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玫瑰之下(上)
长年以来,专家学者们始终怀疑灵魂宝石其实是灵魂本质的表象反应,将终将消散的连续流体化作结晶,填满了人类契约者的激荡感情,所以终究还是无法稳定。在许下愿望的瞬间,灵魂反抗着大千万象的存在本质,打破了现实本身,从而将自身从充满不公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但这种反抗的能量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所以从契约的瞬间开始,灵魂的黑化就已经无法停止,只能借助不断吞噬悲叹之种进行恢复,从那些没有签下契约的同类积累的痛苦中汲取能量。
所以当一位魔法少女的生命到了尽头,在能量耗尽或是宝石碎裂的一瞬,灵魂自然也就会随之消散,重归于我们原本诞生的空虚以太。
这种理论似乎掷地有声,但在我看来却始终漏洞百出。有无数的反例可以导出矛盾 —— 之前也在实证观察中发现过这类事情,但其中最为重要的还是关于灵魂宝石为何消失。按照目前通行的理论架构,在灵魂宝石崩溃的瞬间,宝石的碎裂本应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这是一切非稳态崩塌现象的共性。这样的消散应该更像是一种释放,一种朝向自然状态的灵魂回归。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整个过程痛苦无比,却连一丝能量都不会释放。就连 Incubator 都说它们对此困惑不解。
我和我的研究伙伴对这一矛盾感到十分不满。整套理论前后连贯,通顺异常,却在最后如此草草结尾。我们认为肯定有另一股力量阻止了相转移带来的能量创造,要么是拿走了它,要么是抵消了它。但到底是什么力量?
Incubator 自然是一种可能,但它们在这一话题上不断的抱怨中蕴含着切实的不爽,实在不像撒谎。我相信的说法是,要真是它们在收集背后的能量,那根本犯不上抵赖。毕竟大家都是朋友嘛,死了收点能量又不算什么大事。
为了得到进一步的启发,我们采访了一些此类死亡案例的目击者。尽管这事有些敏感,但收获确实丰厚,尤其是参照了美国織莉子有悖伦理的某些观察资料之后。数据里强烈暗示着灵魂宝石的破碎并不是灵魂朝向自然状态的单纯回归,而更像是真正的相转移。破碎宝石蕴含的能量并没有白白损失,而是被封入了某种新的,更加稳定而纯粹的形态。
这里确实有着另一股力量的存在。而如果是它偷取了本应属于魔法少女的魔力的话,那么人类和 Incubator 就都必要找出这股力量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抑或是谁……
— 秋山灯里留下的正式研究资料
“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我感觉自己开始理解 Incubator 了,虽然只是一点点。”
“我知道这很可笑,像我这样的人居然敢在它们面前妄谈岁月。几百年对它们来说恐怕不过是眨眼之间,但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说错。”
“一个古老到超乎我们想象的种族,一个为了延命而在长期稳态之道上成了正果的种族。它们什么都不怕,甚至可以说达到了万事不惊的境界,只有在熵的面前才会有所动摇。”
“一个垂垂老矣的种族,无法客观地看到自己的不足,也无法意识到面前困境的根本来源正是它们引以为豪的统一和理性。只有站在全宇宙的高度上……”
— 暁美焰语录,来自《暁美焰官方传记》(行会内参,2405 年版)的删节内容。行会的保密文献只有经领导委员会批准才能阅览。
阿兹瑞尔・马斯兰卡依然记得自己故乡的天空和云朵,还有毁灭之前的那些岁月。那时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希望,翅膀上洒下的暖阳也像是天父的恩典。
她叹了口气,背上的脊刺扭了一扭,却被盖着的夹克挡住。再次回到现实的她还是只能把袭来的压抑感吞进肚里,提醒着自己她真身所在的地方只是小行星内部的狭窄研究所,这里的走廊甚至都不够让她伸开翅膀。
这到底是哪一出呢?她忿忿地想。我的心理档案上应该写得清清楚楚才对。我讨厌这样的封闭空间。确实我那间宿舍在这里算是大的啦,但还是连像样点的船舱都比不上啊。
但她知道自己只能空口抱怨。如果总参谋长把你叫到鸟不拉屎的秘密基地里来,那多半就是有什么要事,所以你总还是得过来。而且也不全是坏事:来了之后居然碰到了志筑良子和鳴原亜紗美。
