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安静,不要慌张!”听到不怀好意的敲门声,科伦娜马上用手轻轻捂住了朵拉的嘴巴,示意她安静。
“不要担心,我是贵族,我会保护你的。”
说罢,她也顾不上朵拉脸上的表情,轻轻关上房间的门,然后,深吸一口气,挺身走向了大门口。
拉开大门,门口果然站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科伦娜从来没有学习过耀武扬威的法则,但或许是怀中那根象征着一个古老家族仅存的权威的“粉彩之心”给了她勇气,她几乎在无意识间想到了该说的词。
“你们今天晚上是发了疯吗?这样擅闯陛下子民的住所,是不是完全不想珍惜陛下和元老院赐予你们的权力?这些日子我已经被你们烦扰了多回,你们的顶头上司每次都有最谦卑的语气搪塞我却无动于衷,结果现在还变本加厉,直接冲到我的门上来了?”
科伦娜挺直腰杆,娇小的身躯此刻仿佛拥有着无尽的力量,凭依着方才几乎是用本能构思出的腹稿,她毫不客气地用自己苦练了一年多的朗诵技巧,劈头盖脸地对着警察们就是一顿数落。
刚想耀武扬威的警察面对这番暴风骤雨似的数落,顿时蒙了圈,为首的那个队长定睛一看,倨傲的神色顿时谦恭了起来。
“原……原来是科普兰公爵家的小姐,失礼失礼…….只是这些日子我们受克兰场命令,要负责清剿这一片隐藏的邪教‘摩伊拉’据点,若是有叨扰之处,还,还望小姐见谅!”
“呵,”科伦娜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手上晃了晃象征贵族身份的家徽铭牌,故意让金质的铭牌在月色映照下泛射出金黄的辉光,“之前,你们的局长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体谅你们肩头也有责任,故而不再纠结,可是,难不成,这邪教的窝点,开到我房里了?”
“不……不是这样!”队长慌得连连摆手,“只是方才我们追击一位逃窜的邪教分子,看起来似乎流窜到了小姐这边,所以才…….”
“今夜的月光,可非常皎洁啊,”科伦娜轻蔑地瞟了眼这个队长,又用柔美深情的目光看了看空中的月亮,“只是我不太明白,这月光,竟然会令人眼迷?眼迷还自罢了,可这心迷该如何医治?”
“小姐?”看上去,队长听不懂这番文绉绉的腔调。
“那我翻译成你听得懂的语言好了——你的眼难道是瞎了吗?”科伦娜转过头,劈面就是一顿大骂,“这种疯子要是闯了我的房子,也不用麻烦你们了,我的仆人会先把他揪出来,丢到大街上摔死,然后架着他的尸体去找你们局长,告诉他,这就是他管得好治安!”
“是,是,明白……”队长被吓得瑟瑟发抖,转头吩咐了自己手下几句,顷刻之间,十几个人便一哄而散,分头去周边搜查去了。
“呵。”
关上房门,科伦娜的心扑扑直跳,两腿还有些发软。
她知道自己是完完全全的虚张声势,而且,冒着极大的风险。如果他们中有任何一个识破了自己话中的纰漏,硬要进房搜查,自己将不但保护不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甚至,赔上自己的前途——惹出这样的祸端,本来就看不上自己这个女儿的父亲一定会在盛怒之下把自己召回老家,自己的一切前程就要因此灰飞烟灭……
但,伴随着恐慌的,是兴奋。
“难怪男人们,这么喜欢争权夺利啊,刚才那样的感觉,还真是,有那么些诱惑力呢……”
虽然提心吊胆地编造虚张声势的谎言非常令人精疲力竭,但是,看到这些来势汹汹的男人们在自己的眼前瑟缩,肆意地训斥他们,却真的让科伦娜心中萌生了几分……乐趣。
这,难道不是自己希望的场景吗?如果自己不是身为女儿身,凭借公爵的出身和足以振兴家族的能力,自己不也理所应当地该享受这样的快乐吗?
“不…….并不是这样…….”
稍稍冷静下来的科伦娜,忽然意识到了,内心中的那几分不同。
“我难道只是在享受身居高位睥睨众生的感觉吗?可,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平时我不会这样觉得呢?”
