你现在的种种顾虑都不会影响到兰杜康是否喜欢你的事实。如果他不喜欢你,那么你早早说了也能早早理清彼此的关系;如果他喜欢你,那皆大欢喜——当然,我个人......不负责任地以我的直觉来说,我觉得你俩挺有可能的。”
“总之,试一试吧,跟他表达你的心意。不然只是无意义的内耗。”我看着林蒙,如此总结道。
回过神来开始自省,我惊讶于自己竟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东西。尽管内容多半是我平日遐想的杂念,但都是心里话。事实上我很少跟旁人讲自己的心里话,即使那个人是白遇桃。今日或许是有点累吧,竟然一时激动下吐露了那么多。
不过效果稍尽人意。
听了我的话后,林蒙的眼睛亮起了光。他的手向我伸出又在下一秒收回,似乎原本他想握住我的手表示感谢,但又顾虑到我们之间的性别与关系撤回了。紧接着,出乎意料地,他对我鞠了个躬。
“谢谢你,叶舟。”他摸着头,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道,“我决定了——今天晚上放学后就跟他说。”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呢?
关系有很多种,但它们都应该遵循基本的规律运动,就像是宇宙中的天体各不相同,但依照引力的法则相对彼此默默运转。想到中午和林蒙的谈话,我想我与林蒙之间的距离应该靠近了些。不过幸运的是,这拉近的一丝距离尚受引力的约束,而不至于陷入相撞与崩塌的境地。
那你和我呢?我悄悄看着白遇桃的侧脸,在心里问道——如果我试着靠近你,结局又是如何?
眼下正是周五的黄昏,一如既往,每逢不用晚自修的周五,我都会在放学后和白遇桃一起走回家。白遇桃所属的白氏——本镇的一个宗族——和我所在的叶氏世代交好,因此我们两个在小时就互相认识了。不过因为我和她都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一直都只是泛泛之交,仅仅是认识罢了,连朋友都算不上。直到去年我们恰巧被分到同一个班且成为了同桌,这才开始相熟,我们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一起走回家。虽然现在文理分班后我们两个分开了,但这个习惯依然保留了下来。
晚风轻轻吹起,漾起一丝微香。我知道,我想只有我知道,这是独属于白遇桃身上的味道——清淡而温和的香气,在过去和她同桌的一年里我时常能闻到。
这也是为数不多我能清楚感受到的气味。
我们两个就这样慢慢地走着,时不时交换一些琐屑的话题交谈。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棠溪边上的分岔路口,相互告别后,我们在此分开了——我的家在东边,而白遇桃家在西边,我们并不完全顺路。按照往常,我也应该就这么离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不知道表白结局如何的林蒙,我转头,明明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开口道:
“——那个,小白......”
但白遇桃已经走远了,棠溪的风吹散了我本就不清晰的话语。斜阳已落在西边的山林,残晖之下,她的背影逐渐黯淡。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她越行越远。
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