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永恒的求索(上)
“[年轻的时候] 我曾经阅人无数,但同侪对于生命和自身的理解并没有达到我的高度。经验让我变得坚强,让我习惯了人们在时光流逝中的突兀改变。一天天一年年的生活其实就是某种渐进的消逝,当你接受了这个小小的事实,就很难再去害怕死亡,也不会再去烦恼生命意义之类的小小问题。我早已不是当年签下契约的那个女孩,她只活在我的回忆之中,而我也必当珍重那份回忆。”
“或许,只有在超脱了时间的世界里,我才能再次见到她吧……”
— 摘自《奋斗的一生》,暁美焔私人文件中留下的未发表手稿。
“但是实在的自我就和实在的桌子是一样地难于达到,而且似乎它也不具有属于特殊经验的那种绝对令人信服的可靠性。”
— 伯特兰・罗素,《哲学问题》
(译注:译文来自何兆武译本)
“小心,小心……” 沃洛科夫唠叨地重复着。
如果亜紗美的眉头再皱上一点的话,或许那皱纹就要永远留在那儿了,良子暗自想到。目前的状况显得不是那么公平,她本人在一边闲着,亜紗美却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把良子传送后留下的虫洞稳定下来。
不过 “闲着” 的说法并不妥当。其实她正抱头蜷缩在无重力室的角落里面,看着亜紗美飘在空中,两手虚虚按住黑紫色的不明物体,就像是摆弄着水晶球的女巫。
“水晶球” 的外观介于亜紗美平时作战用的黑洞和章鱼的虫洞之间,就像是一场全频段的灯光秀,杂乱的光芒剧烈地来回抖动,围绕着无光的黑洞内核。
周围传来机器的轰鸣,奇异物质构成的亮蓝色飞尘在亜紗美周围形成了小小的漩涡,靠着亜紗美和周围所有重力发生器的不懈努力才勉强控制下来。为了抵御随时可能发生的失控,两人的灵魂宝石都预先放在了房间外面的高强度容器里。
她一颗一颗地把飞尘喂进球体,动作缓慢而严谨。穿了一身累赘却依然全神贯注的亜紗美,映衬着魔法与科技造就的炫目美景,让良子看到入迷。不过考虑到亜紗美接受的训练,她穿着一身太空服应该也不会感觉太难受吧。
但没过多久那颗 “水晶球” 就溃散消失,无数飞尘爆散出来,只是勉强避开了亜紗美的身体。
她继续维持了几秒钟的专注,把飞尘安全地塞进了天花板正中的收集装置,然后整个人瘫在半空,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显得颇为不爽。
“没关系的,” 沃洛科夫的声音直接传进了她们的脑海。“才开始几天而已,这已经比预想得要好很多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当然,这里的 “我们” 说的主要还是亜紗美。众人挤进了气闸,空气缓缓流入,然后良子抱住了亜紗美的肩膀。
“不用这么着急,” 低压的空气削弱了她的话音。
“这件事情越早解决,我们就能越早离开空间站,” 亜紗美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呆在这里。”
“这倒不急于一时,” 良子摇了摇头说。“这些实验还挺有投入感的。”
“也就是一时新鲜吧,” 亜紗美并不买账。
接着两人的太空服脱了下来,先是头盔掀起,接着各个部件解除锁定自行分开,离开身体掉到地板上,最后在她们眼前被适时前来的杂务机器人收走。
然后出去的门就打了开来。
对面迎接的是阿兹瑞尔,环抱双臂斜倚在墙上 —— 而且居然还戴了一套大翅膀叠在背后。英理和爱兰尼斯略显尴尬地站在一旁,彩虹色的羽毛显然让她俩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说话,大家就会把这当作某种魔法产物,阿兹瑞尔用念话回答了她们没有出口的问题。
“你刚才也在看吗?” 亜紗美问。
阿兹瑞尔点了点头。
在麻美离开后居然还能看到她让良子有些吃惊。她本以为阿兹瑞尔随后也会跟着离开,但好像是麻美让她多留几天 “照顾她们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们跟你说了这是在干什么吗?” 良子问。
“只是泛泛描述了一下,” 阿兹瑞尔微一耸肩。“你知道远程传送会带来怎样的价值吗?还是他们不让你乱讲?”