如果自己只是热爱地位带来的高度,那自己应该在平日里就热衷于鄙夷那些平庸愚笨的凡夫俗子才对,可恰恰相反,自己并不会这样——这并非出于自己的爱心与道德,而是这样做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更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好处。
甚至,自己不止一次地狠狠教训过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可即使是这样,自己也完全无法想象,鄙夷奚落这样一个平庸而愚蠢的纨绔公子,能有什么心理上的快感可言。
“那为什么,我刚才…….算了。”
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的时候,还有一个可怜的女孩等着自己去照顾呢。方才发生的那些事,肯定把她吓傻了吧。
科伦娜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平民女孩,甚至,她根本没考虑过思考这个问题的必要性。也许这可以被解释为艾嫚的指引,但若干年后的科伦娜更喜欢这个解释——帮助一个被十几个男人威胁着,孤立无助地向自己求助的女孩,本来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无论那个夜晚再重复多少次,只要我还是我,我一定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若干年后,无论多少次回忆起那个夜晚,科伦娜都会如此自述,斩钉截铁。
只是,在当下,在这个夜晚,科伦娜还不会意识到,接下来和这个女孩的对话,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改变。
“没事了,朵拉,不用再害怕了,他们已经被我吓走了。”
走向朵拉躲藏着的房间,还未来得及推开房门,科伦娜就远远地用声音安抚着那个突然闯入的女孩。
“谢……谢谢…….”这个可怜的女孩,此时早就吓得面无人色,蜷缩在了墙角。她看向科伦娜,脸上既带着惊魂甫定的惊恐,更布满劫后余生的感激。
直到这时,科伦娜才有闲心去详细打量这个女孩。这个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比自己还略小一点,看上去打扮随意,身形枯槁,但五官却十分端正,若是能悉心打扮,虽做不到貌若天仙,但也绝对是一位可人儿。
“你刚才说,你叫朵拉,对吧?”
“对,对…….”女孩连连点头。
“那……”为了能最大限度让朵拉的心平静下来,科伦娜索性也不顾自己的身份和教养,随意地背靠墙根坐在了朵拉身旁,“能稍稍,详细向我说一下你遭遇了什么,为什么那些警察要追捕你吗?”
“嗯,嗯,能…….我…….”朵拉的话语支支吾吾,看上去想说什么,却似乎因为顾虑着什么,没能把话说出口。
科伦娜看到这一幕,脸上笑了笑。即使此时她还没有能读人心声的能力,但结合警察的话和朵拉的神情,那份心思倒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明白,这些警察要追捕你,一定是因为‘摩伊拉’这件事。你放心,我可不是什么对帝国死忠或者对国教狂热的人,事实上,我早就听说过‘摩伊拉’,一直以来就想了解它了。”
“真,真的?”朵拉听到这里,那双藏青色的大眼睛里顿时泛出了光彩。
“当然,”科伦娜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能和我说说吗?”
科伦娜对卡奥斯并没有什么热心,所以,任何被称得上是“信仰”的东西,她也并没有什么在意,甚至,从内心深处,她对这些看上去怪力乱神的玩意儿有着本能抵触。但,这并不等于她对未知事物不存在好奇心。“摩伊拉”,这个邪教的名号科伦娜早已听闻,密刻奈教廷对它的恐惧更是加剧了她的这份好奇心,尤其是,当她发现帝国的国家机器正不遗余力地对它进行打压的时候,这份不安定的好奇心,那是无论如何也遏制不住了。
从没想过信仰,但,从未放过求知。
“太,太好了!”不过朵拉可理解不了眼前这个贵族大小姐那复杂混乱的思绪,“我,我竟然误打误撞,在最绝望的时候求助到一个‘寻道姐妹’面前了!这是艾嫚大君的指引,这一定是艾嫚大君的指引吧!”
“艾嫚??”
科伦娜心中一惊。
已经快要淡忘的记忆逐渐浮现,那个在黑夜中突然响起的声音,来而无影,去而无踪,让科伦娜既恼火于它的故弄玄虚和居高临下,却也心动于它所暗示的那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尽管时间的飞逝,让记忆渐渐变得不真实,宛若一场暮春的幻梦,但科伦娜并不是一个不懂得梦境和现实的人,对于这段记忆的真实性,她的内心清晰如明镜。
它绝对是真实的,也是自己需要追寻的,自己失却它的踪影,只会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能力去追索。
那么,自己苦苦寻觅到钥匙在何处呢?那股力量的踪迹,自己又该去何处索寻?
科伦娜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彩,她轻轻地握住了朵拉的手,眼中泛满了求知的光。
“告诉我吧,朵拉,告诉我,你信奉的是什么?”
“好,好…….”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朵拉反而变得不知所措。出身贫寒的她本就只是在不久前随着一个偶然认识的“姐姐”信奉的这个名为“摩伊拉”的神秘教团,那些复杂深奥的主旨、教义,她一概不懂,更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遇上传教机会的这一天,面对的,还是这样一个地位尊贵的人。
朵拉眨巴着眼睛,忐忑地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几乎同龄的大小姐。即使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尊贵的姓氏,但朵拉也完全猜得出来,眼前的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今晚的这次奇遇,自己的人生,本应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点。
可她毕竟不是一个只知道不知所措的人。稍稍定了定心神,朵拉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自己是怎么理解的,就怎么说好了。
“唔,其实我,我也不太懂那些深奥的东西,只是听‘姐姐’们说,说卡奥斯骗了所有人,创造这个世界和我们人类的,不是卡奥斯这个男人,而是艾嫚这个女人。艾嫚为了创世耗尽了自己的神力,卡奥斯就用暴力封印了她,把成果据为己有,以自己的意志来统治这个世界…….嗯,所以我们女人一定要识破这个谎言,替艾嫚夺回她的力量,让世界回归应有的样子…….大概就是这样。”
朵拉努力用自己的头脑中能想到的话来组织自己的语言,听起来磕磕巴巴,比起什么宗教教义,倒更像是儿童的呓语。
说完这些的朵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和浅薄。她像是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提心吊胆地看着科伦娜,生怕这个大小姐突然勃然大怒,或者至少嬉笑着嘲讽自己的幼稚。
果然,听完这些话后,自己眼前的这个贵族大小姐,似乎果然表情不太好。
科伦娜脸色阴沉着,许久一言不发。她的动作吓得朵拉浑身战栗,不由自主地缩到了墙角。
“原来,是这样啊,我,大概懂了,也许我缺失的,就是这个吧……”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科伦娜并没有意识到那个刚被自己拯救的小女孩此时内心中正经受着何等的恐惧懊悔交加的煎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一向彬彬有礼的自己今天连最基础的自我介绍都没顾上。但这似乎也并不能责怪于这个年方十五的女孩的自我中心,因为在这一刻,科伦娜,正承受着那改变她未来一生轨迹的思想风暴。
“男人,女人,男人,女人,男人,女人…….”
