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植在校园人行道两旁的枫树默然看着自己的孩子从枝头掉落,感叹时光飞逝。在夕阳的注视下,黄色的树叶铺满街道,替饱经风霜的石砖穿上抵御萧瑟秋气的衣装。
气喘吁吁的钟信子偷偷摘下口罩,坐在一张桌子上,仰头大口呼吸操场温热而干燥的空气。
一晃眼,近半个学期跳入时间的长河,搭配突然爆发流感而不得不封校的情况,心飞如鸟的学生们眨眼被关回笼中。
兴许是为了照顾学生的情绪,学校如期举行校运会——不过为保障师生的健康安全以及考虑期中考试将至,老师忙于教学,因此形式较往年进行了修改:校运会由学生会全权负责;观看比赛从线下转为线上......虽说看不到激动人心的加油场面,但届时满天飞的弹幕算得上是对氛围的补偿。
“啊!!!所有事都由学生会来做,那我还怎么看比赛!”
双马尾学生会干事五官拧成一团,双手抱头,内心的不满伴随声音响彻整个操场。可不少正在搬东西的同学只是疲倦地看了眼良宜欣,然后又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即便太阳西落,无法散去的温热仍不停地折磨每一位学生会成员,心生烦躁也属正常。
“通知上说明了比赛是线上直播,”戴眼镜的少女没好气地停下手中的事,手刀无情地劈中仿佛下一刻就会失控的少女,“不要找借口偷懒。 ”
“我没有偷懒!”被好友言语戳痛的良宜欣捂住被击中的脑袋,脸上写满害羞和愤怒,“我只是……”
“只是很烦躁,对吧?”
“是又怎么样……”
开口间,良宜欣注意到洒满夕阳的跑道,而后那个目睹乌黑短发的少女身披夕阳编织的霞红外衣勇夺桂冠的场面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你们两个别闹了,事情做不完会被学姐批评的。”
忙里偷闲的负责人听见熟悉的拌嘴交响曲,好不容易获得的一丝惬意顿时烟消云散。她调整好状态,戴上口罩,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制止。
“信子,让你的两个小跟班休息会吧,”唐淑仪拍拍陷入沉思的良宜欣,一对杏眼泛着水光,“你看把孩子逼成啥样了。”
面对任务必须高效且全力以赴。
受到自我准则的督促,稍做纠结的钟信子擦一下唐淑仪额头细密的汗珠,语气柔和且不容置疑地说:“没剩多少了,把剩下的桌子搬完再休息。”
“知道了~”
无可奈何的唐淑仪娇声答应,拉过发呆的良宜欣,在秋风的陪同下拖着好友径直走向操场围栏外所剩不多的木桌。
目送同事远去的背影,钟信子心中泛起诸多感慨。
都说大学生活能极大改变一个人——钟信子现在惊讶于先前对外界漠不关心的自己居然能和别人和睦相处,甚至在和黎色堇、唐淑仪成为朋友后,又拥有了良宜欣这第三个朋友。在封校前,她偶尔会和朋友们出去吃美食、逛街买东西。虽然一起做的事不多且平常,但对在高压环境下成长的钟信子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放松。
冰山的积雪在一点点融化。
钟信子认为这是好事,起码证明她的生活正在发生改变。
“找个时间谢谢她好了。”
细细琢磨自身的变化,某个灿烂的笑容浮现在钟信子的脑海里,她的嘴角不由得上翘。
◆
“那孩子,今天也来了呢。”
“嗯。”
头发被汗水打湿的黎色堇盖上保温杯,视线随队友的话语下意识转移到操场旁的观众席上,一个身披防晒外套的双马尾身影映入眼帘。
运动细胞超好的黎色堇直到用来暂时放置个人物品的储物柜前堆满礼物和情书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受欢迎。
之前她仅仅觉得“受人喜欢”不算坏事,并未深入去思考或了解当他人的喜欢超过限度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日常训练让观众席座无虚席;常规扭伤让校医诊所水泄不通;......走到哪里,人群就转移到哪里。
现实给予感性迟钝的黎色堇深刻的体验,而且那晚钟信子闹别扭的画面让她心有余悸。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黎色堇的热度渐渐下降,愿意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少,事态慢慢回到田径部选拔前的宁静。
有一个人例外。
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头绑双马尾的女生坐在固定的座位上旁观田径部的训练,不时给黎色堇送冰凉的毛巾和饮料,或是搀扶受伤的黎色堇去校医诊所——竭尽所能地帮助黎色堇。
感情中枢再生锈的人也会察觉到如此强烈的心意。内心过意不去的黎色堇在几天前的下午与女孩交换联系方式。就好像得到心仪玩具的小孩子,女生激动地抱住黎色堇。
“话说,你们关系很好吗?”