事实上,这正是把她叫过来的面上理由 —— 让她协助两人下次任务的训练。但说实话她很怀疑这恐怕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这起码算给她多找了一个出洋相的机会吧。她对比自己小一半的女孩子的那种性趣……
总比佐倉杏子强,她忿忿地想。
她又叹了口气,拿自己开涮并没能改善她的心情。
算了,随遇而安吧,她想。她经历过比关小黑屋严重得多的痛苦,也见识过连她自己的童年阴影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恐怖。和高高在上的巴麻美开个短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这很可能会是向着下一个任务翱翔的起点呢。
至少她是跟自己这么说的,但直到走进麻美房间的时候她其实还在纠结着空间的问题,乃至于她进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四下扫了一圈,想要看看战区元帅大人在空间站上能分到多少平米。
结果和分给她的那一间半斤八两。看来她们确实留意了她的心理档案。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屋里那面程控墙壁已经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些历史照片、潦草的笔记,还有一面暁美焰的巨幅相片。然后她注意到巨幅相片下面就是焰跟她本人的全息投影,还用圈圈了出来。旁边是她跟良子的合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钉了上去,剧烈的反应甚至让麻美都匆匆走了过来。
“噢,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留着这屏画面的!呃,我是知道你认识焰啦。这个,呃,是我针对她失踪事件的调查记录。”
阿兹瑞尔眨了眨眼,突然怀疑起这次见面是不是因为焰的事。多年之前焰失踪的时候确实有人找她问过话,但她并没能提供什么线索。当然,就算到了现在她也还是没什么线索。
“我明白了?” 她带着疑问答道。“我只是觉得找我开会讨论这事有点意外。”
“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个。至少不是直接相关,” 麻美说,而阿兹瑞尔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巴麻美明显要比她之前在正式场合见过几面的元帅大人邋遢一些。或许是她的幻觉,但她总是觉得面前这位麻美的头发有一点点凌乱。
“请坐,” 麻美说着,一大坨家具模块就慌里慌张地爬了过来组装了一通。这些爬来爬去的小玩意总是会让阿兹瑞尔起鸡皮疙瘩。“不好意思,我没能提前做好准备。最近太忙了。”
接着阿兹瑞尔坐了下来,尝试着放松身体,尽管她老是觉得椅子还在屁股下面蠕动。
“那个,呃,没关系,” 她想要表现得礼貌一点。
“我用合成器弄点茶吧,” 麻美说着,隔着刚刚出现的桌子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或者你想喝点别的?”
“就茶吧。”
之后的沉默显得异常地压抑,让阿兹瑞尔觉得要是有点什么东西可以嚼就好了。但现在没有,所以她只能紧张地扭动着自己背上的脊刺。要说她有什么地方会羡慕普通人类的话,那只能是他们不会暴露感情的后背 —— 就算穿着衣服,这东西扭起来也是挺明显的。她们一族以前会穿的那种紧身套套更是什么都藏不住。要是能戴个翅膀就好了。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走了神,连忙回到现实,发现麻美正以肘扶桌,两手在嘴边交握,盯着自己的视线令人发毛。到底是怎么了?
“抱歉非要把你带到这儿来,” 麻美说。“我明明知道这里不适合你。请先接受我一个道歉。”
阿兹瑞尔摇了摇头。
“毕竟这是我的义务。”
“不,其实不是,” 麻美说着,两手松开,靠回了椅子上。“我编了个官面上的理由没错,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我把你找到这里来是为了一点个人的私事。”
“啊?” 阿兹瑞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她完全没有料到话题居然跑到了这个方向。
对话再次中断,侍者机器人端上了茶水和饼干。
“你是个读心者,对吧?” 最后麻美颇为直白地问了出来。
“是的,” 她一边说,一边努力阻止了自己躲开视线的冲动。
“你从来没有在心理卫生部呆过,也没有直接为心灵法师公会做过事,对吧?”