“与其说不让我乱讲倒不如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良子说。“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阿兹瑞尔发出了肯定的哼声,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说。
在阿兹瑞尔发呆思考如何继续对话的同时,良子突然意识到众人已经在走廊当中毫无意义地站了半晌。
“嘛,总而言之,” 阿兹瑞尔一只手揉着后脑勺。“我对你们被送到这儿来的理由有所耳闻,后来麻美把我叫过来商量了一下,然后一致认为我最好跟你深入谈谈。”
“被送来的理由……” 良子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争取着思索阿兹瑞尔话中隐义的时间。
是关于基因改造的事,阿兹瑞尔把念话扩散出去,让亜紗美和两位警卫也能听到。我不知道沃洛科夫是否知情,所以……
噢。
良子直视着面前少女的眼睛。她依然记得她们第一次见到阿兹瑞尔的时候,那还是几个人一起前往圣朱塞佩的途中,仿佛已经隔了许久。当时她们没有出口,但始终感到她很可怜。就算现在她依然同情阿兹瑞尔的种种遭遇,但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两人已经有了很多共通之处。
她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再把阿兹瑞尔当作异类,只是一个有点孤僻的怪人,凑巧在背上长了一排骨刺而且会飞而已。她同样听说过能够变身成非人姿态的魔法少女…… 到头来,造就骨刺的究竟是魔法还是基因改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偏偏一种来源就能得到每个人的认可,而另一种来源却必须死命保密。
“那我们先去吃个晚饭吧,” 阿兹瑞尔提议道。“可以去我房间。”
一行人尴尬地交换了一通眼神,她显然并没有打算邀请英理或者爱兰尼斯。这两位的处境现在变得越发微妙 —— 没有了需要提防的假想敌,总是潜伏在良子身边却又不能真正和她成为朋友的两个人就戳到了所有人社交本能的痛点。良子感到有些内疚。势力关系和种种职责的彼此冲突之下,总被晾在一边的她俩显然并不开心。
至少她俩已经不再吵架了,在通过走廊的途中良子想到。两名警卫和其他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尽管和良子跟亜紗美同龄,这个时候的她们却显得那么幼小。
“换平时我会把她们也带上的,” 几乎是在房门关上的同一瞬间,阿兹瑞尔说道,“但这次的话题比较私密,她们又只不过是被派过来陪你的。或许之后可以一起喝喝茶吃点蛋糕吧。”
良子轻轻点了点头。她很惊讶地发现,阿兹瑞尔房间的豪华程度和麻美不相上下,甚至单看面积好像还要大上一点。但她马上就发现了理由:阿兹瑞尔的翅膀一撑开就占满了大半个房间。
良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亜紗美就已经跑到翅膀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上去。
“能让我摸一下吗?” 她问。
“呃,当然可以,” 阿兹瑞尔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
良子找了个座儿,看着盯着羽毛细部上下打量的亜紗美,感到心里一痛。曾几何时,她曾经嫉妒过学校的同学,嫉妒她们每人都能找到心爱的课题。
“这是谁做的?” 亜紗美问。“和我见过的鸟类羽毛非常相似,但一看就是人造物。”
阿兹瑞尔看起来不太自在,闭上了眼睛。
“是另一位殖民地幸存者送我的礼物,” 正好在亜紗美准备为无脑问题道歉的当口,她回答说。“我自己只有一副,但其他人再也用不到他们的翅膀,所以都留给了我。这副彩虹款我平常不怎么戴,但偶尔会作为纪念拿出来一两次。奥蕾莉亚生前对颜色的品味一直都不怎么样呢。”
她顿了顿,然后坐在地上,往翅膀上一靠,正好把身体撑起来一个角度。在良子看来,这姿势很不舒服。
“对我而言这种姿势其实要比坐在椅子上舒服很多,就算没戴翅膀也是一样,” 阿兹瑞尔说。“坐椅子上的时候我老得刻意往下趴,免得硌着了背上的骨刺。当年殖民地上有专为我们设计的特制椅子,但现在我就只能自己去定做几把,或者找个提供自组装家具的住处了。”
“但这里不就有自组装家具吗?” 亜紗美说着,故意新组装了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没错,我只是想要强调一下,” 阿兹瑞尔说。“创始人还想过要不要把我们设计成和鸟一样可以站着睡觉,但大部分人都觉得没必要。”
片刻的沉默,阿兹瑞尔挑选的诡异话题让全场的气氛都沉重下来。但她显然还没有说完,这些东西只是通往某个方向的引子。