开始做拉伸运动的队友扭过头询问背靠大树乘凉小憩的黎色堇。
“呃……还行吧,平日也会说说话。不过还没一起出去玩过。”
阳光穿过层层绿叶,化作光斑打在黎色堇残留着汗珠的皮肤上。在微风的柔抚下,光线的炽热被削弱,温度恰到好处。
“你说你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叫钟信子对吧,她怎么都没来看过你?我觉得有点薄情了。”
“承担校运会的工作可是很辛苦的,不要这么说信子。”
“好好好,不说,你的,信子。”看见同事脸颊有些鼓起,女生戏弄般地把后面六个字咬得特别重,“我只是提醒你要注意审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
热浪簇拥女生离开,树叶此起彼伏的“沙沙”声摩挲黎色堇的思绪。
——备战校运会也很辛苦啊,可是每天主动给钟信子发消息,也只会得到极度敷衍的回应。相比之下,体贴入微的双马尾女生才更像朋友,甚至可以大胆一点,是相当不错的女友啊。
——能不能换位思考?这届校运会又是线上,又是学生会全权负责,信子忙到没精力好好回复消息是情理之中的事。关系好的人又没必要时刻热火朝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
……
“啊,好吵。”
脑海里各执一词的小人让黎色堇说出与仅有树叶摩擦声的环境不相符的话。
到底怎样才算关系好?
记忆伴随疑问从大脑底层翻涌而上,意识掉进深邃的海洋,清晰与模糊的画面交错出现。迷茫、高兴、嫉妒、失落等一系列情感同时现身,蛮不讲理地互相纠缠,从四面八方拉扯黎色堇的意识,别样的痛苦从头部眨眼蔓延到脚跟,结实的肌肉犹如无助的小孩,在烈日下诡异地战栗。
切身体会到痛苦的黎色堇无法停下脱缰的思绪,只能强撑一波又一波夹杂在各种记忆中的窒息和苦痛。
“……黎色堇!”
混入焦躁的严肃女声击破黎色堇漫长的噩梦,夏日该有的触感重新被皮肤感知。惊魂未定的运动少女颤颤巍巍地抬头,钟信子配有紧锁眉头的脸久违地出现。混沌的脑海瞬间风平浪静,僵直的脊背无力隆起,黎色堇浑身颤抖地扑进好友怀中。
“信子,你……”
“我来操场找老师对接工作,”钟信子回应锁住自己躯体的少女,双手轻拍随呼吸起伏的后背,“我送你去校医诊所吧。”
“不……”黎色堇的十指抓紧钟信子的短袖衬衫,“不要离开我……”
黑夜,路灯,两道背影。
简单到能够称之为简陋的画面,是黎色堇好不容易遗忘,如今却又莫名出现的痛苦源泉。
◆
校运会期间,学校门禁放宽。有些想家的钟信子这段时间回家住。
吊灯照亮漆黑的房间,钟信子脱下防晒外套,任凭重力对身体的吸引,瘫倒在柔软整洁的床上。除却自校运会筹备工作开始以来积蓄的压力和疲倦,今天还联合几位田径部的同学把丧失行动能力的黎色堇从田径场送到校医诊所。回想起手中不输大块石头的坠重感,精神的磨损再次加深。
但与今日收获的震惊相比,所谓的积劳微不足道。
原来无时不刻自信满满、精力过剩和元气十足的她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钟信子凝视雪白的天花板,脑中反复播放昼时目睹的片段。
虚弱的语气、惊恐的表情和乞求他人施救的眼神粘合在身高比肩男生的黎色堇身上,让熟悉她的钟信子恍惚感觉到现实的魔幻。
是什么让她如此害怕?
疑问,一旦在脑海中凝结成块,就会如瘟疫般蔓延,迟缓全身的感觉,强迫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它身上。
……
电吹风的噪音粗暴地填满钟信子的听觉,半湿半干的头发随风逐流,软弱无力地飘荡。
仔细想想……
头部的体感温度一点点攀升。
黎色堇平时外露的活泼……
以惊人速度淤积的疑问此刻如雏鸡诞生时的鸡蛋裂开,比疑问更具主观臆想,更容易滋生恶意的揣测从中鱼贯而出,胁迫钟信子内心对黎色堇的好感,卑劣无耻地大快朵颐钟信子的理智。
好像不正常。
固定在既有观念深处的对“活泼”的定义被顺理成章地拎出来与记忆中的运动少女作对比——污秽的脑海蛊惑意识得出上述结论。
要直接问吗……
用不过问他人隐私的教养和强烈的好奇制成的烈药掐断大脑和手掌的连接。吹干头发的学生会负责人面对浮现键盘的屏幕,得不到大脑指挥的手指慌乱而焦急地在半空中舞动。
“信子!过来帮妈妈弄一下晚饭。”
“好~”
现在还是算了吧。
钟信子放下手机,一溜烟地跑进厨房。
自顾自地去询问色堇不为人知的过往……
双手熟练地处理蔬菜,案板的响声连成一片。
太狡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