“我根本没有时间。我生活的绝大部分都被训练和任务占掉了,” 阿兹瑞尔说。“这是当年让我保留身体改造的条件之一。不过当然我还是入了公会的。大家都入了。不过好像她们发了个入会介绍信之后就再也没有理过我了。”
严格来说,她并不知道麻美是否对她的所有情况都很了解,但这么假设毕竟还是一个安全的选择。
麻美点了点头,然后把整杯热茶一口灌了下去。
不烫吗?阿兹瑞尔不由自主地想到。
“暁美焔消失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麻美问。“有没有留下什么密令或者预言之类的?”
“呃,没有,绝对没有。她大概就是来看看我寒暄一下吧,我想。”
阿兹瑞尔感到有人正在侦测她的思想,眼睛跳了一跳。一瞬间她就反应过来做出侦测的正是麻美本人,尽管麻美的读心能力并不为人所知。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担心,” 阿兹瑞尔实话实说,“但我并没有说谎。如果您要看看我在想什么的话就尽管看好了。”
“果不其然,” 麻美的表情和她的话一样费解。
阿兹瑞尔用品茶的动作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忍受着麻美对自己心灵的搜刮。到底什么事情非要做到这种程度?这可绝对不符合这位行会创始人的公众形象。
“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阿兹瑞尔终于还是无法忍受压抑的气氛,问了出来。“您还要进一步评估我的可靠性吗?”
麻美闭上眼睛,以手扶额,看起来几乎是精疲力尽。
“我现在很矛盾,” 麻美说。“有些…… 我找到一些证据,表明我经历了一次格式化。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我敢肯定那帮见鬼的 —— 起码心理卫生部是知情的吧。我掌握了自己不记得学过的魔法,会梦见自己记不起来的人物,对于 21 世纪 90 年代的记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档,但更多的就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最讨厌的是,我平时寻求帮助的那些人正是我现在最无法相信的。我需要帮助,需要我那帮老朋友圈子以外的帮助。这感觉很可怕。”
说出这些话来,面前元帅大人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放下了一块石头,整个人就在阿兹瑞尔的面前往桌上一趴。而阿兹瑞尔几乎无法接受对自己倾吐的这些话语,只是一脸呆滞地对麻美眨巴着眼,种种思绪纷至沓来。
我怎么会牵扯进这种 ——
她?格式化了?
这并不是官方 ——
“为什么要找我?” 最后她说。“我完全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平时施法最多就是了解一下殖民地群众的思想状况。心理卫生部 ——”
“我无法信任心理卫生部啊!” 麻美不耐烦地发起火来,接着明显是刻意地压住了火。“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只要我猜得没错,她们肯定在最初的格式化上就插了一脚,不可能跟我说实话的。”
阿兹瑞尔倒吸了一口冷气,轻轻放下了茶杯,好让自己的双手不要太抖。她努力回忆着自己当年接受的训练,那一点点能搭上关系的课堂知识。
“您觉得解开真相真的好吗?” 阿兹瑞尔尽量委婉地问道。“格式化通常都是为了改善受术人的健康。放在…… 放在您这种人身上应该不可能只是为了瞒住什么秘密。”
她说完就哆嗦了一下,等待着预期中的怒骂,但怒骂并没有到来。
麻美只是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我也不知道啊,” 她说着,避开了阿兹瑞尔的视线。“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绝不会再让自己的记忆任人删削,但我同样不可能在这里犹豫太久。知道我在这里的只有很少几位高级军官…… 行会找我可能已经找得抓狂了 —— 恐怕过不了多久她们就能从哪个人的心里读出这个基地的位置。我遗憾地告诉你,在这件事上我并不信任佐倉小姐和千歳小姐。我和我的战术电脑把以前的记录过了一遍,我们很确信她俩都有参与其事。”