阿兹瑞尔有些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算了,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很不擅长这样的谈话。麻美先是因为读心能力把我叫来,然后又让我找你聊聊基因改造的问题。这大概是因为我本人也经历过基因改造吧,至少改造的程度比大多数人类要高。说实话…… 我真心觉得这事儿挺扯的,因为我出生的时候跟周围的人们并没有区别,只是长大之后被迫融入了不同基因的社会。我们的情况并不一样。”
良子无言以对,最后只好不太自在地扭了扭。她已经拿阿兹瑞尔的情况跟自己比过一次,得到的结论也差不太多。客观来说阿兹瑞尔的生活要比自己艰难一些,但她起码可以相信自己的大脑并不是某个庞大阴谋的一环。而良子所能相信的…… 恰恰相反。
“那你是怎么适应的呢?” 良子问着,强行咽下了对于敏感话题的担忧。“我们的情况固然有些不同,但我觉得学习一下总还是有用的。”
“麻美也是这么说的,” 阿兹瑞尔说着,眼神一时有些迷离。“大概这的确有些道理吧。”
她把手放到了桌子上。
“要不这么着吧,我先跟你讲一下我是怎么去适应的,然后你跟我讲一下你现在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这样行吧?”
良子点了点头。这办法听起来不温不火,但她觉得她跟阿兹瑞尔这种人恐怕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这或许会显得有些跑题,不过在许愿之后的这些年里,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每个人口头上宣称的信念未必就是他们真正的信念。”
她顿了顿,仔细思考着接下来的措辞。
“比如说,我以前那个殖民地上的极端派总喜欢抨击当时的领导层,说他们执迷于现有的人类形态,对我们最终理念的信仰不够坚定。或许他们确实有那样的想法,但他们真正担心的其实完全就是另一码事。”
她颇有深意地喘了口气,交替扫视着良子二人,不急不徐地说了下去。
“在帮助社会学家研究我们失败原因的过程中,我看过执政体从殖民地上搜出来的文件。我们的核心思想固然是在最终被执政体发现的时候用我们自身的成功案例来引发社会理念的革命,但这有些太理想化了。我们后来其实也了解到,执政体对我们这种相对平和的非法殖民地一般会选择放任自流。如果我们肯接受一定的监视,他们甚至还会提供少许的援助。作为备选方案这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但……”
她整理着思绪。
“极端派的很多成员同时也控制着短缺物资的生产和销售,” 她说。“他们担心领导层联系了执政体之后会打破他们的饭碗,所以他们不愿意被执政体找到。”
“所以你们的殖民地是被贪婪和内斗炸掉的,” 亜紗美的话音中带着一丝反感,但良子知道她心里远远不止这么一丝。“这好蠢。”
“这有些断章取义了,” 阿兹瑞尔说。“当时派系林立,我刚才所说的只是原因之一。但,那也是原因之一。”
她歪头一笑。
“在某种意义上,那就是人类的本性,” 阿兹瑞尔说。“执政体虽然口头上号称自己没有这么糟糕,而且付出了实际的行动,但在很多方面它也是一样。它在基因改造问题上的态度就是一个讽刺的例子。”
她卖了个关子,等到所有人都听清了刚才的话,才继续说下去:
“执政体嘴上说人类的形态是先人留下的宝贵遗产,理当得到珍重和传承。这就是它对激进的基因改造进行弹压时的说法。我并不打算评价他们对待这条口号的认真程度,我也必须承认大多数的执政体委员并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但我可是亲眼见证过执政体对于非法殖民地和基因改造的处理手段,而我得到的结论是,执政体对于口号的内容并没有口头上那么在乎。”
她让最后一句话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我们的领导层猜对了一半:执政体完全不介意非法殖民地上的改造人类,只要他们安分生活。但他们也猜错了一半,因为执政体绝不会容忍主要殖民地上有哪怕一个人发现他们的存在。前一半是为了平衡理想与实际,为了应付普通人类无法对抗的环境灾难。后一半则只是单纯的算计,因为基因近似的群体更容易预测和掌控。执政体很清楚,再多的监控数据和建模推演也不可能掌控所有变量,所以它就需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减少变量。哪怕那变量只是一层额外的眼皮。”
作为强调,她合上了自己外眼皮内部的瞬膜,让几近异类的模糊黄色笼罩了双眼。
良子不由得对阿兹瑞尔谈论的话题感到了一点不适,回头一看,亜紗美也差不太多。她当然已经意识到,在这些事情上阿兹瑞尔绝不是单纯的吃瓜群众,但她并没有为刚才的论点提供任何的事实论据,只有关于执政体行事原则的武断假设,甚至连她自己都承认了还有其他解释。
“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 良子决定还是先不要直接质疑她的论断。“恕我直言,这话题和你选择的适应方法有什么关系?”