她的口中几乎是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着这两个词。
“为什么,我之前就没觉察到呢?”
早在今天这个夜晚之前,或者说,从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一刻开始,科伦娜就体会着千般万种的不公。家族是男人的,权力是男人的,财富是男人的,世界也是男人的,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如何优秀,终归生为女儿身,注定了与这些无缘。
帝国的女人也不是不可以握有权柄,但前提一定是——她拥有一个出身豪富的丈夫,并且,有一个继承了丈夫的高贵姓氏的儿子。
一直以来,科伦娜因为感受着这份不公,所以憎恶着自己的身体。她曾无数次地幻想有什么魔法能让自己拥有男儿身,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以男人的身份而活。这个可恶而可悲的女人身体,就算常常被称作为“美丽”、“可爱”、“动人”,却除了来自令人不快的亵渎目光外,什么也没有给科伦娜带来,如果有任何可能,科伦娜,真的很想,随时把它抛弃。
只要自己能成为男人,自己的头脑,自己的心智,自己的天赋,一定能无阻碍地释放;自己的努力,也终究会换来回报。家族将以自己的名字为荣,帝国将为自己的才华欢呼。
但今天,朵拉说的这件事,却仿佛一个耳光般,狠狠地抽在了科伦娜的脸上。
自己为什么要憎恶自己,憎恶自己的身份?对,自己的这个性别,给自己带来了数不尽的不公,可这些,难道是自己的错吗?难道是自己天生应得的吗?
女神创造了世界和人类,却被男神据为己有。
每一个男人都由女人所孕育,可到头来,女人却被自己孕育的男人们压制,被自己孕育的男人们拘禁,被自己孕育的男人们打压。
自己看到了这一切,感受到了这一切,难道自己想的,仅仅是逃避和顺从,而不是……别的什么吗?
“我是天才,所以,我要有天才该有的骄傲。”想到这里,科伦娜暗暗下了决心,“我不会再自恨了,也不会再逃避了,我要做我该做的事,或许我能拥有这份才能,也是因为,我注定要当那个颠覆者吧?”
“呜~呜~,对,对不起!”
哭声和道歉声打断了科伦娜的思绪,科伦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非常不礼貌地将自己刚刚才帮助的那个女孩冷落到了一边,任凭她在未知的猜疑中煎熬。
“啊,你,你误会了,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就如同自己不知道为何要帮助这个女孩一样,科伦娜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个落难的平民女孩如此愧疚,“抱歉,我刚才只是在想自己的事,忘记了照顾你…….你是叫朵拉,是吗?”
“呜~呜~,是,是…….啊不,我虽然叫朵拉,但‘姐姐’们给我起了个更好听的名字,西尔维娅。”
意料之外的反应显然让朵拉的头脑有些发懵,她木讷地回应着,啜泣不止。
科伦娜见状,连忙递上了自己的丝帕,一面不住地道歉,一面说道。
“真的很抱歉,我方才听了你的话语,突然解答了心中的许多疑惑,我觉得,这也许才是我该信仰的东西……方才一直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叫科伦娜·科普兰,如你所见,是某个贵族家族的女儿……”
科伦娜一面说着,一面不住地安抚着朵拉。
“现在时候也太晚了,这间房子的房间有富裕,不如……”科伦娜的脑中忽然闪过了自己那个时刻烂醉如泥的哥哥的影像,马上转变了主意,“嗯,算了,不如,今夜就暂住在我的房间吧。记着这个地址,如果未来你的宗教还有什么活动,请告诉我吧,我非常希望参加它!而且,我会努力尽我的力量来保护你们的。”
……
这一夜的事态和经历,都似乎太过神妙离奇,以至于多年以后,每每聊及此事,已经成为女仆长和祭司长的朵拉都会觉得,这一切一定就是艾嫚大君的指引。
但科伦娜却从来不会认为,因为她并不觉得这一夜真的能有许多巧合,尤其是,自己那些看似毫无理由的决定,其实只是因为自己作出这些决定时,完全不需要理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