并不需要发动读心的魔法,阿兹瑞尔就能听出麻美语气中的矛盾和疲惫。她完全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 阿兹瑞尔连称得上好朋友的人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什么几个世纪的老相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行会始终让她感到有点疏远,她对创始人的尊敬也远逊同侪。毕竟,正是行会帮着建立了将她们一族视作人外异类的单一文化,之后为了保住翅膀她又不得不把整个青春献给了执政体。这是得到了行会的默许的 —— 焔甚至为此专程道过歉。
但没有尊敬并不等于就没有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同情,所以她也不可能忽视了麻美的难处。确实,种种牵扯之下离群索居的她很可能就是现在最值得信任的读心者 —— 更何况她刚才还允许麻美进入了自己的心灵。
“那您到底要我做些什么呢?” 她低声的询问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解锁剩余的记忆,” 麻美说。“当年施术者的手法相当厉害。我的记忆本来早就应该自行恢复,但却…… 没有恢复。我借助重新找回的那部分心灵魔法进行了一些试探,但很明显我的能力并没有完全复原,现在又没有进行复健训练或者自力强攻的时间。”
“也就是说您是个读心者咯?” 阿兹瑞尔冒险试探。“我一直以为……”
“并不是天生的,” 麻美在阿兹瑞尔说完以前就打断了她。“我好像在某个时间点上自然获得了类似的能力,大概是长年从事各种外交工作的副作用吧。我还隐约记得当时科学部的人说我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案例,魔法少女居然能够随着年龄增长获得新法术什么的。当然,现在这种事情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但当年那简直是骇人听闻。好像我读心的本事还相当不错来着。”
阿兹瑞尔点头附和。
“我不敢拍胸脯保证自己这方面的技术如何高明,” 她说。“但您也找不到别的人选了对吧?”
“没错,” 麻美说。
阿兹瑞尔叹了口气。
“好吧,您还记得‘田中式’吗?” 她问。“不记得可以上网查一下。是个标准动作。”
“记得,” 麻美回答得有些迟疑。“牵起手来,四目相对,不要爱上她。田中小姐的用词还是挺精妙的。”
最后一句有些干巴巴的,这很可以理解。
“没错,就是那招,” 阿兹瑞尔应了一声,就抬起手来进入了姿势。“身体和目光的接触有助于协同性心灵融合的形成。只要您不介意。”
“对啊,我也想起来了,” 麻美一拍手,声音几乎有些迷离。“之前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一字不差。当时也是这么个情况。”
“反正我们就要查清楚了,” 阿兹瑞尔安慰说。“我只希望真相不要太糟。有人……”
我跟警卫员说过了,麻美在问题说完前就做出了回答。一旦发生了最糟的事态,她们知道怎么处理。
她们并不赞成,阿兹瑞尔从相接的目光中读出了这个念头,接下话茬。但她们会尊重您的选择。尽管小龙其实在为心理卫生部做事,但她对您忠心耿耿,看到您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愿意让您试试。
没错…… 麻美说。她的心声在阿兹瑞尔的脑海中产生了奇怪的回响,两股思考间的界限已经开始变得模糊。阿兹瑞尔看得出来,不管麻美过去经历的到底是什么,其中肯定是包含了相关的训练 —— 如此轻松就将守卫自己人格的天生壁垒彻底卸下,就连天生的心灵法师都难以做到。
那些哲学家是怎么说的来着?四目相对的两人间涌起了这么个念头。他们始终对沃洛科夫提出的心灵流体说坚信不疑 —— 然后就发现了灵魂宝石的存在。
我始终觉得灵魂宝石是一种反自然的存在,用结晶的牢狱将本应自由的存在封印起来,另一个念头涌现。或许那就是让 Incubator 得以抽取的能量来源。
这观点在心灵法师公会内部很常见,并不只是你一人独有。不过对我来说这种自我满足就有些太廉价了。
接着周围的世界被某种力量猛地吸走,阿兹瑞尔感到自己朝着面前少女的眼神中急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