阿兹瑞尔像是被她问懵了,仔细措辞了一会说:
“我呢,在改变自身处境上走出的第一步 —— 虽然可能说半步更为合适 —— 其实只是对处境本身的理解。弄明白我为什么会遭遇这一切,谁才是罪魁祸首,这让我得到了一些内心的平静,毕竟那些家伙都已经死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去报复。而且你应该有所同感吧,了解到执政体那一侧的理由之后,我重新看待了自己和执政体之间的契约,然后就好过了不少。从理性的观点来看,他们起码是比我们当年那些领导层要好上一些,所以很难再去埋怨。”
“但也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执政体的理念,你父母一开始就不用非得背井离乡,” 亜紗美说。良子觉得这有些太没心没肺了。
“是啊,但那样我就不会出生了,” 阿兹瑞尔带着一丝笑意说。“很难去埋怨这种事情啊。”
回答的文面带着玩笑,但音色却十分疏离,让良子感到这恐怕并非本心。她觉得,阿兹瑞尔可能并没有她试图表现的那么豁达。
或许她在说服你的同时也是想要说服自己,克莱丽丝说。
阿兹瑞尔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在脑子里打转的时候比这流畅多了。我的意思是,我逐渐意识到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罪魁祸首’,我遭遇的不幸更多只是来自于天时地利。大家都是这样,就连麻美也是,执政体本身也是。就算变得再怎么位高权重,还是要面对太多的变数。或许只有 Incubator 能够置身事外。”
她的翅膀微微一张,接着重新合了起来。
“到头来我决定不再总是埋首往事,不再瞎操心那些无力改变的东西,把精力集中在可以改变的地方,集中在我的未来之上。最起码,那是我努力想要实现的决定,不过一旦要付诸实践就…… 呃,挺困难的了。”
一时间她看起来有些萎靡,良子感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起码问个问题。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呢?” 良子问。“你去改变了什么?”
“我去要求了更多的自由,” 阿兹瑞尔说。“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可以自由飞翔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休假。我请求了公开展示翅膀的权限,提出可以用魔法少女的身份当作借口。我申明说和执政体的契约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把我当奴才使唤。那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的理念。毕竟,我知道执政体还是把我当人看的,因为他们连 AI 都当人看呢。关于外形的担心其实毫无道理,因为执政体的大多数成员甚至连固定的外形都没有。然后这些都得到了批准,唯一的理由就是‘我申请了’。”
一瞬间,阿兹瑞尔的表情充满了快乐和希望,让良子不由自主地想要问出口来,但阿兹瑞尔的答案甚至比那更快。这一次,良子觉得那恐怕并不是靠了读心。
“当时我真是太幸福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她说。“到头来,束缚我的锁链只存在于自己心中。我甚至都不会怪罪执政体或者心理卫生部。现在我明白了,他们一直以为工作就是我唯一的慰籍,所以最好不要让我闲下来,直到我能找到内心的平静。我并没有找到平静,但我还是…… 找到了一点什么。”
良子终于意识到,阿兹瑞尔所谈论的并不是身体的基因改造或者是脑部的额外器官,而是某种更为深入的东西,关于她的整个人生。
她朝亜紗美扫了一眼,发现她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看来她也注意到了。
“那么,按照你的说法,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 良子问。这或许是她能够出口的最为直白的问题了。